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你把人带上船的时候,顺便把相太医和他的医侍都拐了过来。”苏令德嘟囔着,稍松了一口气。
华陵游就是易容成了相太医的医侍,才能光明正大地留在他们身边。至于相太医真正的医侍,现在还在留园里待着闭门不出呢。
“再加上我当着他的面喝了药,而你嫌药太苦,也很符合他们对你的想象……”玄时舒打量了苏令德一眼,轻咳了一声。
苏令德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恃宠而骄嘛,我懂,我懂。”
估计从楼船上开始,曹家人对她都只有这个印象了。或许他们再往应天城去一打听,光是她代替玄时舒踢蹴鞠,可能就够他们惊世骇俗的了。更不用说她后来救下玄时舒,跟大长公主对峙而不甘示弱的事儿了。
“既然有宠可恃,为何不骄?”玄时舒这一次,反倒神容温和而坚定地强调道:“骄一生一世,又有何妨。”
“油嘴滑舌。”苏令德两颊微红地瞪了他一眼:“等你去泡药浴了,我看你还有没有这样拿我取乐的心思。”
*
苏令德这话,倒也并不全算莫须有的威胁。
自打苍耳确信苏令德院中小厨房倒出来的药渣,确实是妇人滋补主生育的药方之后,药浴的安排便被提上了日程。
华陵游仔细地查验了苍耳交来的药包,困惑地道:“他们给的竟然真的是解药。”
因为头一次药浴十分紧要,相太医也留在了临仙山府,他将这几味药材刻在心里,迟疑地问道:“难道是剂量之差?”
“如今只有这第一个药包,还不好说他们之后会安排多少剂量。”华陵游把药包仔细地收束好,放在托盘上:“而且药浴不过是中间的一环,药浴之后要辅以针灸,不然逼不出毒性来,毒性只会在王爷的下肢越积越深。”
玄时舒眸色微深:“如果我没记错,苍耳提及我的病情时,所说的是‘天师说,您的病症极难解,需要喝药、食补辅以药浴。’他可从来没提过针灸。”
华陵游瞪大了眼睛,半晌又摇了摇头道:“也是,这满临仙山府里,哪里找得出一个真正的大夫。”
“那这么一来,您在喝药、药膳和药浴的辅助下,身体是会呈现出越来越好的假象,没准您的下肢还能有知觉。但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华陵游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出口惊人。
不过因为上一次他在苏令德面前提及玄时舒药浴和针灸会很痛,结果被玄时舒打断了,他这一次也及时反应了过来,立刻就住了口,有些紧张地看着玄时舒。
玄时舒浑不在意,他沉吟一会儿,沉声道:“这样看来,我们必须要在药浴的疗程结束,针灸的疗程开始之前,离开临仙山府。”
“那十有八九得过了冬祀了。”华陵游算了算:“那还得看王爷您的恢复情况。”
华陵游说到了这儿,终究是忍不住,还是提醒道:“为了恢复得更快些,药浴之时,还是得有人替您按阳跷脉。您的下肢可能感受不到,但您的上半身会很难受,皮肤上如针扎火烧,穴位上的酸软或许是最好受的感觉了。”
“寻常是谁替您按阳跷脉的?药浴之时,可不能因为您疼得喊停就停下。若是胆子小的,恐怕干不了这活。”华陵游完全没想过,或许玄时舒能生生抗住这痛苦。
在他眼里,玄时舒与他的其他病患,在治病上是别无二致的。
玄时舒的神色一直十分凝重,直到此时才露出些许松动与尴尬来:“……是王妃。”
玄时舒今日把苏令德支下山去看玄靖宁,苏令德还没回来呢。
华陵游可不知道他们夫妻俩之间的机锋,他当即就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就怕使女侍从太听话,不敢按。草民等王妃回来,就去跟王妃说道说道要注意些什么。”
玄时舒一愣,过了会儿,才道:“不必告诉她我会很难受。”
华陵游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头应了声好。
*
苏令德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玄时舒问道:“明日药浴?会很难受吗?需要我干什么吗?”
她行色匆匆,连口水都没喝。
玄时舒替她斟了一杯花茶:“对,明日药浴。不会很难受的,不过是药浴罢了。”他看着苏令德,淡淡一笑,神容笃定。
苏令德狐疑地看了他几眼,喝了口水,扭头就去找相太医:“相太医呀,王爷药浴会难受么?”
