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西南军兵败,国土收复之后,战时利益受损的富商大贾联合城中百姓上书长安,请求治洛阳府尹赵城背城之罪。
“赵城本意兴许是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可他却忘了不能与虎谋皮。”张解神色淡淡的说道,“洛阳不是第一个,原先已有过这样的例子。”
当年陈善造反时,乔苒还在娘肚子里,裴曦之连话都还没学全,他却不同,已知事懂事了,是以也算亲身经历了那场动乱。
“是啊!赵城因此获罪,本人被杀,家眷因此受累,女眷送入官窑做了官妓。”裴曦之叹道,“玉柳和如玉便是赵家的女眷。”
“本是府尹家的小姐,自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于不少风月场中人来说,玉柳和如玉这样的身份更能让人趋之若鹜。”裴曦之道,“当时如玉不过三岁,还是个孩子,暂且不提,玉柳却正值大红年华,自然逃不开这样的宿命。”
“她不敢死,因她知道这一死,还不曾深陷泥潭的如玉就没有逃脱的机会了,于是她舍了尊严,不过两三年的功夫便成了名动洛阳的名妓,并因此将自己和妹妹如玉的身份换成了民妓。”
官妓多为犯了事的官员家眷,等闲是不得赎身的,民妓则不同,待攥够了赎身的钱,便能脱离苦海了。
“玉柳过的很痛苦,但如玉的存在是她活着唯一的意义。”裴曦之道,“簪花宴之前,玉柳已经攒够了如玉的赎身钱,准备簪花宴后便让清清白白的妹妹如玉先一步脱离苦海。”
只是玉柳自己也没想到簪花宴上会出事,自己身死不说,更让如玉也身陷复仇的囹圄。
“所以如玉对害死玉柳的凶手恨之入骨,至于那个婆子,是如玉和玉柳的奶娘,赵家出事之后被充作官奴,机缘巧合之下撞见旧主如玉,因此回到如玉身边,助她复仇。如玉那一手调香的手段也是她教的,赵家未出事之前,这婆子就以一手调香手段,颇受重用。”
难怪会想到以香毒杀人,原来身边就有这么一个香道的高手。
“不管是如玉还是那婆子,若不是因为仇,如玉全然可以借着玉柳出事前便攒下的钱脱离孽海,那婆子如此厉害的调香手段,去哪里活不下去?”裴曦之唏嘘不已,“只是这两人终究还是舍弃了这样的机会。”
“人生有七情六欲,自然就有爱恨情仇。”张解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如玉,所以你无法感同身受那样的仇恨。”
说的总比做的简单,劝人放下只需要轻飘飘的两个字,可真正要放下却是割肉剜心之痛也未必割舍的了的。
裴曦之沉默了片刻,将头撇向一旁。
生来什么都不缺的人,很难理解这样的执着。
……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了下来,裴曦之先一步跳下了马车,而后对车上的张解和乔苒:“剩下的交给我,解之,你送乔小姐回去吧!”
说罢这话,他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府衙。
乔苒看着裴曦之大步离去的背影,片刻之后,转头问张解:“他没事吧?”
张解道:“此事蒋筱也掺合了进去,并且见死不救。他终究有些接受不了罢了。”
不敢相信书苑人人称道的蒋山长居然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
乔苒记起那一日见到的蒋山长的情形,不由感慨道:“我也没有想到蒋山长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这样的过往。”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张解摇了摇头,“此事不奇怪。”
簪花宴上六位书画名家齐齐出事,真相自然要公布,更麻烦的是公布之后的事情,有多少人接受的了这些先生有这样的过往?文人会不会闹事?案子清楚之后的善后更令人头疼,不过,这就不是他们能管的事情了。
“我送你回玄真观。”张解看了她一眼,道。
不知是还在想着如玉和玉柳的事情还是想其他的,两人一路上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
直到马车停在了玄真观前,乔苒走下马车,向张解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开,张解才忽地开口:“等等。”
乔苒回头,却见张解掀开车帘走入车厢内,乔苒看着他打开椅凳上木板,从木板下取出一卷画递了过来。
“这是……”乔苒有些惊讶。
“你的画没了,这是我所藏的画。”张解道。
那幅画泼了水,又成了证物,自然不能再还予乔苒了。
乔苒沉默了片刻,问他:“所以,你这是替裴曦之赔给我的?”
