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让玄时舒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也微微发颤。
“我听话,令令。”玄时舒伏低做小,语调温柔似水。可他的手始终只是虚握在她的腰上,就像近乡情怯一般,不肯再进一步。
“就是!”苏令德身体放松了下来,嘟囔道:“我们可是……”她想说“夫妻”二字,可这两个字在她唇齿间打了个转,它们多了些她还琢磨不明白的意味,让她忽地说不出口来。
玄时舒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这一次,竟是他低眉敛目,收敛所有的情绪,道:“我们可是一家人。”
这“一家人”三个字从玄时舒口中说出来,这一回竟让苏令德有些失落。
苏令德哼哼两声,推开玄时舒,从他怀中爬了起来。
玄时舒怀中空落落的,他犹自怔愣了一会儿,等看到她湿乎乎的脸,他才回过神来。玄时舒笑着伸出手去,仔细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笑着调侃她:“哭得像绒绒似的。”
提及“绒绒”,玄时舒神色微黯。
苏令德没有察觉,而是瞪了他一眼,理理衣袖,出门请相太医和华陵游去。
*
华陵游一见玄时舒和苏令德,就要跪下来行大礼,被苏令德连忙扶了起来:“王爷的病还要有劳游老,焉敢受此大礼。”
他们为了避免口误被旁人发现,都开始以“游老”代称华陵游。
华陵游深深地叹了口气:“若不是王爷和王妃,草民现在还被困在临仙山府。王爷的病,草民必当竭尽全力。”
华陵游朝玄时舒和苏令德深深一拜:“王爷所中的蛊毒,是‘朝生夕死’。”
“这是贾田之前的第一代天师所研制出来的蛊毒,就是支叶城曾经所谓的‘瘟疫’。‘朝生夕死’会被‘夕颜粉’引发毒性。只是王爷中的‘朝生夕死’被稀释过了毒性,造成了长期体弱的假象。”
“在瘟疫解除之后,天师背后的人为了把控‘朝生夕死’,杀了第一代天师。但草民为了研究那场‘瘟疫’,也中了‘朝生夕死’。他们为了不让我死的太早,按月给我解药。我根据解药,研究出了彻底解毒的方法。”
苏令德震惊地看着华陵游,她万万没想到,原来有人会为了研究一种病,竟然以自己作饵。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天师背后真正的神医。
华陵游紧皱着眉头:“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贾田胆大包天,居然想着解开他自己中的‘朝生夕死’的毒。他为了研制解药,给阿雅尔他们也喂了‘朝生夕死’。”
“翠雀花是压制‘朝生夕死’毒性的草药,我只有能力暗示他们这件事。”华陵游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懊悔:“可我万万想不到,他们居然还记着我,想拿着翠雀花去找我。”
“阿雅尔如今平安无事,您不必自责。”玄时舒宽慰道:“等临仙山府事了,她自然能彻底解毒。在此之前,还请您赐下压制毒性的药,也好帮那孩子熬过一劫。”
华陵游二话没说,立刻把方子拱手献上,完全没有要将秘方占为己有的念头。相太医双手接过方子,激动不已:“有了这方子,王爷,您也能好受不少了。”
华陵游听罢,看了眼玄时舒的腿:“王爷如今的状况,光用这翠雀花炼成的药,恐怕没有多大的效用了。‘朝生夕死’的毒被引入王爷的双腿,导致王爷不良于行,已经淤积太久了。”
苏令德一下坐直了:“那……”她甚至不敢问下去。
华陵游神色虽然很严肃,但并没有绝望之感:“草民已经和相太医商量出了一套诊疗方案,药膳、药浴辅以喝药和针灸。只是初期会极为痛苦,王爷可能需要做好准备。”
“有多痛苦?”苏令德先松一口气,又紧张地问道。
“针扎十指……”华陵游刚要开始详细地形容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就被玄时舒开口打断道:“多谢游老,此事与我无碍。”
他不想让苏令德听到他会经历的痛苦。
华陵游也反应了过来,愧疚地朝玄时舒拱了拱手:“草民莽撞了。”
苏令德瞪了玄时舒一眼,但她没有继续追问,打算事后悄悄地去问华陵游。
玄时舒回以一礼:“游老客气了。所有的药材、医具,您要什么,尽管跟相太医说,我们会倾尽全力满足您的的要求。”
华陵游一听,立刻道:“那王爷能让草民再回临仙山府吗?”
“哦?”玄时舒一挑眉:“您还想回临仙山府?”
