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没弱冠呢,你都知道自己一定不想活了。”苏令德毫不示弱。
苏令德理直气壮地说完,却看着锦被的一隅,又放缓了声音:“我知道,我不该勉强任何人做他不想做的事。”
涠洲王没想到她怼人和认错竟就在转瞬间,怔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万子千孙被上自然要么是襁褓之中的婴儿,要么总角之交的孩童,他竟不知她在怔忡地看些什么,以至于看得眸中清亮的月色都蒙上了一层薄雾,平添无限的怅惘。
她抬起头来,看向涠洲王。此时她的目光里迷雾散去,映出烛火的辉耀。她的声音很轻,却又掷地有声:“可唯有活着这件事,唯有这件事,我偏要勉强。”
她的神色是如此的固执,以至于涠洲王一时失语,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良久,他才往后一躺,任由自己陷进引枕里,避开苏令德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笑道:“别那么笃定。等你三朝回门去外面逛一圈,你就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闭上眼睛,将光亮隔绝于自己的世界之外,声音懒懒,漫不经心:“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该活。”
*
苏令德三朝回门是回应天城陶家。这导致白芷起了个大早,就为了再仔仔细细地查一遍苏令德的衣裳首饰。
涠洲王醒的也早,只是他没打算陪她去陶家。他靠在床上,手中拿着本《鸳鸯野梦》,目光在她身上火红的石榴裙上一转,倏尔一笑:“你前天去见母后,母后不是给了你一件裘衣么?换那件吧,配你这条红裙,那件更好看。”
苏令德随口应下:“好啊,那就穿那件吧。”
白芷一僵。就是因为那件裘衣太好看,她联想到赵太后的态度,心里头不踏实,这才没让苏令德穿。她小心地道:“王妃,那件裘衣太过贵重,要不还是好生收着?”
“衣服收着岂不是暴殄天物?”苏令德不甚在意地道:“而且王爷让换,那就换吧。”
白芷一听,便给苏令德换上了这身裘衣。
涠洲王认真地打量了苏令德两眼,然后才啧了一声:“你不怕我心中有鬼?”
苏令德回首,嫣然一笑:“太后赐的裘衣不会逾制,三朝回门穿得隆重点也无可厚非。既如此,它就只是一件裘衣而已。”
涠洲王拊掌而笑:“是啊,它就只是一件裘衣罢了。”他说罢,伸了个懒腰,吩咐身边的侍从:“川柏,伺候本王更衣。我突然觉得身子大好,可以陪王妃三朝回门了。”
*
苏令德和涠洲王先后坐上马车。涠洲王是被人抬进来的,等他半靠在榻上,就发现苏令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起来欲言又止。
涠洲王眉眼微垂,伸手拿起小几上的茶盏:“怎么,我被抬进来的模样很狼狈?”
“啊?”苏令德一愣:“什么模样狼狈?”
涠洲王举杯的手一顿:“那你盯着我作甚?”
“你自小在应天城长大,一定对大街小巷很熟悉吧?”苏令德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这么问,连忙好奇地身体前倾:“应天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呀?”
涠洲王一笑,将茶盏放到桌上:“你就算知道了,也难能出门逛。”但是,他话虽这么说,指尖却沾了沾杯中水,在桌案上随手给她画应天城的模样。
“……这条集庆街是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尤其是红袖楼下招袖桥。啧啧,每到要选花魁的时候,那当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涠洲王画了幢小楼,然后给它画了一个圈。
他一边画,一边打量苏令德的神色。
苏令德侧低着头,涠洲王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见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地擦了擦“红袖楼”。
涠洲王眼看着“红袖楼”变成一滩水渍,还当她心生不喜。他也不画了,唇边勾了抹笑,往后一躺:“巧了么,我们现在估计就路过了红袖楼。”
涠洲王话音方落,就听“吁——”的一声,马车猝然停下,紧接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捏着嗓子在马车外哭道:“王爷!王爷!您既是好了,怎么还不来见奴家呀——”
涠洲王抽出腰间的折扇,倏地一展,挡住自己的眼睛,颇有几分左右为难地道:“啊,这——”
外头唱念做打,已经开始哭唱:“……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涠洲王清咳了几声,正要出声,却有一双莹玉手搭上了他的扇沿。尔后,苏令德冒出了半个脑袋,伸手在他的唇齿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涠洲王一时没回过神来,下一瞬就发现苏令德自然地顺走了他手中的折扇。
苏令德朝他眉眼弯弯地一笑,然后“唰”地一声,利落地将折扇一展,半遮面容,眉眼微低,沉声开口:“若非沉珂在身,岂能让娇娘久等。”
第5章 回门 “可别是苏姐姐出了什么差错——……
涠洲王惊讶地看着她。苏令德声音当然不像成熟的男声,可她一收一压,也足以让人错认为雌雄莫辨的少年。
马车外的花娘们齐齐一静,又七嘴八舌地说着思之甚深的话:“奴家等得好苦,等到王爷这一句熨帖的话,便是死也甘心哪!”
