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在其他“家人”身上获得过这么复杂的情绪,她想求助于玄时舒。然而,玄时舒却在踌躇,他自己甚至也不敢挑明这样的情愫。
但苏令德不介意。
她张开双手,认真地拥抱着玄时舒:“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所以我不怕。阿舒,不管你在怕什么,你要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生死之外,没有过不去的坎……”
苏令德话音未落,玄时舒忽然伸出双手,紧紧地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苏令德还没回过神来,就直接被他抱了个满怀。
上一次拥抱,是在土庙之时,她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却在他的怀抱里寻找到了放松的港湾。那时候她迷迷糊糊,尝不出拥抱的滋味来。
可这一次,她清醒地感受到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腰。他手的力度和热度,透过重重衣料,传至她的心底。她的脸一下就烧了起来。
“令令……”玄时舒哑声问道:“如果事情无法按计划进行,你……”
他嘴唇发颤,他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却也太知道,自己不该问。
苏令德等了很久,可只等到他沉重的喘息声,一声沉过一声。这甚至让她不由得愈发困惑,她能察觉到玄时舒想问他什么,可为什么,他不敢问?
但苏令德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来,一旁的玄靖宁就怯生生地道:“请、请问,我能叫白芨替我推、推秋千吗?”
苏令德一惊,猛地从玄时舒怀里挣脱出来,还下意识地推了玄时舒一把。苏令德红着脸重重地咳了一声:“咳,当然可以!”她的声音扬高了些,透着显而易见的心虚。
被苏令德推得轮椅都往外滑了的玄时舒:“……”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芨推了一下玄靖宁的秋千,就冷漠地打断道:“可以了,你该回房睡觉了。明日要早起,送你母妃去临仙山府。”
玄靖宁看了看刚刚暗下来一点点的天色,张了张口,但看着玄时舒比天色还要黑的脸色,玄靖宁明智地闭上了嘴,像个小鹌鹑似地道:“好、好的。”
*
翌日傍晚,苏令德着盛装,前往药神殿。
玄时舒和玄靖宁把苏令德送至临仙山府,他们二人则被挡在了山门之外。
中道上热闹非凡,两个月前来求医问药的一家五口来给天师送长生碑。按照规矩,长生碑送入临仙山府之后,在临仙山府也会举行一个小的庆典。
在热闹声里,玄靖宁紧张地攥着苏令德的衣角:“我们明天早晨来接你喔。”他转过身,向玄时舒强调道:“父王,我们可不可以太阳没出来就来呀?”
玄时舒伸手握住了玄靖宁的一只手,把他拉到自己轮椅边上:“不可以。听话,让你母妃进临仙山府。”
苏令德弯腰摸了摸玄靖宁的脑袋:“放心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宁儿呀。”
玄靖宁听到她的保证,总是能很轻易地放下心来。他冲过去用力地抱了一下苏令德,然后才回到玄时舒的身边:“你放心,我会很听话的,你不要担心我喔。”
苏令德笑着跟他拉钩,然后俯身对玄时舒莞尔一笑:“王爷,明天见。”
她说罢,就戴上了帷幕,带着白芨和春莺轻快地转身,前往药神殿。
玄时舒和玄靖宁一直等到临仙山府的大门缓缓关闭,再也看不见苏令德的身影。
*
苏令德跪在了药神殿里。
她的面前是药神像,药神像的两边是他们刚刚带来的两尊金像。
白芨和春莺仔仔细细地查过药神殿,将药神殿的出入口和布置一一告诉了苏令德。
苍耳一直耐心地等着她们主仆说完话,然后朝门外一伸手:“王妃,曹官长已经领兵守在山门,您的两位婢女也需要在门外等候。”
苏令德无声地点了点头,白芨和春莺便跟着苍耳走出了药神殿。
药神殿门一关,幽暗立刻笼罩了殿内。药神殿外热闹的庆典篝火代替了夕阳,却未能照亮药神殿。
在热闹喧嚣声里,药神殿灰色的墙壁上,悄悄地挪开了一块砖。
第50章 反杀 “王妃呢!?”
