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话音方落,赵太后便也双手抓着他的肩膀:“相太医,快来看看舒儿!”
苏令德便松开手,人群又再一次将她挤开。
这一次,她没了红盖头的阻挡,得以看到人群的纷乱繁杂。他们小心地避开她,簇拥在涠洲王的身边,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脸上的表情都是夸张的小心翼翼。
她隔着人群遥遥地看向他。
朱红色的婚服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在飘摇的烛光里忽明忽暗。他们围着他的腿团团转,反倒是他最为稳重,安详地任由众人打量,还得空也向她投来一瞥。
他大概是没想到苏令德在看他的脸,却没有盯着他的腿,神色有几分错愕。苏令德冷不丁地与他视线交汇,一时怔愣,还没来得及摆好神色,他便朝她一笑,又移开了视线。
“王爷久病,病气入侵下肢,气血淤阻,故而双腿无力,需得日夜按压阳跷脉。从申脉穴起,沿着外脚踝向上。过仆参、跗阳两穴,到腰上居髎穴……合于风池穴。”众人争先表达自己的惊慌和关切,相太医只得将晚上的注意事项连说了几遍。
“好了。”曹皇后打断众人的喧闹,无奈地道:“舒儿今夜新婚,我们愚笨听不明白无妨,有德姐儿守着就够了。”
众人倏地看向苏令德。赵太后眉头微蹙,刚要开口,涠洲王便不紧不慢地道:“皇后说得是。”他又温声劝赵太后:“母后担惊受怕了许久,去歇息吧。这儿有王妃还有医侍,儿臣没事。”
众人都听出了涠洲王的维护之意,神色各异,连声附和。
曹皇后便又趁机劝了赵太后许久,这才将赵太后一步三回头地劝回去休息。相太医也打算去偏殿待着,却被涠洲王叫住:“相太医,留一盒金疮药。”
相太医困惑地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问道:“王爷要金疮药做甚?”
涠洲王指了指苏令德的手腕。苏令德怔怔地看向涠洲王,他的视线仍落在她的手腕上,惹得她也下意识地撩开袖子看着自己的手腕——赵太后的指甲掐进了她的肉里,除了那道已经凝固的血痕,她白皙的手腕上一片乌青。
相太医恍然,忙恭敬地把瓷瓶递给苏令德,自责地道:“下官疏忽,未能及时给王妃上药。”
苏令德拂落自己的袖子,遮住手腕上的伤,双手接过瓷瓶,笑道:“我这只是小伤,相太医自然得以王爷病情为主。王爷昏迷不醒时,就算相太医给我这些瓶瓶罐罐,我也不敢用呀。”
相太医想起先前白芨送了檀香盒装的金疮药,道:“陶姑娘给王妃的金疮药也是极好的,不过用木盒装粉末状的金疮药容易漏,下官未曾带在身上。”
涠洲王闻言轻轻地“啧”了一声,等白芷和白芨送相太医走了,他看着苏令德的手腕道:“看起来,你错过了好药。”
苏令德一时没听明白:“相太医的药也很好。”
涠洲王抬眸看她,一笑:“相太医的药就是太好了。”
苏令德心下一惊,她立刻就听懂了涠洲王的言外之意。
涠洲王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看出她的惊骇之后,他才缓缓闭上眼睛,唇边勾了一抹若隐若无的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所以下一回,旁人要你涂什么,你就涂什么罢。免得你要得偿所愿,又得再等些时日。”
苏令德悚然:“王爷——”
涠洲王竖起一根手指,虚放在她的唇前,道:“你家世不显,我若是活得太久,必然有人想取你而代之。不如我早早死了……”
苏令德用力跺了三下脚,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王爷要长命百岁的。”
“陛下仁德,皇后心善,母后看在你冲喜的份上,料想也会准你归家守寡。”涠洲王见她孩子气,想到他半昏半醒时塞回他掌心的衣袖,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味的笑意:“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苏令德一僵,瞪圆着眼睛,良久才泄气一般地道:“我想。”
涠洲王见她如此坦白,微微挑眉,轻笑:“那就是了。我不想活,你又想回家,那不是天作之合么?”