苏令德莞尔,将折扇“啪”地一收,在窗棱上敲了三声。待众人声音稍收,她才体贴地道:“休得胡说。花荣若损,岂非令本王痛心?”
她靠着窗棱,看着惊愕的涠洲王,眉眼都是笑意:“当体恤身体,待本王顽疾得愈,春景再会。”
她说这话时,春光正透过竹制的床帘,洒在她的身上。她闲闲地靠在窗棱上,手中折扇微转,一派惬意。光影斑驳,岁月静好。当她抬眸朝他笑时,这静美的春景又忽地活了过来。
他像是久聋的人,忽地听到了春声。热闹,却又不喧嚣。
白芷适时地扬声道:“车夫,启程了,别误了时辰!”
马车顺顺当当地驶离了红袖楼。
苏令德把折扇还给涠洲王,涠洲王接过折扇,淡笑道:“我说话可不是这样。”
苏令德哈哈一笑:“可她们也听不出来呀。”
她伸手沾茶,在水迹干涸的小几上信手而画,竟是将涠洲王所绘的应天城地图一一复原。苏令德在涠洲王府、陶家、红袖楼上各画了一个圈,点了点:“从涠洲王府到陶家,经过红袖楼可是绕了一大圈。”
她又不是个傻子,哪能不知道这是要演给她看的一场戏。
涠洲王也不解释,只袖手将地图拂去:“你这可不像是好姑娘会做的事儿,就不怕我怒气冲冠吗?”
“那你生气了吗?”苏令德给他换了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涠洲王脸上露出笑意,他接过茶,抿了口:“若是我母后听到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呢?”
苏令德笃定地一笑:“无人亲眼所见,谁会信是我开口?闲言碎语就只能从这马车里的人口中传出去,王爷会让你的人把这事儿传出去吗?”
涠洲王双手一摊,半真半假地道:“他们可不像你两个使女,未必对我忠心耿耿。”
“那好歹能帮王爷揪出一个不忠之人。”苏令德慢悠悠地吃了口糕点:“不也很好?”
赵太后明显觉得她身份低微,配不上涠洲王。既如此,她就算是端庄堪比观音,那也没用。
更何况,就冲着她冲喜让涠洲王醒来的份上,赵太后要么就无声无息地把她杀了,要么,对这种小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会延祸家里人,她都不在乎。
涠洲王深看她一眼,她果然是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就让他生出好奇来:“你既然把风险摸得清清楚楚,闭口不言不就成了?”
苏令德刚吃完一块桃花酥,正去夹第二块:“我忍不住呀。”她夹起桃花酥,眯着眼放入口中。
涠洲王将折扇拍在手心,哈哈大笑。
*
涠洲王到了陶家,脸上仍有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陶夫人前来迎接,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少年丰神俊秀,举世无双。可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还是暗自同情地摇头。
“德姐儿,倩倩她们正在后院等你去赏花呢。”陶夫人语气温和,活像是苏家“通家之好”的长辈。
陶家逼苏令德冲喜,落在外人眼中,当然是苏令德“情出自愿”,陶家“百般无奈”,只好“有愧而受之”。陶夫人还特地强调自己请了贵客:“大长公主的孙女,魏县主也来了。”
想到新婚晚吃瘪的魏县主,苏令德点点头,就转过头,巧笑倩兮:“王爷,我去摘花送你。”
涠洲王没料到她忽然回头,笑着应下。只是,他看着苏令德的背影,目光在她的裘衣上逡巡,又落在裘衣下露出的那一节石榴红裙上,笑意便也渐渐淡了。
“王爷,往宴厅去的一路都改成了青石板,您一点颠簸都不会有。”陶家人见他不动,担心这祖宗转身就走,连忙恭恭敬敬地道。
“本王突然觉得有点累,不想去席上了。”涠洲王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睛道:“劳驾让本王去个能赏景的亭子,歇歇脚。”
*
陶家的景色确实值得一赏。
陶家的宅子在长干里和梧桐巷交界处,一面临着栖渊河。陶家引栖渊河水入园,苏令德走去后院的路,便是随着水流而曲折。
她们的左侧是一排厢房,右侧是河畔。柳亸莺娇,曲水流深,正是新春盛景。倒是跟海风阔烈,激浪拍石的乐浪镇,很不一样。
鲍嬷嬷见苏令德不错眼地看着两旁景色,不由暗地里笑话她没见识。
她知道苏家是将门,向来粗糙得很。于是故意道:“老奴先前跟王妃说过,这涠洲郡啊还是比不得都城应天的。您瞧瞧这园林,多雅致。老奴没骗您吧。”
苏令德“啊”了一声:“我怎么记着,你船上说的是:‘皇城富贵地,遍地金银’?”
