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恐惧,才像毒蛇一样,攀上了他的脊柱。
第51章 捕蝉 “他恨我。”
翌日, 玄时舒径直带着侍卫先拜访方郡守,再与方郡守一道,拜会曹郡尉。
曹郡尉看到方郡守愁眉苦脸地站在玄时舒身后的模样, 心里一咯噔, 立刻迎了上去:“王爷这是?”
“郡尉公事繁忙,本王就直说了。”玄时舒疾言厉色地道:“王妃昨夜替本王供奉药神, 但临仙山府生乱, 致使王妃受惊,不得不连夜回府。曹郡尉,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曹郡尉心底深吸了一口气,他正等着玄时舒来兴师问罪:“王爷恕罪,皆是大儿办事不力……”
玄时舒挥了一下手,打断了曹郡尉的话。他皱着眉头道:“曹伯父,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搪塞本王。曹大哥的本事,本王心中有数。昨夜他顾此失彼, 说到底, 是觉得临仙山府天师座下皆比本王的王妃重要。”
玄时舒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坚冰。曹郡尉心中警铃大作,马上跪了下来:“下官万不敢有此大不敬之意!曹岭已受鞭刑,请王爷再掌刑!”
“如今应天城摄政王旧党作乱尚未平息,东有倭寇, 南有山匪。曹伯父若是因本王之故,把曹大哥这样的可用之人打死了, 曹伯父究竟是在替本王出气,还是要害本王?”玄时舒冷冷地看着曹郡尉, 口中虽称“曹伯父”,却无一丝一毫要把他扶起来的意思。
曹郡尉心中惊愕,他此时才意识到, 曹峻说玄时舒极看重苏令德,究竟是什么意思。
“下官愚钝。”曹郡尉立刻道:“请王爷示下。”
玄时舒此时才向曹郡尉伸手,川柏便顺着他的意思,去扶曹郡尉。曹郡尉见状,心下稍松,明白玄时舒还没有真要跟他闹起来。
玄时舒脸上似也有回转之意,他的声音不再像刚进来时那样又冷又硬:“曹伯父,我也是一时心急。我本以为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却不曾想王妃披星戴月地回来,惊恐万分。曹伯父亦有夫人家室,或可体谅我一二。”
曹郡尉一点都无法体谅玄时舒,但他此时只能点头。
一直站在玄时舒身后的方郡守此时才陪笑着开口道:“昨夜之事,下官已经着人去调查。临仙山府的护卫都集中在庆典和药神殿,后山出现了空缺。有山匪趁虚而入,在天师住处放火。不过因为天师那个时候正在出席庆典,所以并无大碍。只是药师住处受损。”
方郡守朝玄时舒拱手道:“所以,王爷还是可以去临仙山府疗养。”
玄时舒冷笑一声,他对方郡守说话就更不客气了:“方郡守的意思,是让本王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山匪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
方郡守一噎,看向曹郡尉:“啊这……”
玄时舒一甩袖,直截了当地道:“本王也不跟两位大人兜圈子。经昨夜之事,本王绝不会独自进入临仙山府。要是天师肯,就罢了。要是天师不肯……”
玄时舒声调冰冷:“那就只好请他另觅住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临仙山,没有写在天师名下。它还是郡衙的山,是皇家的山。天师,是皇上的臣。”玄时舒扫了方郡守和曹郡尉一眼:“本王是皇上的胞弟,二位不会以为,皇上会为了这个声高震主的天师,不肯把临仙山赐给本王吧?”
曹郡尉和方郡守悚然而惊。玄时舒的意思,摆明了就是不想再跟天师客气说话。要么天师乖乖给他治病,要么,天师就把临仙山府让出来,让他自己住进去。
“可王爷的旧疾,不是非天师不能解吗?”方郡守有点儿被玄时舒这种不怕死的态度给弄懵了。
玄时舒朝他抿唇一笑:“方郡守还是太不了解本王了。”这笑容只有冷意:“更何况,本王与其独身一人在临仙山府被害死,还要害得王妃也跟着本王受罪,还不如一边在药池疗养,一边广招天下大医。”
玄时舒在应天城的时候就不想活,他到了支叶城,难道就会为了苟延残喘委屈自己、委屈苏令德?
