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的眼睛透着一股子寒意。
怒火中的这点子寒意让福晋都有些畏惧。
“如今府里的三个阿哥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以后的前程自然也都是爷来定,所以这回李氏拿着钮祜禄氏和宋氏出气,我才罚的厉害,正是怕这个头起来,搞得人心浮动,闹得家宅不宁。”
这个刀就捅的重了,直接剑指李氏怨怼四爷不立世子。
如今这府里只有福晋能说这个话,她的嫡长子没了,别的阿哥对她来说是一样的庶子。
除了福晋,哪怕是年氏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她自己现就怀着孩子,说的多了,倒像是给李氏和三阿哥泼脏水给自己孩子铺路。也唯有福晋,作为正妻又膝下空空才好说上一句。
就算是从福晋的角度没有私心,四爷的眼神还是冰寒起来,对福晋表示:“府里的孩子,我自有定夺。”并不与福晋多说,显然也不叫福晋以后伸手阿哥之事。
福晋今日的营业指标已经超额完成,本也不想管世子的事儿——反正她已经没了儿子,不是跟她杠了多年的李氏的儿子做世子就是意外之喜了。旁人的儿子她也犯不着管,于是便应了这话不再多言,起身送四爷拂袖而去。
四爷的脚步在正院门口顿了顿,并没有回东大院,而是拐去了凝心院。
他还记得年氏方才的话。
今日钮祜禄氏和耿氏也算是倒了霉了,被一个侧福晋羞辱,又被另一个不知真相的侧福晋赌气下了逐客令。
当然在四爷心里,年氏算是不知者不怪,而且年氏自己也已经很不好受了。
四爷就准备去慰问一下,这一天倒两回霉的倒霉格格们。
到了凝心院,四爷一摆手,不许人通传。
如今钮祜禄氏在他心里的考评很不错,就是不知道今日受了委屈,背后会不会露出些狰狞来。
毕竟这府里的子嗣,四爷冷眼看去,不说年氏腹中这个他期盼的孩子,只说现在已经站住的孩子,弘时……弘时先不说了,但凡他能说响嘴,四爷都不会这样惆怅。
弘昼聪明机灵是尽有的,但脾气不大好,单脾气不好也就罢了,龙子凤孙脾气大不要紧,为麻烦的是他性情也不稳,急性子还带了些天真。
四爷不想承认的是,弘昼挺像小时候的他,一股子拧性子,喜怒爱恨分明,且不大沉得住气。
唯有弘历,大概是跟亲娘性子仿佛,又是上哥下有弟,夹在中间的排行,倒是个出色稳当的孩子。
如今孩子还小,四爷虽没想着未来让弘历怎么着,但自家儿子里有个好苗子,他当然要栽培起来。
于是对钮祜禄氏也比从前看重,想看看她这回受了屈的表现,多方位考察下。
院子里只站了两个太监,一个还在喂兔子,见了四爷来都忙下跪,然后被人止住了通传,只能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四爷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青草,把剪子给我拿过来。”
这是耿氏的声音。
四爷站了一会儿,发现里面除了脚步声,裁剪声,就只有细碎的他听不清的说话声,于是索性自己掀了帘子进去。
还未到五月,府里还没换上夏日竹帘和珠帘,仍旧是垂下来的半新不旧的缎帘。
他进了东侧间的门,然后发现自己也就只能进个门了。
屋里满满当当。
靠着窗的榻上铺满了衣裳,当中的桌椅上也撤走了茶壶瓜果等物,全都摆满了累成册子绣花样子和散落的单张图纹。
椅子上放着几个敞开的匣子,里面是各色各样的珠子纽扣和帽正。
地上也铺了些干净的细麻布,上面摆着许多清江缎、里纱、杭细,有仍旧卷着的还有展开被裁了一半的。
可以说整个屋子就像绣房搬家一般,四爷就算想往里走,都没有插脚的地方。
里面还有两个格格和五六个丫鬟,见了四爷都是连忙请安,两个格格福身还好,后头的丫鬟要下跪都找不到地方,又恐跪了绸缎布匹,好几个都扭曲的跪着,看着跟表演杂技似的。
四爷:……
他点了钮祜禄氏的名:“这是做什么呢?”