鲍嬷嬷一噎:“说金说银的多俗呢。应天城里,便连衣裳都时兴软烟罗、蝉翼纱,染鹅黄翠柳,图一个雅字。”
苏令德边听边点头,伸手一扫外头景色:“这山水奇石,花钱了吗?”
鲍嬷嬷脑中警铃大作,若是没花钱,那岂不是有贪墨的嫌疑?她当即就斩钉截铁地道:“自是按市价付了钱的。”
“原来鲍嬷嬷也知道,一个‘雅’字,也得靠金靠银哪。”苏令德收手,笑眯眯地看着鲍嬷嬷。
鲍嬷嬷的脸红了又白,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尴尬地重重咳了一声。她咳嗽声音方落,侧厢房忽地有人推开门,一盆脏水当头向苏令德泼来!
“啊——”宁静的春景被尖叫声撕裂。
陶倩语和魏县主等人寻声而来,陶倩语神色匆匆:“可别是苏姐姐出了什么差错——”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苏令德惊愕地道:“鲍嬷嬷,你没事吧?”
陶倩语一震,定睛去看,才发现苏令德竟然远远地躲到了走廊的另一侧。白芷挡在苏令德身前,白芨则紧贴着厢房那侧的门站着,正在低头擦手。其余人要么四散躲开,要么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陶倩语握紧了拳头:“怎么会这样……”她又要维持面上的无辜娇怯,可心里又着实恨铁不成钢,表情都有些扭曲:“鲍嬷嬷呢?”
苏令德朝白芨招了招手,然后指了指地上趴着的人——鲍嬷嬷脸朝地,直接跟泼水的人撞了个满怀,那装水的木盆倒扣在她们二人的头上。
“也不知是怎么了,鲍嬷嬷正在跟我说园中景雅致呢,突然就有人往她头上扣了盆脏水。”苏令德叹了口气,着实恳切地劝道:“许是无心的呢。”
白芨乖乖地站在苏令德的身侧,十分认同地点头。
鲍嬷嬷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白芨那一张无辜的脸,她觉得自己一口气差点儿又喘不上来了。要不是白芨推她一把,她能一脑门撞上洗脚水!?还有苏令德,她怎么能躲得那么快!
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牙露出笑容:“是,老奴……去换个衣裳,免得在贵人面前失礼。”
一直远远站着的小娘子们,有人忽地开口道:“苏王妃不如也去换个衣裳吧。”
这声音耳熟,苏令德瞥眼看过去,见那小娘子站在首位,发髻上多是珠玉,尤其一支玉蝶翩翩于飞,最是夺目。她的衣裳虽是淡青色,却流光溢彩,与绀碧的曲水相得益彰。
哪怕她娘家身份再低,她也是上了玉牒的涠洲王妃。这些小姑娘们里,还能这么不耐烦地对她说话的,也只能是大长公主最宠爱的孙女,魏县主了。
陶倩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连忙抛下鲍嬷嬷:“魏姐姐此话何意呢?”
魏县主上下打量了苏令德一眼,冷哼道:“这大红大紫的石榴裙,也忒俗气了。就算你娘是商户女,你爹是武将,你嫁进应天城,总也得知道点应天城的规矩。还是你嫁给了涠洲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这么俗了?”
魏县主说话像一柄刀。陶倩语暗喜,想看苏令德的笑话。可她却听见苏令德笑说:“我倒觉得,魏县主再嫌大红大紫的衣裳俗气,也还是会穿。”
陶倩语噗嗤一笑,连忙拿帕子挡着脸,别让人瞧出幸灾乐祸来。
魏县主冷哼一声:“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都说,越是偏僻破落地的人,就越是口气大得很。”
“魏县主大婚,婚后逢年过节,难道不穿大红大紫么?”苏令德压根不把魏县主这几句话放在心上:“旁的颜色人人都能穿,大红大紫可不是人人都穿得。”
陶倩语脸色一白。
正妻穿红,贵者穿紫。这两个颜色,她怕是此生无缘。
“我——”魏县主张口就想反驳,可憋了半晌,也只“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