药神殿内燃的香是清雅的香片, 与药香萦绕在一起,带着些清苦的气味。药神殿外庆典的烟火气偶尔会从门缝里溜进来,与药香混在一起。
然而, 在夜色与热闹的掩映之下, 有一股古怪甜腻的气息悄然而至。这股气息,伴随着一声钟磬, 像是庆典上的载歌载舞传来的声音。
苏令德皱着眉头, 循着气味看过去。
在下一瞬,她便颓然卧倒在了地上。
那面挪开一块砖的墙,沉闷地向两边打开。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黑暗中,摩拳擦掌地,向苏令德走来。
*
临仙山府的中心广场上,正在举行奉长生碑的庆典。
穿着白衣道袍的天师头戴白色的斗篷,在正上方的高轿上盘腿而坐。另有六名头戴着五官帽、腰间系着九面铜镜的巫师,穿着彩色布条裁成的裙子, 在天师的下首围着篝火擂响手鼓和摇铃。
病人的家属里, 为首的老者手中捧着长生碑,跪在地上朝着天师磕头。在他们身后,还齐齐跪着捐够了钱,祈求无灾无难的人。
上首的天师从不说话, 他只一扬袖,道童开口:“天师赐福!”众人便齐声唱和:“请天师赐福!”
曹岭亲自带着亲卫在庆典与药神殿中间巡逻。他扫了眼热闹的庆典, 听到这句话后,调转了方向, 预备朝药神殿走去。
忽然!
斑驳的月色下,一道身影飞快地从林中闪过,直奔药神殿而去。
“官长!”有侍卫发现了这道不同寻常的暗影。
曹岭立刻握紧了手中的刀:“去药神殿!”
整齐的奔袭声在月夜下响起, 在他们身后,人们依然在起伏跪拜,“请天师赐福”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夜色下奔涌的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打向更深的夜。
曹岭急奔至药神殿,白芨、春莺和苍耳都眼带困惑地看着他。
“王妃呢!?”曹岭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了药神殿的门。
夜风将药神殿内的气息卷了出来,曹岭一闻就知道不对劲。
白芨也闻了出来,她立刻挡在了曹岭面前:“曹官长,请让婢子先行查看王妃的情况!”
曹岭一把拂开白芨:“本官看到刺客往药神殿来,要是王妃有个三长两短,你区区贱婢,如何担待得起!”
白芨直接跪在了地上,不顾尊卑之分,死死地拽住了曹岭的衣摆,同时喝令:“春莺,你先去!”
春莺拔腿就跑,侍卫们不敢越过曹岭行事,竟眼睁睁地看着春莺冲了进去。
在门和苏令德之间,还有一面十八幅的屏风。春莺的身影才刚消失在屏风的拐角,曹岭就气得欲一脚踹在白芨的心窝上:“松手!”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一道清冽的女声就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传来:“曹官长,你这是在作甚?”
曹岭惊愕地抬头看去,就见苏令德的身影缓缓地从屏风后拐出来。
她穿着朱红色勾金丝银线的宫装,发髻上金簪玉饰,随着她缓步而来,在月色与烛火中,明艳至极。
“曹官长无故打扰本宫供奉药神,还要伤我使女。”苏令德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曹官长的护卫之道?”
苏令德走到曹岭身边,弯腰拉起了白芨,她神色温柔:“起来吧。”
白芨立刻爬起来,手中握着软鞭,虎视眈眈地看着曹岭。
苏令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下官发现有刺客夜闯药神殿,为王妃安危计,不得不出此下策。”曹岭紧抿着唇,朝苏令德一抱拳,立刻绕开屏风,拐到苏令德所跪之处。
那儿空无一人。
只有慈眉善目的药神,和他身边两尊颇有几分格格不入的金像。
苏令德袖手站在门口,冷静地看着曹岭四处打量,她的声音透着几分讥讽:“药神殿本只有这一个出口,不是被曹官长重兵把守么?如何,曹官长找到刺客了吗?”
曹岭倏地转头,看着那个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的苏令德,他沉声问道:“王妃就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吗?比如,室内燃的香。”
“啊。”苏令德小小惊叹一声,摇了摇头:“曹官长有所不知,为了能够清醒地守夜,本宫一直含着薄荷与辣椒制成的饴糖,还自备了清凉膏。除了辛辣味,实在是什么也闻不到。怎么,本宫是应该闻到什么特殊的香气吗?”
曹岭心下一沉,他的目光扫过密室所在的方向,摇了摇头。
苏令德顺着曹岭的视线看去,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不显:“既然这样,那本宫能继续去供奉药神了吗?”苏令德淡声问道:“要是天师怪罪下来,曹官长可没法交代。”
曹岭紧握了一下拳头,正要应好,就听留守在临仙山府的亲卫匆忙来报:“官长,大事不好了,药师住的地方失火了!”
这一瞬,苏令德清清楚楚地看到曹岭脸色剧变,他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你说什么!?”