眼前的钮祜禄氏少有的带了点窘迫的神色,跟以往的宁和不同:“眼见的要入夏,京中的天儿热的又快,这两日就明显热起来了。弘历弘昼两个这一年长高了不少,去岁的夏衣里衣都不合用了。”
四爷了然,怪不得衣料多半都是适合男孩子的颜色。
再看钮祜禄氏和耿氏,穿着家常的衣裳,虽然还梳着小两把头,但因为忙碌鬓边已经有一点碎发,头上手上更是光秃秃没有什么饰物,显见的忙了一会儿了。
钮祜禄氏的声音有些小心的意味:“实不知爷要过来,这里乱糟糟的,爷都没处坐……”
按理说,四爷要去哪个院,都会提前让人去说一声。
一来让院中有个准备,起码要预备好茶点,二来也是为着这些妾室们难免相互串门,早通传一声才能让人分开,不好四爷在一个屋见两个人。
尤其是今日,四爷用午膳前去了东大院,旁的院更想不到四爷会突然出现。
所以四爷并没有怪罪凝心院失礼的意思,原就是他突然袭击来的。
如今见两个人穿的朴素简单,加上这带着下人忙碌的样子,落在四爷眼里,这就是两个朴实无华为了儿子细心操持的无辜母亲啊!
四爷想:这会子已经忙起来,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来,也根本不觉得她们受的委屈能让自己出现吧。
他在门口沉默了片刻,就见钮祜禄氏再次上前福身:“实在没有让爷在门口站着的道理,爷要去西侧间坐坐吗?”
四爷的声音有些发闷,但语气和缓:“罢了,你们先裁吧,从今夏起,弘历弘昼要开始多练骑射了,自然要多些衣裳替换。”然后又叫被堵在门口根本没进来的苏培盛:“多送些上用的棉纱来,做了里衣穿在身上透气些。”
然后摆手止了两人的谢恩,转身出门去了。
门内,宋嘉书跟耿氏对着一笑。
不必说了。
年侧福晋轻易不动,动必然是说到狠处。
她们在府里是格格,资历位份都不如李氏,再跟着告状反而是有以下犯上的嫌疑。还不如就做自己的事情,也算是无声胜有声。扮演好无辜的完美受害者就够了。
完美受害者。宋嘉书忽然想起这个名词。
正因为自己跟耿氏之前没犯错,这次也没有反抗,没有去讨要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利益,才有这一刻的完美受害者。
虽然她并不认同这个‘道理’,但这世上千百年来发生的事情,之所以被人总结为经验,正因为它不一定是正义的,但却一定是通用的。
宋嘉书忽然想起圣经的一句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三百年前三百年后都是差不多的,完美受害者最被人同情。
至此,这件事情由年氏出首,福晋敲鼓,两位无声胜有声的完美受害者沉默,连成一张大网,把正在为儿子不是世子而伤心愤怒的李氏给套了进去。
第44章 醒世
四爷此人,用一本书名来形容他的内心,就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对人好起来是真好,狠起来自然也是真狠。
虽然封号是雍亲王,以后又是雍正爷。
但他本人跟中庸之道可不大沾边。
他出手了就是雷厉风行。
当天四爷就指了两个老大夫去给李氏把脉,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失心疯”了。
两个被王府供养多年,这辈子就是王府的人的老大夫很无语的去了。
然一把脉,李氏还真有点病:到底是四十岁的人了,这一年来又接连受打击。于是肝气郁结,气血不调这种女人常有的病症,李氏都有。
大夫们的药方子一开,四爷的命令就到了:闭门养病,不许外出。
李氏再次遭受暴击。
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毕竟她言语上刻薄别人两句是常有的事儿,这次不过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所以态度更差,语言更恶劣些,在她看来就是日常而已,怎么就引得福晋和四爷都连环出手收拾她呢?
可见嘴欠惯了的人,是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的。
被人制裁了,还觉得怎么至于,我不过就说了两句话而已嘛。
李氏喊冤喊到四爷跟前去:由不得她不喊,眼见得五月就是大选的月份,今年弘时肯定要被指婚的,儿子有了媳妇,这之后一系列事务,难道她这个亲娘竟不能伸手料理亲眼看着?而要被关在门里?
