朝臣们都对和亲王怨声载道,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宫里太后娘娘纵容,哪怕他们让各自的夫人就此事向太后娘娘抱怨,太后娘娘居然还只说和亲王天性单纯活泼,讨人喜欢,听得命妇们耳朵都冒酸水。
甚至连着皇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又能怎么办呢,打又打不过和亲王,只能忍气吞声反复为一个不死的人送丧葬的礼。
真是无处说理去了。
弘历后来也就放弃警告弘昼了。
但为了表明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并没有放任弟弟胡闹堕落,每回弘昼躺在棺材里,皇上都会在他收过礼之后,把他从棺材里拎出来。
朝臣们背后吐槽:皇上挺会挑时候啊,每回都等和亲王收完礼才姗姗来迟,是不是和亲王收的还分皇上一份啊。
就这样,一直过了很多年。
在弘历看来,弘昼的不靠谱是间歇
性发作的,在自己受挫的时候,弘昼又会正常起来,比如金川战事失利的时候,比如他有孩子夭折的时候,比如他失去左膀右臂的臣子之时,比如任何一个他难熬的时候。
——
年岁深长,弘历已经极为习惯做一个皇帝了。也习惯了自己有一个不怎么靠谱的臣弟,同时放弃了要让弘昼做裕亲王和怡亲王的事情。
其实有时候,弘历也不免疑惑,弘昼为什么不肯接手朝政,不肯辅助自己,明明皇阿玛还在的时候,两人也一起办过苗疆的事务。
弘昼虽性子有些急,但并不是志大才疏之人,也同样是会办事的。可怎么偏偏现在不肯呢?
时间久了,弘历也就把这件事抛开了:也是他实在不愿去想,弘昼是畏惧自己,才要做这些荒唐事表示自己无意争权。
直到乾隆三十五年。
和亲王府来报,和亲王病重。
弘历很希望,这回还是弘昼装死的把戏,但他心里清楚,这回真的。太医已经前后报过好几次了,希望皇上有个准备。
弘历出宫来到和亲王府。
这回和亲王府没有挂白,但却是氛围最压抑的一次。
见皇伯父到了,永壁带着兄弟们行礼,然后扶着悲痛的吴库扎氏退了出去。
弘历坐在榻旁,看着弘昼已经老去的睡颜。
很多很多年前,额娘有事的时候,会把自己搁在耿额娘的淬心院,那时候只是格格的两位额娘院子都很小,他与弘昼也只能睡在一起。
怎么会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呢?
弘昼醒过来的时候,带了点病重中特有的迷糊:“四哥,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吧。”
弘历就听他道:“我不想做裕亲王,圣祖圣言里说过,裕亲王临死前还在自称奴才,一生真是恭恭敬敬的给皇玛法当臣子奴才。”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弘历不得不再靠近一点才能听到弘昼接下去的话:“我也做不来十三叔,做不来像十三叔那样好的弟弟和总理事务大臣。”
“四哥,你一登基,我就向你求了雍亲王府,你也给了我。
”
弘昼笑了笑:“我只是想,咱们能一直像在雍亲王府里,是那样的兄弟。而不是,我也是宗亲族籍里的一个亲王,你的臣子奴才里的一个。”
弘历只觉喉间酸涩哽咽,他轻声道:“朕……”他顿了顿:“弘昼,我把雍亲王府送给你,也是这个意思。在朝上我是皇上,不能不做皇上该做的事情。可我也没有忘记过,咱们是兄弟。可这些年,你总不愿意帮我。”
弘昼摇摇头:“我不愿意,我不想做事领赏磕头谢恩。”他似乎清醒了一些,带着一种从年少时就未曾改变过的执拗道:“我不愿意。”
弘历忽然就明白了。
正如此刻,和亲王要不好时,作为一个皇帝,自己才能按照规矩摆驾和亲王府。自己做了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可这些年,大约渐渐忘记了作为一个兄长来关心弟弟。
说来,除了弘昼的‘丧仪’和这一回,其余时候,他从未到过和亲王府。
他若要见弘昼,便是召见和亲王。
或许弘昼就是想证明一件事,我不是你的奴才和臣子,我是你的弟弟啊。
所以他办丧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你的,天下人,包括我都是你的奴才,直到死了才一笔勾销。
——
弘历在和亲王府的一片痛哭中茫然四顾。
这哭声他听了好多次——弘昼一装死就让家人哭丧,他就会来训斥弘昼,把弘昼从棺材里揪出来。
可这一回,弘昼是真的不会再坐起来了。
弘历心中茫然:弘昼,我从不知,你有这样大的气性。