“曹官长……”苏令德只来得及叫了他一声,就见曹岭冲出了药神殿,神色匆匆,甚至只来得及吩咐副手带一小队人留在此处。
苏令德见状,一扬手:“春莺,把川柏叫来。”
曹岭的副手出言阻拦:“王妃,供奉尚未结束,川柏统领只能守在临仙山府——”
但他话音未落,春莺已经吹响了枭号。
在这一声刺破黑夜的长啸声里,苏令德冷若冰霜地看着副手道:“曹官长为着一个药师所住之处着火,就弃本宫安危于不顾,你叫本宫如何安心在此处供奉?”
“笑话!”她一声厉喝,曹岭的人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随着临仙山府升高的火苗,庆典之声散得七零八落,尖叫声不绝于耳。而在这混乱的声音里,盔甲与刀剑整齐划一的摩擦声,愈来愈近。
全副武装的川柏命两队人将苏令德和曹岭的人隔开,另一队冲进药神殿扫尾,而他则带着最核心的一队人单膝跪在了苏令德的面前:“属下来迟,请王妃恕罪。”
苏令德的目光越过这些精兵良将,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正在府中等着她的玄时舒。
她此时才紧紧地握着白芨的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走,回家。”
*
玄时舒一直等在大门口,他身边人没有点灯,犹如一道影子跟在他的身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眼前的朱门被夜色染成了暗红色,显得更为沉重和压抑,犹如一堵墙,横亘在过去和未来中间。
然后,它被推了开来。
他看到那个被他刻在心底的身影,那条朱红色的裙子,一点、一点、一点,显露出了她完整的面貌。
他心底的算计与筹谋在此刻被抛却得一干二净,他只能看见她眉眼弯弯,唇边带笑,在她身边人提着的灯笼下,灿灿如星月。
她向他奔来时,朱红色的宫裙像一簇浮在黑浪上的火苗,点燃了他眼底的暗色。
“我回来啦!”她扑到他的身边,笑意盈盈。凉风有信,当解其意。玄时舒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清醒地知道他在等什么,他想要什么。
“令令,欢迎回家。”
*
然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另一端,曹岭却对归家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曹郡尉手中拿着藤条,正狠狠地抽在曹岭的背上:“原本可以借此机会,杀了贾田,毁了涠洲王妃。如今可好!贾田失踪,而你被声东击西,连华陵游也逃了出去!”
曹岭跪在曹郡尉的面前,上衣已褪,露出肿胀的鞭痕:“儿子该死!但华陵游和贾田失踪,不知道是不是跟涠洲王府有关,还请父亲再给儿子一次机会,让儿子将功赎罪。”
“蠢货!”曹郡尉面沉如水:“你以为涠洲王是神吗?他才来支叶城几天,既要能识破贾田的真面目,又要能知道华陵游身在何处,还要能联合山匪,借着庆典之时,利用贾田,反将一军,设下这声东击西的局。”
曹岭闭口不言。
“你把临仙山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人,他们必然是通过后山出逃。后山之路错综复杂,只有那些山匪才可能知道。”
曹郡尉又抽了曹岭两鞭,然后把鞭子一扔:“当那些山匪如果知道华陵游在临仙山府,他们又怎么可能逃下山去求医问药?所以,此事一定有极熟悉支叶城和临仙山府的人,在背后操盘。”
“难道……”曹岭牙关打颤:“是摄政王旧党?”
曹郡尉眉眼凌厉地喝止:“闭嘴!”
曹郡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论是谁所为,支叶城不可一日无天师。按原计划,让出席庆典的章地,代替贾田。”
*
贾田当了三年的天师,在他之前的那个首先声名鹊起的“天师”,大概已经跟乱葬岗里无名无姓的人混在了一起,成了一堆骸骨。
他能当三年之久,赚得盆满钵满,靠的是不闻不问的听话,还有一点点不入流的手段。
比如,这屡试不爽的“求子香”。
那扇挡在门前的十六幅屏风,可以完美地挡住他的身影。
然而,他还没能靠近地上躺着的苏令德,就忽地觉得肩和脖颈交界之处传来剧痛。
怎么可能呢!?
这间密室里,怎么会有第三个人呢!?
可更让贾田惊愕的是,那个原本该昏迷不醒的女子,那块砧板上的鱼肉,竟然缓缓地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朝他一笑。
在昏迷的那一瞬,贾田甚至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被劈晕的,还是被吓晕的。
直到贾田再一次醒来,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背靠着满墙刑具的青年——那青年亦是缓缓抬头,薄唇淡笑,黑色的眸子深如埋藏尸骨的坟墓:“真想不到,会在此等情境下见面,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