华陵游重重地叹了口气:“草民好不容易脱身,原本是不该再想着回去的。只是,临仙山府剩下那一窝蛇鼠,根本不会看病。但病人们不知道,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来找所谓的‘天师’。”
“草民如果不回去,他们恐怕会一直陷在‘天师’的骗局里。要是拖久了,耽搁了治疗,天师说一句他们心不诚就能脱身,但病人恐怕就回天乏术了。”华陵游再一拜:“还望王爷成全。”
玄时舒诧异地看着华陵游,他此时才开始真正地了解面前这个清癯的老人。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您放心。”
*
翌日,玄时舒再问天师,是否能入临仙山府求医问药。
天师说,王妃于药神殿替阿雅尔谢罪之时,临仙山府失火,而药神殿安然无恙。可见药神不满临仙山府的安排,临仙山府当给王爷和王妃谢罪,供涠洲王府为上宾。
所以,特准玄时舒和苏令德齐入临仙山府。
第53章 入府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一瞬满脸通红……
苏令德坐在前往临仙山府的马车上, 掀帘看着站在方府门口不肯进去的玄靖宁,她的脸上忧色与坚毅并存。
玄时舒看了她一眼,宽慰道:“不要担心, 宁儿不会有事的。”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苏令德放下车帘, 看着玄时舒面前的棋盘:“只是,宁儿不便跟我们一起进临仙山府, 如果他一个人留在府中, 纵使我们有满府的护卫,也难保万无一失。”
“我虽然能时时下山,但终究没法每天回去看他,总要有人能看顾宁儿。”苏令德看向玄时舒:“不过,曹家跟你才是旧识,你选了方家却没有选曹家,曹家难道不会生出警惕之心吗?”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方家?”玄时舒手中捏着一颗黑子, 但是迟迟没有落在棋盘上。
“肯定是因为你信任方家更胜过曹家呀。”苏令德想都没想, 就脱口而出道。
玄时舒摇了摇头:“曹家可未必这么想。当初我提出把宁儿放到方家,曹郡尉毫无阻拦之意,想来也觉得这样做正在他意料之中。”
“在曹家眼里,大概我把宁儿放到谁家, 才是不信任谁。”玄时舒摩挲着手中的黑子:“正是因为不信任,担心方家会加害宁儿, 所以才把宁儿放到方家。因为如此一来,方家为了自保, 就必须要善待宁儿,倾尽全力。”
苏令德难以置信地道:“怎么还会有这种逻辑?”她话音方落,自己也回过神来:“因为曹家觉得, 宁儿不过是利益中的一种,可以被用来试探两家的虚实。”
玄时舒颔首:“把宁儿送至方家,是试探方家。而我们再次请求入临仙山府,是试探曹家。这样的分配和安排对曹郡尉来说,才是理所应当。”
“那曹家……会加害宁儿吗?”苏令德弄明白了曹郡尉的心思,只觉得胆寒。在曹郡尉眼里,可能玄靖宁这样的继子,从来也不过是工具。承平之时传宗接代,危险之时挡刀挡箭。
玄时舒摇了摇头:“他们既然不在乎宁儿,又觉得我不过是出于利益权衡,又怎么会费劲去加害一个不重要的人?”
“曹家的眼睛,恐怕只会牢牢地钉在临仙山府。”
玄时舒终于落下了手中的黑子。
黑子势成连绵,如游龙入海,将白子困锁在了一隅。
*
玄时舒和苏令德带人入住临仙山府,一入府,他们立刻就去拜会天师。
天师穿着一袭白色的麻衣,用白色的帷幕遮住了自己的口鼻,瞧上去颇为仙风道骨。他沉着地接受了玄时舒和苏令德的大礼,然后才慢悠悠地给玄时舒“望闻问切”。
苏令德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她瞧着这“天师”时而眉头紧蹙,时而一声长叹,其神态之丰富纠结,简直让她叹为观止。
可就算天师脸上表情如此丰富,他始终一言不发。等他收手之后,他袖手在身旁的纸上龙飞凤舞,然后交给了苍耳。
苍耳先将天师的字迹呈给玄时舒和苏令德,同时解释道:“天师说,您的病症极难解,需要喝药、食补辅以药浴。只是,喝药、食补为辅,您能否痊愈,端看药池能发挥多大的效用。”
苏令德心里翻了个白眼。“端看药池能发挥多大的效用”,这不就是提前在他们心里做好铺垫——玄时舒就算没治好,那也是天命如此么?