“可既已结发为夫妻,王爷在的地方不是家吗?”苏令德反问道。
涠洲王讶然地看着她。
她目光澄净,眼底像盛着一勺月色——她很认真。
或许是他的惊讶取悦了她,她眨了眨眼,月色便如水波轻晃了晃。她的眉山远黛里本藏着坚毅,也藏着疏离,可当她眉眼弯弯地一笑,他就像是在阴云压境的山巅忽地见着了一朵触手可及的野花。这朵花既非弱风扶柳的弱态,也无不与俗同的清高,更谈不上什么雍容华贵。
她只是快活地生长在人世间。
这朵小野花偏还聪颖,敏锐地察觉出赏花人无言里弥漫的兴致、好奇与包容。她便顺着风,试探地伸出自己的枝叶来:“王爷先让医侍按阳跷脉,我去换身衣裳,就来守夜。”
涠洲王看着她,眼角微扬。她也歪头看着他,笑容坦荡磊落。
他说的都没错,但他大病方醒,还能记得给她体面,记得她手腕上的伤。她做不出为了自己回家,就盼着他早日赴死的事。
更何况,她至少得撑到父兄下一次出征。那时,只要涠洲王还活着,她还是涠洲王妃,陶家必不敢再压功勋,家里才有机会摆脱陶家的威压。
哪怕是刀尖舔血,她希望他活下去,也需要他活下去。
涠洲王忽而一笑,温声问道:“你叫?”
“苏令德,‘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苏令德盈盈一笑,眸如弯月:“家里人都叫我,令令。”
“令令……”涠洲王轻念一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
这名字念来活泼又轻快,走过他唇齿之间,却多了一声叹息。他对替他按压阳跷脉的医侍惋惜地道:“多好听的名字,想来是家中掌上明珠。可惜了,要嫁给我这样的人,是不是?”
医侍是聋哑奴,依旧无知无觉地继续按压着穴位。
涠洲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笑,躺着任由他按。
没过一会儿,苏令德换上了家常的衣裳走近床边,一看医侍按压的穴位,她陡然变色,立刻伸手攥紧了医侍的手臂:“你按的可不是阳跷脉。白芨!”
白芨一个箭步冲上来,一个利落的横扫,将医侍直接压跪在地上。那医侍双目一闭,竟已自绝身亡。
“护卫——”苏令德刚张口想要叫人,就听见涠洲王轻轻地“嘘”了一声。苏令德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困惑地看向涠洲王。
涠洲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方才刚教过你顺其自然,才换个衣服的功夫,你怎么就忘了呢?”
苏令德看看地上七窍流血的医侍,又看看涠洲王,难以置信地颤声道:“王爷,有人要害你啊。”
“那倒未必。”涠洲王挥了挥手,站在角落里的侍卫如一道影子浮现在烛火里,悄无声息地把医侍拖了下去。鲜血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线,涠洲王神色不变,继续道:“他或许只是想探探,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半身不遂。”
直到侍卫将地上的鲜血擦净,而门外依旧风平浪静,苏令德终于回过神来,惊愕地道:“你明知道他按的不是阳跷脉!?”
“是啊。”涠洲王靠着引枕,眉眼低垂,声音慵懒:“那又如何呢?”
第4章 夫妻 “你娘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夫……
苏令德悚然而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涠洲王对于“活着”这件事会毫不在意。他近乎是躺着,等着被人害死。她更不明白,涠洲王明明备受恩宠,可只是个没实权的绣花王爷,到底是谁非要取他性命?
可那怎么能行呢。
苏令德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仍旧朝涠洲王走去:“那我来。”
涠洲王眉眼微挑,一双丹凤眼终于透出点兴味来:“你违逆我的心意,就不怕我恼了你?”
“怕的。”苏令德神色郑重。
涠洲王微怔,好笑地看着她:“你既然怕,那还把手指悬在我的申脉穴上干什么?”
“因为我思来想去,旁的医侍都不如我自己来得安心,我是一定不会害王爷的。”苏令德掷地有声地指天发誓,又悄悄地打量涠洲王的神色,发觉他毫无不快,心头稍松。
涠洲王的视线从她莹白的手指,落到她的脸上。他将她眸中的慧黠尽收眼底,不由噗嗤一笑:“你就没想过不按了?”
“相太医说,你需要早晚按一次阳跷脉。”苏令德认真地道:“要谨遵医嘱呀。”
涠洲王只好温声提醒她:“可你忘了,我不想活啊。”
“那你为什么要醒过来呢?”苏令德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如果你不想活着,你为什么会醒过来呢?”
生机难得,求生者方得生机。
涠洲王眸色微深,片刻后才轻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给我冲喜吗?”