方郡守一下不敢说话了。
曹郡尉则上前一步,一拱手:“王爷放心,若是天师当真不肯,下官一定亲自领兵,替王爷扫清障碍。”
方郡守忍不住瞪了曹郡尉好几眼,但曹郡尉如铁塔杵在那儿,不动如山。
玄时舒这才露出了一个稍显笑意的笑容:“有曹伯父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本王欲带着王妃和相太医一同前往临仙山府,王妃娇贵,医侍、使女、侍从和侍卫,也必不可少。”
“至于宁儿,临仙山府多有毒的草药,不利于孩子生长。”玄时舒扫了方郡守和曹郡尉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方郡守身上:“他还在开蒙,方家言情书网,就有劳方郡守了。”
方郡守悚然而惊:“小王子与曹家相熟……”
玄时舒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只冷淡地警告道:“宁儿也许是本王唯一的孩子,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眉眼微挑,丹凤眸中盛满冰雪:“方家,恐怕是通匪了。”
方郡守恨不能指天发誓。在这种局面之下,玄时舒看他们两任何一人都不顺眼。把玄靖宁托付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代表的不是信任,而是警示。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看来,玄时舒显然更相信曹家,而非方家。
曹郡尉将玄时舒亲自送至门外,又目送着面色凝重的方郡守远去,他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曹岭这时才从侧门转过来,跪在曹郡尉的脚边:“儿子听父亲吩咐。”
“告诉章地,一切按涠洲王的意思,放他进临仙山府。”曹郡尉没有看曹岭一眼,沉声命令。
曹岭没敢问,华陵游这个真正的神医已不在临仙山府,玄时舒进临仙山府究竟是治病,还是丢命?
但他只低伏着头,谨慎地应道:“是。”
*
玄时舒回到留园时,苏令德正在紧锣密鼓地收拾家用。她一看到玄时舒来,就立刻迎了上来:“相太医和华……游老,正在讨论你的脉案。”
玄时舒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苏令德没忍住戳了戳他的肩膀:“这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呀?”
玄时舒无奈地握住她的手腕:“你便是紧张,也不必把这个六方菊花纹梅瓶挪了三个地方。”
苏令德抽出手来,抱着那个六方菊花纹梅瓶又挪了个地儿:“我就是这么紧张呀。”
玄时舒莞尔,在面对方郡守和曹郡尉时的紧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抿了口清水,道:“生死有命……”
玄时舒话音未落,就看到了苏令德瞪大的眼睛。玄时舒生生地调转了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尽然,主要还是尽人事。”
苏令德一乐:“我们抓住了‘天师’,救出了华大夫,没准明儿就能住进临仙山府——我们已经够‘尽人事’了。”
“我只是不明白,那场瘟疫,分明是天师救下了支叶城,而华大夫未果,为什么到头来,反而华大夫才是那个以‘药师’为名,在天师背后救治病人的神医?”苏令德还是有些紧张:“华大夫真的医术绝佳吗?”
玄时舒颔首:“因为四年前那场大病,根本不是瘟疫,而是蛊毒。华大夫发现事有蹊跷,但当他欲将此事上报郡衙时,却被人打晕,关了起来。”
苏令德愕然地问道:“当真是苗巫所致吗?”
她还记得,玄时舒对她说,按仡濮诺的说法,四年前支叶城爆发瘟疫,郡衙认为是山民苗巫所致。曹郡尉捕杀山民,把山民逼得隐入深山。这也导致山民跟天师与郡衙结下深仇大恨。
玄时舒摇了摇头:“在那场瘟疫里,山民被逼入山成为山匪、华大夫被困在临仙山府、方郡守乌纱帽不保。唯有曹家,从摄政王的旧臣中脱颖而出,幼女为后,长子为郡尉,名利双收。”
那个时候,皇帝刚登基一年,摄政王刚离开支叶郡,在涠洲郡领兵。
“曹家……”苏令德只觉得胆寒:“三年前,你慕名而来支叶城,自此以后缠绵病榻。这难道也是曹家的手笔?那这一切,是曹家肆意妄为,还是他的背后另有他人?”
她将那些散落在他们对话间的线索一点点串联起来,她的矛头指向了一个她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方向:“……你所遭受的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你手中可能握着潜夜卫?”
玄时舒没有说话。
苏令德紧接着道:“还有他们在药神殿设下的局,这是我最无法理解的蠢事。”
“他们让那个所谓的‘天师’对我下手,我能理解,估计是打着一石二鸟的念头。但我唯独不明白,我一个身无长物的王妃,他们败坏我的名声有什么意义?居然要设下这么一个很有可能会被利用的局,就只为了让涠洲王府受辱?”