但她面上不显,反而很上道地道:“那本宫定然时时抄写药经,供奉给药神,期望上苍眷顾,药池的功效能药到病除。”
苍耳十分郑重地点头:“王妃所言极是。生死有定数,与天争命,也要看是否诚心诚意。”
天师听过他们的对话,继续在纸上奋笔疾书。玄时舒瞥眼,认真地看着天师写字。天师的笔迹是标准的馆阁体,与贾田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恐怕这些“天师们”,早就练就了这同样的本事。
天师写罢,苍耳捧来再解释道:“天师说,王妃如此诚心,他感念甚深。王爷的病棘手,天师为了不辜负王爷和王妃的至诚之心,决意自此关闭临仙山府,专心致志替王爷治病。”
苏令德心下微惊:“那那些远道而来求医问药的病人怎么办?”
天师盘腿,闭目不语。
苍耳满目愧疚,像是受着极大的良心考验,却又不得不答道:“王妃,天师虽医术得天所厚爱,却终究只是肉体凡胎。王爷既需诊疗,天师只此一心,焉得二用?”
苏令德看他满目悲苦,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曹家这步棋可谓下得妙。
天师为了给涠洲王治病而关闭临仙山府,如此一来,不仅涠洲王府上下需要对天师感恩戴德,而且还解决了华陵游失踪带来的无法治病的问题。病患不仅不会埋怨临仙山府,他们的矛头还会直指涠洲王府。
至于玄时舒是死还是活,临仙山府也不在乎,毕竟,他们还能直接质疑涠洲王的心,诚还是不诚。
“天师思虑极是。”玄时舒淡然颔首:“只是,为本王故,让远道而来求医的人失望而返,终究不是行善积德之道。”
“本王来时,将相太医一并带了过来。相太医虽非天师这样的天赐圣手,却亦有妙手回春的医术。”玄时舒看着那个镇定自若的天师,唇角勾了勾。
“所以,本王想来,不如就在临仙山府闭府之时,由相太医于山下设善堂,比照着临仙山府的规矩来。哪怕无法令病患痊愈,也至少能延缓一二,等到天师替本王治好出关。”玄时舒淡淡地问道:“天师以为,如何啊?”
苏令德的唇角也勾起了笑。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说的就是玄时舒吧。
相太医这善堂一设,百姓自然不会再对涠洲王府颇有微词。治得好,那声名都是相太医和涠洲王府的。如果实在是非能力所能及,那也能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临仙山府。横竖,涠洲王府都不亏。
苍耳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看了眼天师。
玄时舒见状,似是十分贴心地问道:“天师难道还要和人商量商量吗?”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天师该是临仙山府之主,他没有要跟旁人商量的余地。而玄时舒的提议,于情于理都很妥当,更不用说还打着替他自己“行善积德”的名义。
天师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可他又能怎么办?他虽坐于高台之上,但此时也不过就是个傀儡。他只能在一旁的纸上,用力地写下一个字:“善。”
*
苏令德和玄时舒在敲定善堂之事后,终于得以回到临仙山府的小院里休息。
玄时舒立刻让川柏派人带着相太医去临仙山下设立善堂,同时大肆宣扬天师无法一心二用,同一时间里,只能治疗涠洲王。而涠洲王不忍百姓受苦,特请赫赫有名的太医来替百姓治病。
玄时舒做完这一切时,苏令德刚刚在苍耳那里敲定了在他们的院子设立小厨房的要求。反正她在曹家这些人眼里,向来我行我素惯了。她上临仙山府的时候,把钱婶也带上了,这他们也都是知道的。
苏令德还从曹岚那儿学来了一招,要求苍耳准许他们开小厨房的时候,她还知道如何楚楚可怜地说:“天师素来博爱世人,我设小厨房这样小小的要求,既不劳临仙山府破费,又不劳临仙山府照料,总是无碍的吧?”
苍耳哑口无言。
如今是紧要关头,涠洲王府的人处处都盯得很紧,他们也不敢贸贸然去给临仙山府外的曹家传信。只能先按照曹郡尉的指示,不论如何,先把涠洲王稳在临仙山府再说。
玄时舒和苏令德“胡闹”完,两人在厢房会面,相视会心一笑。
“我敲定了小厨房,以后我们的吃食呀,都只会是钱婶做出来的。”苏令德喝了口白芷递来的茶,只有些许的苦恼:“就是熬药有点麻烦。”
“苍耳说,为了确保药效,药需得由临仙山府的药师煎,放进药池的药材也只能从临仙山府采摘。”苏令德咬了一下嘴唇,托着腮想法子:“我已经很明确地跟他们说了,白芷一定要在旁边守着。可药方……”
药浴的事好解决,到时候她把药包调虎离山就行了,天师也不能派人死盯着玄时舒赤身裸体的泡药浴。
她也能保证玄时舒喝的药,从煎药到送药的过程没有问题。但煎下的药材是根据天师的药方来的,他们是来求医问药的,总不能质疑天师的药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