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懒得治,又不是要寻死,你会这么委屈自己吗?”苏令德看着他,粲然一笑。
涠洲王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的母后,他的皇兄,那么多盼着他活的人,可谁都没像她一样,想到这样一条出路。偏她想得这么理所应当、顺理成章,好像余下那些没想到的人都该自惭形秽。
“有意思,真有意思。”涠洲王哈哈一笑,松缓身体,任由她的手搭在自己脑袋的穴位上:“你说得对,那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能活到哪儿算哪儿。”
他一双丹凤眼,看着她时秋波微转,藏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笑意:“毕竟,我还答应了要带你去簪花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
*
谷雨时节,正是应天城芍药满城盛开时。簪花宴,也正是簪的“花相”芍药。
苏令德换上男装,推开车窗向外望。暮春百卉过芬芳,行人发髻上纷纷簪着芍药,却留下了三分春意。
涠洲王顺着苏令德的视线向外看,她看红芍药,他便笑:“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等路过簪着白芍药的人,他又摇扇轻叹:“金屑飞上玲珑雪,风情自比盈盈月。”
苏令德啪地关上车窗,扭过头去看他:“你好煞风景。”
涠洲王一噎,冷漠地伸手道:“把我方才给你的那袋金锞子还回来。”
苏令德眨了眨眼,撒娇讨饶:“乐浪镇不生芍药,你让我安安静静地赏会儿花嘛。”
苏令德说罢,等马车停在码头上,捂着腰间的荷包,利落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码头上停着一艘三层高的楼船,放眼望去,只见粉紫重叠,朱白相印,楼船仿佛就是芍药堆成的。上船的人不是锦衣玉带的王孙贵族,就是手里摇着折扇的文人墨客。间或有几个娇小的身影,也都穿着箭袖男装,羞怯点的,还带着帷帽或珠翳遮面。
涠洲王听见苏令德小小地惊叹一声,他也不由得一笑,“啪”地一下展开折扇,正预备给她好好讲讲,什么是“风雅”。
然而,他却听到苏令德紧接着道:“暮春天还冷,河上风大,还这么多人摇扇子,真不愧是应天城哪。”
第9章 潇洒 “令令,不要胡闹。”……
涠洲王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收了扇子,把扇子搭到了川柏的手上。川柏默不作声地接过扇子,默契地把它收了起来。
苏令德恰在此时兴奋地转过头来:“我们去哪一层呀?”
涠洲王一笑,正要潇洒地摇扇,却陡然发现自己把扇子收起来了。他刚刚晃起来的手一收,轻咳一声。川柏会意,立刻道:“簪花宴的芍药船,自来是要把顶层留给我家王爷的。”
然而,川柏话音方落,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响起:“哟涠洲王啊。没想到你还会来啊?”
苏令德循声而望,只见一个锦衣公子手里摇着折扇,斜眼看着涠洲王的腿:“这可不巧了,我还当你不来了。”他用折扇点了点跟在自己身边的一条硕大凶狠的藏獒:“这不,我把位置留给它了。”
涠洲王拊掌而笑:“你自然不该给我留位置。毕竟,除了狗,谁堪与魏大少爷相配呢?”
魏大少爷脸色铁青,冷笑一声:“就算是一条狗,也好歹能跑能跳。”
苏令德“咦”了一声,满带困惑地看着涠洲王问道:“难道能跑能跳的畜生,就不是畜生了吗?”
涠洲王唇边含笑,道:“那自然还是畜生的。”
“你!”魏大少爷厉声呵斥,只是还没等他再说话,另一个玉面公子就走了过来:“哎哟魏大少爷,等你半天不上船,难道是输怕了?”
他说完,惊讶地看向涠洲王,立刻走了过来:“阿舒,你怎么来了?”他看了涠洲王的腿一眼,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身子撑得住吗?”
涠洲王看向他,点了点头,脸上总算有了个客气的笑容:“表哥。”
苏令德恶补过应天城的世家谱系,一听就知道是赵太后的亲侄子,赵英纵。
赵英纵一听涠洲王叫他,就松了口气,赶忙吩咐身边的下人:“去把船上的台阶铺一层毯子,免得地滑跌跤。再布置个帷帐雅间,把人隔开。”
然后,他跟在涠洲王的身边:“走吧阿舒,今次我做东,把红袖楼里那对难请的淸倌儿莺莺和燕燕都请来了。今儿是她们头一回登台,正好演一出《花好月圆》。”
赵英纵说完,就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好奇地问道:“好看么?”