名声虽重,但到底不是实实在在的损失。苏令德百思不得其解:“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有这么个蠢计划?还能提前把两座金像打造成中空的,在其中藏着影卫。”
“我不觉得心机深如曹郡尉的人,会犯下此等错误。他可是贾田一消失,立刻就能推出下一个天师的人。如此一来,再演一出天师羽化,从容不迫地消失在这世间,天师观照样能赚得盆满钵满。”
苏令德沉吟道:“只有可能是曹郡尉不得不这么做。”
苏令德直勾勾地看着玄时舒:“王爷,我需要知道我们面临的究竟是多大的危险。”
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玄时舒终于缓缓地开了口:“他恨我。”
第52章 相依 可他不敢碰她,她却总会向他走来……
苏令德悚然而惊, 她颤声问道:“……恨?”
苏令德甚至不用问“他”——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他”,这个能够调动曹郡尉的人, 只能是皇帝。
可苏令德实在是不明白, 这素来兄友弟恭的两人之间,为何会有“恨”这个字?
她想起她踏入涠洲王府的第一日, 见廊腰缦回、帷幔翠锦, 无一处不辉辉赫赫,无一处不彰显着府邸主人的受宠。
“你中蛊毒昏迷、医侍按错穴位、赏花宴藏獒发疯、魏开桦狱中暴毙、魏范氏下毒刺杀、魏升登策划绑架、你因误食相冲食物吐血、楼船遇袭、刺客向你撒夕颜粉,甚至于贾田在药神殿埋伏……”
苏令德将他所遭受的磨砺一桩桩一件件地摆出来,尔后,她颤声问道:“这些事里,没有摄政王余孽的手笔,都是因为他恨你吗?”
恨到要把她也作为牺牲品,让玄时舒的生活里永远蒙上肮脏的污渍。
玄时舒抬眸看着她。她素来活泼又灵动的眼睛里, 蒙上了一层水雾, 仿佛第一次望见了凛冬,被寒气凝得结成了霜。
“潜夜卫是你替他找的借口。”苏令德紧咬着唇,继续说道:“实际上,从一开始, 他就想置你于死地。用捧杀的方式,用让所有人称赞他兄友弟恭的方式, 置你于死地。”
玄时舒终于开口:“是。”
眼泪滚珠一般从苏令德脸颊上滑落:“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玄时舒缓缓地伸出手, 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是。”
他如此平静,平静得仿佛未曾知道自己至亲的兄长对他下过这么多的死手。
苏令德哭得更厉害了:“所以,你刚刚醒来知道我来给你冲喜, 才会既对我这么好,又要安排红袖楼演那一场戏。”
“所以,你才会强硬地对抗大长公主,借此替我爹爹求来良侯的爵位。”
“所以,你才会早早地过继宁儿,把他放到我的身边。”
“所以,我们临时去支叶城的楼船上才会装备齐全——因为你本来就打着将我和宁儿送回乐浪县,生死永别的主意,是不是?”
“你以为,只要你从容赴死,他就不会迁怒于我和宁儿。你以为,只要你一死……”苏令德双手撑在玄时舒的轮椅扶手上,泣不成声。
玄时舒的心被她的眼泪砸得生疼,那种疼痛蔓延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在他昏迷不醒之时,他无意间连累了她深陷与他同样的泥沼。
“令令……”玄时舒哑声唤她,他不敢向她解释得太深,甚至不敢向她伸出手去,不敢触碰她脸上的泪。
他太自私了,自私到明知前路荆棘遍布,也因为贪恋她,而开始贪恋这个人间。
魏升登策划的绑架,未必是皇帝的授意。如果他在那时按原计划送走她,或许她也能像他原本设想的那样,过着平静而安详的后半生。
可听到她被绑架的那一瞬,他温和的、风流的……那一切曾展露在世人面前的假象,都飞灰湮灭。他在至暗的时刻,生出疯长的执念。
对她的执念。
可他不敢碰她,她却总会向他走来。
“玄时舒!”苏令德恨恨难平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你不能明知道有人要害你,还躺平等死。”
她的心里酸涩难当,她既气玄时舒曾经的消极,又难过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事,而她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她在他肩上磨牙,当真是恨极了,竟也烙下小小的牙印来。
玄时舒吃痛,可他的手慢慢地环在她的腰上,唇边却勾起了笑容:“你不怕么?”
“怕又能怎么办?”苏令德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人常说,命运不由人,她也很早就尝到了这句话的滋味,远早在冲喜之前。可她却并不觉得,命运仅仅只有“不由人”的部分。
“反正我不会躺平等死,你也不许。”苏令德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又有了斩钉截铁的气势:“听到没有,你!也!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