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玄时舒狐疑地瞥了曹岚一眼:“曹姑娘四肢发抖,病了?”
曹岚一噎, 眼眶登时就红了。
“夜深了,诸位大人夙夜辛劳,也该回去休息了。”苏令德借着夜色的掩映, 无声无息地瞪了玄时舒一眼,然后她松开曹岚的手,对曹郡尉和方郡守行礼:“只是,还请方郡守和曹郡尉可以继续搜查阿雅尔的下落。”
苏令德远望了眼玄靖宁在的房间,轻轻地叹了口气:“若她只是归家便罢了,怕就怕……”
苏令德没有说下去。
曹郡尉和方郡守想都没想,言辞凿凿地道:“王妃放心。”
*
送走曹郡尉、方郡守和曹岚等人,苏令德想了想,告诉玄靖宁说,“阿雅尔被家人接走了”,哄睡了玄靖宁。
等玄靖宁一睡,苏令德推着玄时舒拐到阿雅尔的房间。房间外是他们从涠洲王府带来的心腹,苏令德关上房门,悄然推开了靠墙的多宝格。
多宝格后的密室里,阿雅尔正在床上酣睡。仡濮诺和玄时舒的亲卫,坐在床边守着她。
仡濮诺看到玄时舒和苏令德,立刻跪在了地上。
苏令德弯腰做了个虚扶的姿势,然后竖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朝阿雅尔努了努嘴,用气声道:“不要惊醒她了。”
“多谢王爷、王妃。”仡濮诺朝他们五体投地地大拜。
“起来吧。”玄时舒淡声道:“一切按计划行事即可。”
苏令德和玄时舒没有在密室多待,旋即便回到了他们自己房间。
苏令德“嗷”地一声泄了气,趴在桌子上看着玄时舒:“王爷,你演得也太好了。我演得真的不会被看穿吗?”
“我先前还在码头上出手干涉衙役办案,非要把阿雅尔接入府中。这一转眼,在她被劫走的晚上,我连惊叫两声都没有。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苏令德蹙眉思索着自己方才的表现。
玄时舒莞尔:“没有人会当真以为你重视阿雅尔。他们只会以为,一开始我们插手阿雅尔的事,不过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他看到昏黄的灯火下,她看起来很苦恼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替她将垂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手指流连地划过她的侧脸。
“难怪。”苏令德回想方才的场景:“他们让我放心的话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弄得我差点以为一会儿他们就能找到阿雅尔了。这其实是笃定我过几天就会把这事儿忘了吧?”
苏令德哼哼了两声:“他们都不知道,阿雅尔还在府里。”
“那是他们太蠢。”玄时舒很配合地对苏令德道:“我王妃更胜一筹。”
“那哪儿能呢。”苏令德哪里听不出他的调侃,她眉眼一挑,道:“我们家王爷才是大聪明。”
苏令德的声音在“大聪明”三个字上碾了碾。
玄时舒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他一挑眉:“王妃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呢?”
“夸你呢。”苏令德眨眨眼,十分乖巧:“阿雅尔被摘了出去,那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你不是替我出了主意么?”玄时舒轻轻地啧了一声:“你说,你来替阿雅尔受罚,以表我们涠洲王府的诚心。”
苏令德托腮,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说是这么说,天师肯吗?”她神色又渐渐凝重起来:“不要真的耽误你治病。”
她的目光在玄时舒身上逡巡,玄时舒给她斟了一杯水:“我现在难受的时候,当真没有再瞒你。”他很清楚她迟疑的是什么。
苏令德撇撇嘴:“这还差不多。”
“而天师,也一定会肯。”玄时舒又笃定地道:“我们既然放低了姿态,那尊比人高的金佛,他不会不想要。”
苏令德想到天师观门前摆着的功德箱,和右堂里一排排富贵人家点的长生灯,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把一叠笔记递给玄时舒:“既然注定要去临仙山府,那这些就用得上了。”
玄时舒信手翻了翻这些笔记。
“用得上吧?”苏令德凑到玄时舒身边:“曹姑娘为了让某些人刮目相看,可是绞尽脑汁倾囊相授了呢。”
苏令德在跟曹岚赏画的同时,引着她把她所知道的临仙山府说了个七七八八。在此前,苏令德已经让白芷命人在屏风后将她们所说的内容一一记了下来。
玄时舒翻笔记的手一顿,他侧首一笑,压低了声调,于夜色昏烛间,透出无边的暧昧缱绻:“王妃……吃醋了?”