“不是。”张解摇头,笑道,“我拿出了一幅,自然也要还你一幅。”
乔苒抱着画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本能的开口想要拒绝。她又不是孩子,虽然心疼画,但还不至于为了画去跟张解吵闹。
张解笑了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伸手将她伸出的手推了回去:“这是易召南的《山鬼图》。”
乔苒推拒的手顿了下来。自裴家私宅提了一次易召南之后,这一路上,谁也没有再提易召南的事,没想到他却在此时突然提了起来。
“你可以看看,但不宜看太久。”张解说着转身走上了马车,“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第115章 山鬼
易召南所擅的在一众名家之中可谓独树一帜。他画风玄奇诡异,最出名的便是他画的魑魅魍魉。《八子贺寿》《地府志》《恶鬼报春》等名画皆是他所作。喜欢易召南的人喜欢到了极致,可不喜欢他的,对他也是避而不及,甚至生厌。
《山鬼图》也是易召南最为出名的画作之一,据说是有一年年关在阴阳司提笔所作。
带走一幅蒋山长的画作,又带回一幅易召南的画。红豆掰手指头算了算,觉得没有亏,顿时深感欣慰。除却红豆之外,乔书和阿生显然也听过易召南的名声,便也生了好奇的心思,让乔苒将画打开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画能让人要不就是喜欢到极致,要不就是厌恶到极致,鲜少有介于两者之间的。
看着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乔苒也笑了,伸手解开了易召南的画作。
恶煞修罗的样子随着画卷展开一点一点的露出了真容,真不愧是以画魑魅魍魉成名的名家,才一展开,胆子最小的红豆便发出了一声尖叫。
乔书和阿生也看的连连皱眉。
“这东西……”阿生倒吸了一口冷气,闷声闷气道:“我只是个粗人,看不懂这个,真是渗得慌!”
乔书点了点头。
画上的山鬼眼神阴恻恻的朝众人望来。
乔苒看了片刻之后,将画交给红豆让她收起来。
易召南,阴阳术士。
这是她第一次碰到阴阳术士的手段,而且这手段带着恶意而来,施加在了她的身上。这还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不带任何别的作用的幻术。若是碰到活的对她施以恶意的阴阳术士,她会如何?乔苒不敢想象。
今日如果不是张解恰好在场,她会变成一个活死人。一个活着的,但不会动不会笑,不会说话,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嗬!
乔苒冷笑了一声。
抬头正对上了乔书惊异的神色。
“乔小姐,”他小心翼翼的唤了她一声,“你……没事吧!”
乔苒摇了摇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少年在原地怔了片刻,转头将压在桌边一摞书最底下的一本书抱了出来。
《阴阳十三科总纲》。
这本书他在娘那里曾经见到过。将书翻了开来,虽然这本书他到现在仍然看不懂,可他敢肯定这本书一定同娘和乔小姐都有关系。
这是一本讲阴阳术的书,今天乔小姐又带回来这样一幅鬼魅的画,他不相信这样的巧合,所以娘一定和阴阳术有关系。
大楚论阴阳,最鼎盛之处在哪里?
长安。
乔书抓紧了手里的书册:他想去长安。
……
“没查清楚之前,那些文人叫嚣着让官府赶紧查,给他们一个交待,不能让先生们枉死!”
“如今给了交待了,人证物证俱全,更有蒋筱亲笔所书的认罪书,那些人却又开始闹了!”
府衙之内的官差只觉得眼前这一切有些啼笑皆非,叫人头疼。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有偷偷探出头去看的官差,才开了个门便被扔了一头的臭鸡蛋,吓的连忙关上了门。
“侠以武犯禁,儒以文犯法。”甄仕远背着手走了过来,“所以要有法,不能万事皆顺了他们的意。”
“本官这几日虽未出门,”甄仕远道,他当然不用出门,派官差出门打听状况便是了,“竟然还有人将此事怪到玉柳头上,怪她生的貌美令人觊觎,听听,这叫人话吗?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官差们垂头不语。
“所以去抓人,就以闹事之责抓起来,”甄仕远道,“左右我金陵府衙的大牢都空着,热闹热闹也好,关个几日,也好叫他们清醒清醒。”
唐中元上前道了声是。
甄仕远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道:“记得收了老周头的酒,别让他再胡喝海喝犯了差池。”
唐中元再次应了一声,而后想了想着开口道:“大人,还有一事。”
甄仕远看向他。
唐中元道:“方家那两个该放出来了。”等抓了闹事的文人之后,只怕牢里的位置不够了,那两个乱关着不是平白浪费地方浪费牢饭嘛!