或许这些年的皇帝坐下来,我已经习惯了看所有人都是奴才,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这件事情令你这样伤心。
弘历的目光终于汇聚成焦点,落在院中树上,那是一株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这是他跟弘昼从小一起背诵过的诗经。
第122章 番外·相遇
宋嘉书一直想要一只狗。
小时候,她辗转住在亲戚家中,自然不能没眼色地提出要养宠物,毕竟亲戚们连她都不想养。
等到她大学毕业,开始上班挣钱,虽然也租了房子出去住,但她自己都风里来雨里去,作为一个社畜生存着,更别提养狗了。
谁料到忽然到了这个世界。
在确定自己衣食无缺之后,有段时间,宋嘉书想要一只狗的想法又萌发出来。
然而,在她向皇上提出要求前,皇上却送来了兔子。
那一窝窝的兔子给宋嘉书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年纪渐老后开始失眠的时候,她也只需要回想无数只兔子的三瓣嘴动啊动的,就能很快睡着。
直到搬入慈宁宫做了太后,她才再动了这个心思。
其实原本,弘历是想让额娘住到新修建的寿康宫去的。到底慈宁宫已然多年未有人住,有些陈旧。
宋嘉书倒觉得,新屋子还是放两年晾一下再住才好,便还是先搬到慈宁宫去了。连着理由都是正大光明现成的:太后娘娘悲痛于先帝爷的过世,要出了三年后才肯迁入新宫。
慈宁宫虽说是宫,但跟东西六宫可不一样,慈宁宫与其说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一组建筑,甚至要赏花也不用走远,前头就有慈宁宫自带的小御花园。
于是宋嘉书就又动了养狗的念头。
当了太后的自由就是,养狗都不需要人批准。白宁直接叫了猫狗房的管事过来。
宋嘉书还记得从前雍正爷养的狗,便问御犬如何了。
主事忙道,那两只御犬一只在养老,一只已经追随先帝爷去了。
见太后娘娘问起,主事便奉上早准好的册子——他们也有经验了,这位娘娘喜欢看图,花房的经验已经传遍了内务府各处,如今各处送东西都是这样的图谱。
“回太后娘娘,我们共有三百多品种的狗……”
宋嘉书不免吃惊:三百多种狗?在世界变成地球村的未来,有这么多品种的狗吗?
后来才发现,猫狗房的算法是:哪怕是黑狗,爪子白、头上白和身上白都是不同品种的。而哪怕是爪子白,一个爪子白和四个爪子白也是不同品种。
宋嘉书边看边道:“也难为你们起那么多名字了,什么墨玉猁,谭星狼、斑斓彪……名字倒是还都挺好听的,但怎么都是别的动物呢?”
不是狼就是猁或是彪,反正都不叫什么犬。
宋嘉书挑的眼花缭乱,索性道:“我想养小狗,如今你们那里有什么幼犬吗?”
最终,宋嘉书得到了一只纯黑色,唯有脑门上一块月亮状白色的幼犬。
“从此后,你就叫美少女了。”
旁边白宁听得都惊了:太后娘娘这是什么起名方式?
其实宋嘉书本来看到这月亮纹,想叫它包拯的,又觉得对包大人不太恭敬,就改用了美少女战士来命名。
很快,皇上那里也知道额娘养了只狗,还特意来参观了一下:“朕小时候,皇额娘就想养只狗来着不是?”
宋嘉书都不记得跟弘历说过这件事,不由觉得,在记忆力好这方面,弘历跟他爷爷和亲爹一样,都好的出奇。
好事都记得,更别说记仇了。
虽说雍正爷是个标准的狗狗爱好者,但弘历并不是,他也只让猫狗房派来的小太监抱着狗看了一眼,看了看品相,然后道:“虽不是上佳的品种,但看着倒还温顺。”
宋嘉书笑道:“我喜欢它头上的月亮纹。”
弘历点头道:“既如此,朕叫他们给额娘寻一匹温顺的小马来,也照这样选一匹额上花纹是枚月亮的黑马。到时候木兰秋狝,给皇额娘配成一套去草原上逛逛。”
宋嘉书微微有些诧异看着弘历:其实这些年,宫里人,哪怕先帝爷都觉得,钮祜禄氏是最温和安静的人。
唯有弘历,都不必问她,就自然而然的说出这些话,就像知道她会喜欢出去游玩。
仿佛也知道额娘在诧异什么,弘历只是笑道:“如今儿子都是皇上了,额娘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就是了。”
——
一年后的木兰秋狝,宋嘉书就获得了一匹黑马和一只黑犬,简直是一副左牵黄右擎苍的架势。
只可惜‘美少女’打小养在慈宁宫里,被教的格外温顺,在草原上溜达,突然见了只从草丛底下钻出来的兔子都吓得跳了起来,被兔子追的往回跑。
宋嘉书:……
她边看着被追着跑的狗,不由脚下不太注意,忽然被一根树根绊了一下,她倒是没有摔倒,只是一个踉跄,但后面的跟着的下人们可全吓得出了一身一身的冷汗。