苏令德这时才意识到他们靠得太近了,近的玄时舒说话时,吐气几乎落到了她的脸颊上,让她的脸颊像沾了火一样烧了起来。
可烧归烧,她嘴上不饶人:“王爷居然还舍得让我吃醋?宁儿要是知道了,可是不会依的。”
她反驳起来如此自然,甚至忽略了她的反驳,本身也是恃宠而骄的情话。
玄时舒望见她脸上淡淡的羞色,竟一时觉得口干舌燥。他眉眼低垂,视线落到自己的腿上,一笑:“是啊,我哪舍得让……令令吃醋。”
一声“令令”百转千回。
这两个称呼其实甚少出现在玄时舒的口中。他一般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是为了彰显对苏令德的重视与亲昵。又或是危急之时,情难自制。
却从来没像今日,是耳鬓厮磨、情意绵长。
苏令德从那一叠笔记中唰地抽出一张画来,生硬地割断这暧昧:“这是文书根据曹岚的话复原的临仙山府的部分地图,你看看。虽然不知道这张地图够不够准确,但总是能有个参考。”
玄时舒遗憾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可苏令德正做得笔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玄时舒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另一份地图来,摊开放在了桌上,将它跟苏令德手中的地图比对了一番,颔首道:“大致是差不多的。”
玄时舒在两份地图的同一个地方画了一个圈,声音微沉,显然是在思考:“只可惜两份地图都缺了后院,后院紧邻着深山,不知道布防如何。”
苏令德惊讶地凑过去:“你手里怎么会还有一份地图?”枉费她费那么大劲把曹岚请来做客。
她凑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淡香也会跟着一起飘来。玄时舒视线从地图上移到苏令德身上:“令令……”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完整的一句话,苏令德就已经伸出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好了,王爷,不要再说了,我现在不想知道答案了。你慢慢看吧,早些睡。”
苏令德简直是落荒而逃。
“诶——”玄时舒想要去拦,结果连苏令德的一片衣袂都没有抓住。
玄时舒一时愣然,半晌,他才看着苏令德离去的背影,唇边渐渐地勾起了笑意。尔后,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他的王妃,终于是要开窍了。
*
翌日,苏令德和玄时舒再上临仙山,通过苍耳告知天师,阿雅尔失踪之事。同时,玄时舒承诺,如果天师同意他进临仙山府治病,他愿意在治病之前,先向天师献上两尊纯金打造的金像。而苏令德则表示,她愿意代替阿雅尔受罚。
当时,天师因为在救治病患,未能给出答案。直到苏令德和玄时舒回到留园,才听到苍耳传来的消息。
“天师可见王爷、王妃的至诚之心。”苍耳将拂尘搭在手肘上,恭声道:“阿雅尔毕竟只是八岁稚子,她所犯的并非不可饶恕的罪过。天师已经应允,由王妃进入临仙山府的药神殿,供奉十册手抄的《本草纲目》。”
“为表至诚之心,望王妃亲自抄写,并独自于药神殿跪奉一夜。”苍耳强调道。
“一个使女侍从也不能带?”苏令德略有些惊讶。
苍耳摇头:“临仙山府内外都有曹郡尉差人护卫,往年来临仙山府求子的贵妇人们,亦是同样的规矩,王妃大可不必担心。王妃若实在忧虑,可以让使女守在药神殿外,让护卫守在临仙山府门口。”
“天师宝地,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苏令德和玄时舒对视一眼,然后便朝苍耳点了点头:“等金像铸成,本宫亲自给药神殿摆放金像,跪奉药神。”
第49章 不怕 苏令德还没回过神来,就直接被他……
两月后, 金像铸成。
消息传至留园时,苏令德正推着玄时舒和玄靖宁在留园遛弯消食。玄靖宁手中还牵着一辆木鸠车,正在哒哒哒哒地绕着园子里的一棵老银杏树打转。
听到白芷说外头传来消息, 金像铸成了, 头一个有反应的居然是玄靖宁。他立刻跑到苏令德身边来,紧张地问道:“那你明天就要去山上了吗?”