赵英纵嗤笑一声,正要嘲笑说话的人,就猛地回过神来,尴尬地道:“弟妹也来了啊。”
他一边迎他们往船上走,一边慌忙地找补:“嗐,没什么好看的。魏县主和我家几个姐妹也来了,弟妹正好可以和她们坐一处。赏赏花,听我们对对诗什么的。”
“呵,赏什么花,对什么诗啊。”魏大少爷出声打断道:“这些憋在家里也能玩。”他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个蹴鞠,一边颠着,一边挑衅地看着苏令德和涠洲王:“玩打鞠啊。”
“王爷啊,你以前不是最擅长玩这个么?”魏大少爷颠着蹴鞠,在涠洲王眼前一晃,然后往船上聚集的人群里一抛。
他们此时已经走在去三楼的楼梯上,楼上的人不明所以,接了蹴鞠就开始欢呼。时下蹴鞠很盛行,“打鞠”是其中的一种玩法,不是两队对擂,而是每个人轮流表演颠球,以花样多少和技艺高低定胜负。
“魏大少爷。”赵英纵皱着眉头瞪了魏大少爷一眼。
魏大少爷“哟”了一声:“听听这欢呼。红袖楼跳舞还得有一会儿,玩玩打鞠怎么了?王爷,你不会自己玩不成,也不让别人玩吧?”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了涠洲王的腿上。所有人都是走上楼梯的,唯独他需要被两人扛着轮椅抬上去。
涠洲王毫无所谓,云淡风轻地道:“你们玩。”
苏令德立刻看了他一眼。
魏大少爷也盯了他半天,见涠洲王脸色微变,像是果真毫不在乎。魏大少爷眼珠子滴溜一转,解下腰间的玉佩,往一旁侍者的托盘上一丢:“咱们也别赌什么牌九了,来,赌打鞠。”
“王爷,你就算不玩,也总要凑个热闹吧?”魏大少爷似笑非笑地看着涠洲王。他非要让涠洲王记着,他如今就是一个废人。好事者起哄,也跟着往托盘上扔乱七八糟的赌注。
涠洲王眼帘微抬,看了魏大少爷一眼。只是,他还没说话,一只纤纤玉手就从他身边伸出来,将一个绣着芍药花的荷包丢进了托盘里。荷包的开口稍松,里头的金锞子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这样的豪阔,让众人都不由一愣。
“这样的小事儿,哪里需要劳动我家王爷出场。”苏令德笑意妍妍地一指众人怀里的蹴鞠:“我来呀。”
“你?”魏大少爷嗤笑一声,满目不屑。
涠洲王惊讶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唤她亲昵的小名:“令令,不要胡闹。”
苏令德朝他嫣然一笑:“就冲你叫我这声令令。”她说罢,伸出一根手指,对众人微微晃了晃:“就只一件事,旁人带过的添头污秽,我可都不想要。折成金银如何?”
魏大少爷哈哈一笑,一手捞过蹴鞠,放在指尖滴溜一转:“你一个女子,也敢这么大的口气?”
他指尖一收,蹴鞠落在足尖。他看着苏令德,挑衅地足尖颠了数十下,次次皆稳。然后稍一用力,蹴鞠弹起,在他肩上滚动一番,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上。
魏大少爷微抬下巴,将蹴鞠抛给苏令德:“这个动作,你先学了吧。”
这时的应天城男女大防不算很严,尤其是这样的盛会,允许女子着男装出门,便也会对她们偶尔做些出格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大少爷开始打鞠时,魏县主早就带着一众女眷闻风而来,拍手叫好。
“就这?”苏令德失望地摇了摇头。
魏大少爷气结,正要嘲讽几句,就见她脚尖微微一翘,将地上的蹴鞠向上勾起,然后脚背正面准准地击中蹴鞠的底部。蹴鞠向上颠起,她换脚去接。连续数十下,球与她身体位置始终一致,可见她控球之稳。
魏县主见众人都呆若木鸡,就连魏大少爷都难以置信,她心下一惊,立刻不服气地嚷道:“这算什么本事?”
苏令德一笑,下一颠她脚内翻,用脚内侧颠球,尔后换成外侧,如此又数十下。再用大腿,将球颠至胸口。胸口接球,球稳稳地落在她的脚背。
众人鸦雀无声。
她一记“飞弄”,使球高起,又稳稳地落在她的肩上。再接一记“滚弄”,球顺肩滚落,她用脚外侧一接,然后竟利用球尚在空中之时,一个利落的转身,反身将下落的蹴鞠勾在脚面,向上一抛。
接下来,她双脚几乎快得让人看不清脚上的动作。众人只见蹴鞠在她脚尖起落,却当真是足不离球,球不离足。
这一下,连看不懂的魏县主都看傻了。
“彩!”