甄仕远沉默了下来:他都快忘了这件事了,一开始想着哄哄那个乔小姐,左右也就是女孩子间的打闹,多关几日少关几日,全然在他的手里,这一关就忘记放了。
不知不觉都关了半个多月了,方家除了第一日有那两个夫人过来闹了一场之外,再也没见人来过,仿佛全然没有这两个人一般。
“这方家……还挺沉得住气的。”甄仕远摇头叹了一声,“来人!去将牢里的人放了吧!”
官差应声而去。
“等等,”还未走几步,甄仕远却又叫住了他,“放人之前先去趟玄真观,同乔小姐说一声。乔小姐……若是想多关她们几日,便再关几日吧!”
……
什么叫她想多关她们几日?乔苒沉默了下来:甄仕远真是拿她当孩子在哄。
不过……乔苒想了想,道:“人放了吧,只是我要过去看一看她们那样子。”
官差恍然会意:果真如大人说的那样,女孩子间的打闹就是这般。为这豆大的小事也能争上半天,不过大人说了这样的小打小闹总比真的出了事死了人要强。
一听乔苒要下山“送”那两个出狱,红豆当即便激动了起来,恨不能摩拳擦掌:“小姐,小姐,我也一起去吗?”
乔书默默地走回屋内:这种事也只有红豆最适合出面了,他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
……
终于……出来了。方秀婷和方秀文对视了一眼,看着牢外的晴天大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关了半个多月,最初横眉怒目,互相厮打,渐渐的也没了争吵的力气,开始盼望着出去。
是的,她们想出去。
往日在家里不觉得想做什么做什么有多好,直到被关入了大牢,才悔不当初。
关了半个多月,别说旁人了,就连往日里最疼自己的母亲都没见到。
没人来看她们。
为什么?是不要她们了吗?心里的恐惧油然而生。在外张牙舞爪的,在家里到底如何,她们心知肚明。
“哟,这谁啊?”突兀地声音响了起来,嚣张而得意。
乔苒身边那丫头!方秀婷和方秀文本能的抬头望去,而后便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乔苒。
她那身淡青色织锦缎纹的襦裙眼熟的令人胸口一滞。
是那天在布庄她们挑来的缎子!
一切都是由那日布庄的“偶遇”引起的,若非布庄上同扫把星争执了一番,她们也不会去得月楼冲个不认识的发火,也不会伸手推那一下,更不会有后头的事。
两人目中几欲喷火:往日里被挑事的今儿成了挑事的,要说她不是故意的谁信?
第116章 常来坐坐啊
“看来这段时日你们过得不错啊!”丫头说完,正主乔苒开口了。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大抵也是关了半个月,担惊受怕的,不止方秀婷和方秀文两个主子,就连她们身边的奴仆下人都缩着脖子,仿佛斗败了的公鸡一般蔫蔫的。
往日里耀武扬威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一个官差便在此时走了过来,似乎对她们这一行人站在这里有些不耐烦,官差皱眉道:“好了么?没事就回家去吧,莫要留在这里了。”
大人下了命令从午时开始抓闹事的文人,过会儿他们便要过来将大牢清扫一番了。
方秀文不知想到什么了一般,双目蓦地一亮,大声喊道:“差大哥,我们要告官!”
这等时候还告官?真是添乱!官差脸色一僵,却还是耐着性子问她:“你要告什么?”
“她们……她们抢了我们在布庄买的缎子!”方秀文指着乔苒道,“她身上的便是我们买的。”
官差转头看向乔苒:“是这样么?”
“不是啊!”女孩子扯了扯身上的襦裙,被指抢人东西,她依旧神情平静,“这是我家红豆捡来的,就在这牢里捡到的呢!差大哥若是不信,请那个名唤唐中元的官差过来一问便知。”
一方说的有理有据,一方张口就来,官差哼声道:“我这就去请唐中元,哪个说了假话,妨碍官府办事,哪个便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面!”
又要关进去?方秀婷狠狠的瞪了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方秀文一眼,忙出声道:“她记错了,是我们扔的,我们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