苏令德点了点头:“是呀。”
“一个人吗?不能带宁儿吗?”玄靖宁手中的木鸠车一前一后动得很是急躁, 彰显了主人焦虑的心情。
“这问题你已经问过很多遍了。”玄时舒斜看玄靖宁一眼。
玄靖宁蹬蹬地跑到苏令德远离玄时舒的另一边去, 他躲在苏令德身后,冒出个小脑袋来,很小声地道:“父王肯定也悄悄地问了很多遍。”
“什么?”玄时舒一挑眉,看着玄靖宁问道。
玄靖宁登时不敢说话了。
苏令德一乐。玄靖宁虽然在玄时舒面前,还是乖得像一只见到老虎的小猫。但是,他在跟他们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里,越来越没有从前那么小心翼翼了。
苏令德摸了摸玄靖宁的脑袋:“没关系,宁儿会跟你父王一起来接我不是么?等后天你们来接我, 我们俩把王爷送进临仙山府。王爷再出来之后, 我们没准能一起去阿雅尔家看她。”
“父王不在我身边,我也会好好读书的!”玄靖宁用力地点头。他相信阿雅尔真的被家人接走了,他也相信只要自己好好读书快快长大,就能得到去看阿雅尔的机会。
苏令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那就别担心了, 去玩吧。”
玄靖宁快乐地拉着鸠车,又开始绕着老银杏树跑来跑去。
苏令德看着他的背影, 又看看老银杏树下晃荡的一架空秋千,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曹岭指出来, 我真的不相信这里会是摄政王府。这里除了院子大,实在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气息。”
留园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家常的气息。没有什么曲径通幽、雕梁画栋, 它更像是一个虽然宽阔,但依然温馨的家。
苏令德走到秋千旁,往下压了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秋千还是很结实呀。”
玄时舒的目光落在秋千上。秋千随风前后摇摆,上头落着几片黄色的银杏树叶,颇有几分趣味。配上拉着木鸠车呼啦啦满院子跑的玄靖宁,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会有一个孩子坐在这架秋千上。
“父皇的乾元殿里,也有这样的一架秋千。”玄时舒目光里添了几重怅惘:“小时候,父皇经常会替我推秋千。母后……会和皇兄坐在亭子里,皇兄背书,母后替我们缝贴身的小衣。”
苏令德抿了抿唇。她不希望玄时舒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就好像这看起来如此重视家庭的摄政王,到头来不也是个通敌叛国的叛徒?不是所有人,都能初心不变的。
苏令德走到秋千旁,捡起落在秋千上的银杏树叶,递到了玄时舒的眼前:“王爷,你是想替我们宁儿推秋千了吗?”
她盈盈而笑,眸中盛着澄净的秋水,漾着关怀的波纹。
玄时舒接过她手中的银杏树叶,唇角勾了勾,伸手将这片叶子簪到了苏令德的发髻上:“原来令令这么担心我。”
苏令德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不仅意识到了自己的目的,而且已经从方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她没忍住朝玄时舒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担心你。”
苏令德说罢,朝玄靖宁招了招手:“宁儿,快过来!你父王要替你推秋千!”
玄靖宁风一样跑了过来:“真的吗?真的吗?”
他虽然这样问着,但身体已经诚实地坐到了秋千上。
玄时舒看着玄靖宁亮晶晶的眼睛,瞥了苏令德一眼,然后才对玄靖宁道:“坐稳。”
秋千荡了起来,园子里没一会儿就传来了玄靖宁快乐的惊叹声。
苏令德看着玄靖宁红扑扑的小脸,笑着感慨道:“等这一切结束,你养好身体,我们能每天都过上这么快活的日子吗?”
苏令德不等玄时舒回答,便自己摇了摇头:“前狼后虎,恐怕还远着呢。”
玄时舒将玄靖宁推高,回过头去看苏令德:“怕吗?”
玄靖宁刚刚荡回来,以为玄时舒是在问他,当即就大声道:“不怕!”
他声音清脆,带着孩子的稚气,却又充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
苏令德莞尔,跟着点了点头:“不怕。”
她安静地看着玄时舒的眼睛,伸手拂去落在他肩上的银杏叶:“你也别怕。”
她的声音太温柔了,温柔到玄时舒情难自已地握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肌肤相触的一瞬,温热与柔软的触感让苏令德心下微惊,她怔愣地看着玄时舒。
玄时舒从她指尖拿起那篇银杏叶,伸手欲将它簪入苏令德的发髻。她低下头,便听他侧耳低语:“令令,只我自己,我从来不怕。”
可当她闯进来了,他再也不敢说“不怕”。
他本是了无生机的荒滩,毫不在乎风雨的侵蚀。可她是他荒芜的生命里长出的那朵朱红色的花,每一片花瓣上都刻着他的名字。他怕她眉峰蹙起,怕她嘴角下垂,害怕她弯折、消失、离开。他甚至害怕微风和细雨,会打扰她的安眠。
他如何敢说不怕?
苏令德心弦微颤,她仿佛听懂了玄时舒的言外之意,可她望进他的眼睛里,玄时舒却回避地移开了视线。
她一时心绪纷乱,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像是海浪一声声拍打着礁石,想要求一个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