相太医迟疑地道:“这……”
“那就是难受了。”苏令德点了点头,又把相太医送了出去。
相太医懵着脸进来,又懵着脸出去,喃喃地问一旁的吴五郎:“我这是说了,还是没说?”
吴五郎悄悄地乐着关上门:“相老,不碍事,反正王爷不会生您气的。”
厢房里,玄时舒便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他无奈地看着在房中踱步的苏令德:“便是难受,也不过是一时的……”
“片刻也是一时,一个时辰也是一时。”苏令德瞪眼看着他:“你就是不肯跟我说。”
玄时舒耷拉着眼睛,丹凤眼失去神采,瞧上去无辜又可怜。
这还是他头一次摆出这样的神态来,苏令德心中一跳,不由得先软了几分。她色厉内荏地道:“你不告诉我也不要紧,我明天会不错眼地盯着你的。哼哼,你要是有什么瞒着我的,最好现在就老实交代了。”
玄时舒抿了抿唇,缓缓抬起头来:“此话当真?”
苏令德看着,只觉得他声音与眼神都古怪得很。可她仔仔细细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即便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道:“怎么不当真?”
玄时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开口道:“还需要有人在我泡药浴的时候,替我按阳跷脉。”
苏令德诧异地看着他:“这怎么了呢?我不是风雨无阻地替你按到今日了么?正好,如果你疼得厉害,怕侍从医侍不敢下手,相太医毕竟年纪大了,也不好跟着去药池折腾了。”
她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关系,玄时舒为什么连这个也要瞒着呢?
玄时舒看着她懵懂而又笃定的模样,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先前那无辜又可怜的模样,到底是没能一直保持下去。
“夫人,是要在我泡药浴的时候,替我按阳跷脉。”玄时舒温和地强调道。
“泡药浴的时候……”苏令德因为一时不解其中意,跟着念了一遍。
她才念完这六个字,脸色陡然爆红——
泡药浴的时候给他按阳跷脉,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要“坦诚相待”!?
第56章 药浴 她也从来没见过玄时舒这般模样。……
苏令德既然应下了要替玄时舒按阳跷脉, 即使是通红着脸,也没有要临阵脱逃的意思。
只不过,苏令德站在药池的屏风后, 低头看着自己换上的衣服, 咬了咬唇,迟疑地问白芷:“要不要再多加两件衣服?”
白芷还没说话呢, 隔着一扇屏风, 玄时舒就先垂眸笑道:“小心衣裳太多,吸足了水,沉得你架不住,在水中站不稳。”
苏令德没忍住,从屏风后探出了头去,瞪了玄时舒一眼:“才不会。”
苏令德这样说罢,也歇了再添衣服的心思。她拽着自己的衣角,慢慢地走出了屏风。
玄时舒已经身处药池中, 不过他并非是坐在药池里, 而是躺在一个小竹床上。药池不算深,中心最深的地方放着棉布包好的药材。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域,则摆了一个小竹床。小竹床沉入药池中,好让玄时舒能躺在竹床上, 既能身子沉浸药池,又方便苏令德替他按阳跷脉。
苏令德小心翼翼地下了水。
玄时舒本是想调侃她两句, 可见到她的身影,他到了嘴边的话微微愣住了。
苏令德解下了发髻与珠钗, 快及腰长的青丝如瀑,柔顺地垂在她的身后。她入水之后,乌发浮在水面上, 药池氤氲起白雾,将她笼罩其中。她恍若云山雾海里的女仙,娴静里又平添了几分妩媚。这样的她与平时活泼灵动的时候全然不同。
玄时舒心头一跳,立刻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苏令德没有意识到玄时舒的神色,她正全神贯注地在药池站稳了,然后拂起袖子,将手放在了玄时舒的申脉穴上。
其实,她也从来没见过玄时舒这般模样。
以往她替坐在床上的玄时舒按阳跷脉时,玄时舒身上穿着寝衣,腰间也总会搭着被子,只会掀开一角让她按穴位。
但在药池里,他不过在腰间围上裆布。余下光景,一览无遗。
她此时才陡然意识到,玄时舒比她以为的还要清瘦。他的皮肤近乎苍白,显露着他孱弱的病体。
“你太瘦了……”苏令德熟练地从申脉穴沿着玄时舒的脚踝往上按,忍不住低声喃喃。她原本脸上还有羞意,此时只剩下了心疼。
玄时舒抬眸看着她,语调似是调侃地道:“这幅尊荣,没吓到王妃吧?”