四爷表示:没错,你老老实实在自己院里呆着。
李氏一被关起来,对宋嘉书来说,这府里的生活就更自在了——熟悉的工作,优渥的工资待遇,还少了个讨厌的同事,可谓是从前梦想的工作环境。
正巧最近弘历在换牙,她也就拿出更多的精力来研究小朋友的饮食。
雍亲王府里乳娘和嬷嬷都多,养孩子的经验也多,一问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都有好多私藏小秘方想要贡献给四阿哥卖个好。作为没养过孩子的人,宋嘉书被绕了个七荤八素。
弘历跟弘昼又只差半岁,宋嘉书跟耿氏就总处于同一个养育孩子的阶段,于是两个人当真就抛开李氏这一茬,专注于给孩子做夏衣和儿童餐。
时不常还要去给福晋帮个忙。
福晋是满洲大家子出身,管家理事自然也是做熟了的。但无奈皇室是个大雪球,越滚越大。康熙爷自己的儿子女儿加起来都要上五十,孙子们更是破了三位数,如今还有长大成人开始给康熙爷产出重孙子的。加上京中各种袭爵的铁帽子王、朝廷勋贵、满汉重臣——红事白事,三节两寿的都是数不尽的应酬。
福晋作为皇家的儿媳妇,这各家的亲戚指数样的增长,让她也越来越觉得繁琐,常叫宋嘉书和耿氏来帮个忙,核对下各种不能出错的礼单。
多两双眼睛也多两分仔细,送出去丢脸就是雍亲王府的脸。
宋嘉书每次看到各色礼单,都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抱怨的:一年到头闹生日都闹不清。
那还只是四大家族的亲戚呢,比起康熙爷这一大家子真是小巫见大巫。
于是宋嘉书每每看福晋严肃的安排各色事务,都觉得,这年头做个当家的人不容易啊。
——
而四爷那头,处理完了李氏也颇为悠闲。
其实朝廷的事儿并不少,一个国家这么大,每日总有事情发生。四爷从十五岁开始得了康熙爷的允许,上朝站班,这些年也领过些差事。只是国家大事虽多,也由不得他一个皇子鞠躬尽瘁,有什么想法也只能压在灵魂最深处,皇上不给他差事的时候,他就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大清的皇帝,大概是从马背上来的缘故,所以跟之前的皇帝们不一样,老老实实在京城宫殿里头坐着是不能的。
康熙爷几下江南这种大动作就不说了,平时的年份也不会一直蹲在紫禁城里工作,而是经常要出门:比如往盛京这等龙兴之地去拜诣老祖宗们的陵寝,再比如往塞外秋狝巡幸,跟蒙古各部友好建交,甚至连朱元璋的明孝陵他也曾跑去祭过一祭。
除了这些正事,康熙爷闲了还会往畅春园住着度假,总之是个游走球型的皇帝。
四爷这些皇子比较忙的时候,往往是亲爹出京的月份,那时候康熙爷会给他们安排不同的差事让他们看家。
今年的四五月份,为着三年一次的选秀,康熙爷把自己钉在京城里了,定了六月再出门,所以这两个月四爷一点也不忙。
甚至往后院来的时间都多了一点。
除了陪着有孕的年氏,旁人处也都去转了转。宋格格、武格格和郭格格经年累月见不到四爷,偶然见一回那真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而宋嘉书和耿氏这里也得到了四爷许诺的好消息:等六月圣驾出京,四爷准备把孩子们再弄到圆明园里去避避暑,准备把福晋、到时候月份大些胎相稳了的年氏和她们两个阿哥生母都打包带上。
宋嘉书也心生向往:圆明园,谁不想去看看呢。
于是雍亲王府众人都在等候皇上赶紧把今年的秀女按需分配完,圣驾启程离京后,他们也好出去游玩一二。
然而这世上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五月初,四爷蒙宫里召唤,被康熙爷叫到了跟前。
——
乾清宫。
四爷每回到这儿,都觉得这乾清宫正几间的房舍高的过分,颇有些深邃空旷,皇帝坐在其中,有种远隔人间之感。
理政是个好地方,但家常住着难免觉得让人寂寞生凉。
康熙爷难得用一种缓和的语气,问了许多四爷的近况,家常的事情。四爷边恭敬答了,边提起了十足的精神。
他又没报病没报灾的,皇阿玛怎么忽然这么关心他?
问完了个人情况,康熙爷作为一个日理万机的皇上,也不会拖拖拉拉,很快切入正题:“这回老三老五都为儿子请了世子,偏你那里没有动静。”康熙爷呷了一口茶,又道:“这也罢了,毕竟弘时不是嫡出,年纪也并不很大。”
话锋又是一转:“只是今年他都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你这做阿玛的怎么没有进来与朕说话,难道连孩子的亲事也不管了吗?”
四爷心里苦:他哪里能说弘时叫他失望太过。他原是想着不立世子这件事也算砥砺弘时,加上自己也费心开导了他,若是经此一事弘时能不破不立成长起来,倒是好事。
到底也是长子,自己自然会重新考量看重他。
谁料弘时别说不破不立,而是直接躺倒。
自打不立世子的消息传到府里,李氏也‘病了’后,弘时索性也报了病,日日在屋里躲着。见了自己这个阿玛很有些木讷讷的,宛如霜打了的茄子,雪地里的皱巴巴的小白菜,让四爷一看就怒其不争。
每三年一次大选,皇上要给各个秀女和宗室之间指婚。
爱新觉罗氏如今已经很庞大,还有各种不可忽略的亲戚,总不能指望皇上记住他们谁到了年纪该有个媳妇。因而大选的时候,宗人府和内务府都会上报一下,京中需要婚事的大好青年。
所以四爷也不怕弘时连个媳妇也没有,只要宗人府报上去,又是皇上的亲孙子,好坏肯定得有一个。
四爷就没有进宫为儿子的婚事活动:在他看来,弘时也不要有个太煊赫的岳家为好。
尤其现在京里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这万一弘时的岳家再是个墙头草,更是给四爷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