随着她将球高高颠起,人群中终于忍不住爆发出热烈的贺彩声。掌声与哨声齐齐响起,在欢呼雀跃声里,苏令德将球在脚背一转,稳稳地踩在脚下,然后将蹴鞠一勾,传给魏大少爷:“魏大少爷,请吧。”
她着男装,不施粉黛,面上微红,覆有薄汗。可整个人神采飞扬,令人心驰神往。那一瞬,涠洲王觉得满船的艳锦夭桃、玲珑雪月,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魏大少爷气得面色铁青,将蹴鞠猛地朝苏令德踢过去!
涠洲王遽然变色,厉声喝止:“魏开桦!”
苏令德飞身躲过,那蹴鞠擦过她身后魏县主的肩膀,引起魏县主失声尖叫:“啊——”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四处散开。还好有使女机敏,记得扶了魏县主一把,没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仪。
魏开桦见妹妹受伤,也有些后悔莫及,可看到涠洲王的脸色,他依然冷哼了一声:“我不过跟她玩白打罢了。”
“白打”是蹴鞠中二人对打的玩法,比的是轮流接球。
“呵。”涠洲王朝苏令德招了招手,确认她安然无恙,他才一指魏开桦,冷漠地道:“川柏,抓人。”
川柏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魏开桦双手反剪。魏开桦丢了个大脸,气得乱吼:“你凭什么抓我!哮天犬,咬他!给我咬他!”
他身边侍卫牵着的藏獒见状,身子低伏,蠢蠢欲动。
“阿舒,不要跟他一般计较。”赵英纵见状,连忙上来劝阻:“大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孙子了。”总不好真让魏开桦以“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去牢里走一遭。
“关我何事?”涠洲王眼中寒光若刀,声音更是冷若冰霜。
他已是将死之人,他还管什么大长公主,管什么汲汲营营?
赵英纵一震,就连魏开桦都震住了。
“魏大少爷想玩白打,那就玩嘛。”苏令德出声打破了僵局,她手里拿着蹴鞠,走到魏县主那一边去:“只是,打鞠这一场,可是我赢了。魏大少爷别忘了把钱送到涠洲王府来。”
涠洲王皱着眉头看向她。
苏令德便朝涠洲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她当然讨厌魏开桦,可她一听赵英纵的话,就知道涠洲王可能会因此为难。她既没受伤,当然不愿他为难。
魏开桦此时才觉得自己能喘一口气,他有些后怕,刚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就听身边一声惊呼:“哮天犬!”
转瞬间,那只藏獒竟将牵着他的护卫拖倒,低吼着直奔苏令德的方向而去!
第10章 救人 “白芨,借刀。”
那可是能把整个人撕碎的恶犬!
“白芨!”
风火雷电间,苏令德一声高呼,直接将蹴鞠扔向藏獒,然后飞身一把将呆若木鸡地坐在凳子上的魏县主扑倒。
与此同时,白芨抄起一旁的长凳,“喝”地一声,狠狠地砸向那头发狂的藏獒。
“啪”地一声,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白芨手中的长凳应声而断,而那头刚刚四肢离地的藏獒,一声呜咽,摔倒在了地上。
它的牙,离魏县主的脚不过半寸。
苏令德扶着魏县主坐起来,魏县主犹在惊慌失措,她刚一看到那头藏獒,吓得一声尖叫,拳打脚踢:“它、它、它是冲我来的,我看见了,是冲我来的!是冲我来的!”
苏令德牢牢地抱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声音沉着地道:“白芨,借刀。”
白芨立刻丢了手中半截长凳,然而,不等她就近抽出一名护卫的佩刀,川柏就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刀砍在了藏獒的脖颈上。涠洲王同时扯下赵英纵的披风,往藏獒尸体上一抛,盖住了喷溅的血迹。
涠洲王冷眼看着那轻薄披风上的血渍,又缓缓的深深地看了苏令德一眼。看到她安然无恙,他方才觉得浑身冻僵的血液又重新流动。
涠洲王什么话也没说,只挪转轮椅,看着魏开桦。
魏开桦一接触到涠洲王的眼神,就吓得双腿一软,整个人如一滩烂泥倒在了护卫的手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是我,不是我……”
“打鞠之后,白打之前,去查谁碰过魏县主。”涠洲王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可听在众人耳中,竟比先前他严厉的声音还要让人胆战心惊。
赵英纵人都吓傻了,听到涠洲王的话才回过神来:“对对对,赶紧去查。”他一边指挥人疏散,一边指挥人去找京兆尹,自己还得分神看着魏开桦,免得涠洲王盛怒之下,直接把魏开桦杀了。
涠洲王根本没管魏开桦,他径直推动轮椅,滚向苏令德的身边。他一靠近魏县主,就不由得眉头一皱——他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抖成筛子的魏县主一眼。
苏令德一言不发,她分明有白芨和白芷借力,却要自己扶着魏县主撑着桌子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