是夜,不知是今日差点绊到吓了一跳,还是今日在草原上逛久了吹了风,夜里,宋嘉书难得发起烧来。
时隔多年,宋嘉书再次体会到了生病的感觉,且果然如先帝爷所说,总不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就有些吓人。
对额娘发烧,弘历一向是有些旧日梦魇般的情绪在的,听说此事不由大发雷霆。
宋嘉书烧的迷迷糊糊,并不知道外头弘历在发火,她只觉得自己魂魄似乎悠悠荡荡,到了很远的地方。
身子如同躺在一片温暖缓慢的河流上,不由自己掌控的漂流而去。
宋嘉书心里说不出的悲伤:我辛辛苦苦十八载,如今才做太后第二年,老天爷就给我收走吗?这命未免也太苦了吧。
当她从迷糊中睁开眼睛时,眼前的宫殿规模,宫女服制都很眼熟,是慈宁宫的样子,但其中摆设和宫人的脸容她都不认识。
“太后娘娘。”显然也是贴身伺候的宫女,非常麻利地扶她起身:“您前两日有些着了风寒,今儿午睡后倒是看着好些了。太医已经在侧间候着了,皇贵妃娘娘也在外头等着给您请安呢。”宫女又殷勤道:“皇上和皇后娘娘亲自去宝华殿祈福了,当真是对娘娘您的孝心。”
宋嘉书不明所以,一概只是听着,也不怎么搭话:说来也奇怪,当年是钮祜禄氏原身发烧,她的魂魄才到了钮祜禄氏身上,如今是自己发烧烧的晕头转向,怎么魂魄还是上了别人的身?难道她的魂魄力量特别强?属于一霸的那种?
她在胡思乱想中,被两个宫女扶到了镜子前头。
看着这张脸,宋嘉书忽然有点明白了,镜中人看起来,已有六十余岁,看起来比自己要大二十岁,大约是年纪的缘故吧。
随着太医把脉,宋嘉书便状似无意的开始套消息。
“哀家昨夜梦到先帝爷了。”虽然还不知道她是哪位太后,但既然是太后,先帝爷总得有:“今年倒想着多为先帝爷手抄几本经书。一会儿便为我备下纸笔。”
旁边宫女便道:“如今才四月里,离着先帝爷的祭礼还有四个多月呢,娘娘才好,何苦现在就抄起来。”
宋嘉书默默一算,那先帝爷还是雍正爷。
她的思绪转向了另外一个疑惑:方才宫女说,外面皇贵妃等着请安,皇贵妃?乾隆一朝哪里来的皇贵妃?倒不是没封过皇贵妃,而是封过的皇贵妃都是临死的荣耀。
随着皇贵妃进来,宋嘉书忽然有种非常玄妙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明显是共通的,宋嘉书就见对面这位皇贵妃,眼睛中也流露出同样的怔忪。
宋嘉书抬头按了按额头,又有些看不习惯自己骤然松弛长着皱纹的手,就又放下了,只道:“哀家这一病,当真还有些头疼。皇贵妃,你坐吧,陪哀家说说话。”
宫女忙搬来绣墩。
见太后娘娘摆手,宫女就带着人都退下去:这宫里的事儿水深,太后娘娘早些年对皇贵妃娘娘一直不怎么喜欢,直到皇上有一年病的厉害,当时还是贵妃的高氏义无反顾进去照顾皇上,太后娘娘看她才顺眼了些。
起码不会一提起高氏来就撇嘴了。
而皇上,偏又是一贯偏向皇贵妃的,有时候夹在亲娘与爱妾之间,都有点为难,何况是她们这些下人,太后就算不摆手,她们都恨不得跑路退下呢。
宋嘉书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才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眼前这位皇贵妃道:“臣妾高氏是京城人,不过……”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面上未笑时,眼睛里就会先荡漾起笑纹:“但您问的是不是故乡?”
宋嘉书点头。
就听高氏道:“故乡太远了,只怕回不去了。”
宋嘉书也难得涌上一阵茫然:“是啊,那真是太远了。”
还不及伤感完,就听高氏继续道:“但无论在那里,五星红旗的光芒永远照耀着我们。”
宋嘉书又不由失笑,这从前应当是个很活泼过得很快乐的姑娘吧。
高静姝也看着眼前的老人:“您这有点可惜啊,这一过来就是太后,还是……”老了的太后。
宋嘉书莞尔:“不,我并不是一过来就是太后,我也等了十多年。只是不在这,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到了此处。”
跟一个有同样经历的人说话,就是很痛快,宋嘉书就见她很快了解了,甚至还伸手给自己比了个“OK”的手势:“懂了。我总觉得,这个朝代被人穿的太多,以至于发展出了各种平行世界。”然后又有点向往道:“唉,若是我去您的世界就好了,有老乡在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