“不许这么说自己。”苏令德抬起头来,嗔了他一眼,又嘟囔着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多好看呀。”
上苍残忍又垂怜,赐他无双的容颜,又叫他疾病缠身。可让他病弱之身,仍有风流之姿。
不过,她也不无遗憾地道:“但是,你一定是舞剑更好看。所以呀,快好起来吧。”
玄时舒一愣,半晌唇边才勾了抹淡淡的笑意。但这抹笑意,在苏令德的手指按上他的居髎穴时,顿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玄时舒紧咬着牙关,陡然明白了华陵游的话。
他从来不知道,按阳跷脉会这么疼。
这种疼,并不是单纯的痛,而是穴位处肿胀难忍,⑨时光整理仿佛总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肤下狂魔乱舞,又蓄势待发地想要撕开他的皮肉,从穴位处冒出来。
而当苏令德的手移到下一个穴位上时,方才的居髎穴愈发的刺痛,先前并不觉得烫的药池,陡然像火烧一般灼痛。像是千万根烧红了的细针,扎在他的身上,从居髎穴一点点蔓延到了全身。
玄时舒的手臂都在发颤,他紧攥着拳,手扣在了一旁叠好的棉布上,但仍没有动。
这块干净的棉布就是华陵游特地为他准备的,让他可以咬着这块棉布,而不至于会有咬舌的风险。
可他不想让苏令德担心。
苏令德从居髎穴按到下一个穴位时,立刻就意识到了玄时舒的不对劲——她等了好半天,也没等来玄时舒的回答,这可不像以往的他。
她抬头一看,就发现玄时舒牙关紧闭,竟已汗流满面。
苏令德大惊,可还没等她问出口,玄时舒就艰难地朝她摇了摇头。他嘴角勾了勾,竟还能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
苏令德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探出身子,跨过玄时舒的身体,将他握着的棉布拿了过来,然后强硬地放到了他的嘴边。
“快咬着!”苏令德声音哽咽,执拗地道:“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呀……”
她说着,眼泪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玄时舒怔愣地看着她,大概因为她此时没有在按穴位,他竟然觉得身体也并没有那么痛苦。他就着她的手,咬住了这块棉布。
“没关系的,很快就好了。”苏令德小心而又温柔地替他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尽管她知道,等她重新开始按穴位的时候,这些汗珠是怎么也擦不完的。
可她心疼得厉害。
苏令德咬了咬牙,手放在了玄时舒的穴位上。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但一狠心,仍旧用力按了下去。
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玄时舒恍惚觉得,就连他本该无知无觉的双腿,仿佛也因为痛苦而微微发颤。
不过,苏令德的手已经落在他头上的穴位上,她的气息很近,近的仿佛像一支安神香,让他能短暂地忘记痛苦。
苏令德的手终于按在了最后的“风池穴”上。
苏令德收手之后,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满头大汗,不知道是被药池蒸得,还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
玄时舒拿出口中的棉布,哑声对她道:“你不必跟着我在这里泡药池了,回去吧。”
池中用细密的棉袋装了一袋子药,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在药池里久待。
苏令德咬了咬唇:“我就在外面陪你。”
玄时舒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她的眼角,虚弱地笑道:“陪我这般委屈?夫人都要哭了。”
苏令德瞪他一眼:“那是汗!”
她拂开他的手,提着裙摆走上了岸。
玄时舒看着她的背影,衣裳湿了水,虽然不透,但也紧贴着她的躯体,显露出玲珑的身段。可玄时舒心中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他的心口只是暖得不像话,像是快被这药池的水暖化了。
玄时舒唤来川柏,拿了两根竹竿来。他从小竹床上下来,撑着竹竿,站在了药池里。
多站站,或许就能早一些站起来抱她。
早一些告诉她,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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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令德去药池旁边的小筑里换好了衣裳,才出门便又撞上了相太医带着吴五郎和华陵游。
因为这是玄时舒第一次泡药浴,相太医没有下山,而是一直守在临仙山府。
苏令德见相太医神色匆匆,她的神色也不由一凛:“相太医,出什么事了吗?”
相太医左右环顾一圈,压低了声音:“天师刚刚给了我们三日后药池里要放的药材。药材的用量远超过了王爷该用的剂量,他们预备让王爷多泡上半个时辰。”
华陵游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相太医继续道:“他们先前给王爷开的,是不温不火的滋补药方。虽说没有大错,但是也没有大用处。我们已经换成了游老的药方,但是还没喝几天。王爷的身子,泡药池太久,又用猛药,恐怕受不住啊。”
“药池的药能换吗?”苏令德立刻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