苏令德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索性照着他的申脉穴按了下去:“你说得对,我能给你带来大福气,所以听我的准没错。”
涠洲王不知道这个执拗的小娘子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他看着苏令德落在自己脚上的手,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不见外呢?”
苏令德谨慎地按着穴位,头也没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涠洲王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一家人?”
“我们是夫妻呀。”苏令德点头应着,伸手去掀他的上衣。
涠洲王连忙伸手去挡了,只是,他刚要说话,却见她困惑地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地向他解释:“隔着衣服,我按不准你腰上的居髎穴。”
涠洲王被她正直的语气震住了,倒显得他是个无理取闹的浪荡子。他无奈地扶额:“你娘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夫妻?”
“没有,我娘在我刚出生那年就过世了。”苏令德语调寻常,没有寻常小娘子顾影自怜的悲伤,以至于涠洲王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声“抱歉”。
也就在他迟疑之时,被她寻到了空隙,撩开衣服,用力按在了他的居髎穴上。
“嘶——”涠洲王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地道:“你的手劲怎么这么大。”
苏令德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我知道什么是夫妻。”她的笑容里有几分狡黠:“但如今这局面,也没关系,不是吗?”
反正他打不过她。
涠洲王一噎。
可苏令德不会给他回击的机会,她说完就微微倾身,靠近涠洲王的脖颈:“那我要从你的肩膀顺着脖子按到风池穴了?”
她的声音轻快,如莺鹂蹄春,如清泉击石,让人一听便心生喜悦。她的青丝垂落到他的脸颊,传来淡淡的皂角香气,也像春日冒芽的青草气味——她身上的一切,都浸润着春风的勃勃生机。
“好啊。”涠洲王的声音也带着笑:“总不能比你按居髎穴更疼了。”
苏令德展颜一笑。因着涠洲王这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气势,先前医侍带来的惊恐与不安在她心中荡然无存。
她笑起来时太过灿烂,满园姹紫嫣红,都要在她的笑容里黯然失色。涠洲王一时被这笑容晃了心神。
“谢谢你。”苏令德坐到他的身后,将手指落在他的肩上。
涠洲王感受着她指尖的干燥温暖,垂眸:“你替我按阳跷脉,我尚未言谢,你谢我作甚?”
“谢谢你大病初醒,就愿意替我说话解围。担心我慌乱无措,就跟我闲话了那么久。还肯信任我,让我帮你按阳跷脉。”苏令德此时坐在涠洲王的身后,涠洲王看不见她的神色,却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郑重来。
涠洲王嘴角勾了勾:“苏姑娘,别误会,我只是素来怜香惜玉。”
苏令德转到他的正面,去按在他脸部的穴位,笑道:“那就谢你怜香惜玉。”
这算哪门子的谢。涠洲王下意识地想要睁眼说话,却被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脸,训道:“不要乱动,小心受伤。”
涠洲王当真就不动了,随她按完。
“好啦。”苏令德松开手,拍了拍,声音含笑:“以后每天早晚各一次。”
涠洲王眼角微扬,丹凤眼狭长,笑容里掺杂几分戏谑:“苏姑娘,你替我按了一次阳跷脉,足以在王府里证明我对你的信任。你若是打算早晚都按,会让我误以为你当真是想要我活下来。”
苏令德诧异地道:“我当然希望你活下来。”
涠洲王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是希望我活得足够久,但最好也别太久。你父亲是县尉,受制于陶大将军。倭寇年年扰边,你父亲领兵如何,拿得下明年抵御倭寇的功勋吗?拿不下也无妨,你父亲是我岳丈,明年自该升官。这医侍也算是验证我的确是半身不遂了,所以我今年还死不了,你大可不必费心劳神。”
他三言两语,已让苏令德绷紧了身体。
“我只是胡乱一说,你当什么真呢?”涠洲王半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若是不小心说中了,那也正好可以让你知道,这一年,你大可躺着享福。”
“不要。”苏令德紧绷的脊背反倒渐渐地舒缓下来,涠洲王看穿了她的私心却还肯帮她一把,她才真正放下心来:“你说那么多,就是嫌麻烦,不想按阳跷脉罢了。”
涠洲王有几分诧异,笑着睁开眼:“既然知道,那还来烦我作甚?”
苏令德郑重其事地望着他:“我有私心不假,可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来的真心,也不假。”
“你又不喜欢我,多半也是被强迫来冲喜。”涠洲王觉得她有趣,笑了笑:“你才刚及笄,小姑娘家家,懂什么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