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衣衫还在滴水,闵危起身,一面注意岸边之人的动静,一面扭着衣衫上的水。
待弄的差不多,他才动身要前往槐水巷子。
可还未走出三步,胸口开始泛起剧烈的疼痛。仰头望着林间上方的一轮镰月,闵危的眼角泛红,发丝上的水珠混合着削瘦脸颊上的汗水,滴落在腐烂的落叶中。
原来是月初,三生蛊发作。他倒是忘记了这件事。
***
茶楼中,徐幼娇靠坐在窗边,看着楼下马车中下来的黄衫女子,不由一哂。
今日午后,莫千映本要与祖父莫岑离开梁京城,往南边而去。她不愿离开,却不想再三语磨被江咏思的娘亲听见,开口让她留在江府。她当然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莫岑也无可奈何。
回到客房,忽有一丫鬟递予她一封书信,道:“莫小姐,这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让我交予您的。”
拆了信,看了里面的内容,莫千映是再也坐不住,赶来茶楼赴约。
“莫小姐,昨日我们才见过的。”徐幼娇给她斟了一杯清茶,礼貌道。
“你说有办法让江咏思喜欢我,是真的吗?”
莫千映是直性子,不想多说废话。
徐幼娇笑起来:“是,我与江小姐的关系好,知晓了许多关于江大公子的事情,大概能琢磨出他喜好什么。”
她的笑容像是初春的桃花,娇艳而动人,让莫千映看得自惭形秽,暗思自己的长相远不及这位丞相府的大小姐。
“你该不会也喜欢江咏思吧?”
徐幼娇被这单纯女子问地愣住,喝了一口茶,才道:“不喜。”
江咏思此人,面相才华家世俱属上乘,可到底只能做臣子,够不上帝王的位置,太忠诚,野心不够。
她见着莫千映脸上的欢喜,将茶杯放下,不紧不慢道:“不过在我告知你江咏思喜好之前,我想得知一事。”
徐幼娇的语气很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喜欢上他的?”
这个问题,有些羞耻。
莫千映咬咬唇,不好意思将两人相遇的事情娓娓道来。
徐幼娇越听,脸色越沉重。
“棋谱?”
莫千映:“是,我的祖父喜欢围棋,尤其崇拜北厝大师。也不知道江咏思是从哪里弄来的棋谱,祖父说应该是《百变效古棋谱》的遗本,只是残缺了一部分,他还可惜得很。”
她见徐幼娇不对劲,两只手攥地紧紧地,眉头紧锁,像是在想什么重大事情。
“徐小姐,怎么了?”
《百变效古棋谱》,在前世,徐幼娇便有所耳闻。因要拉拢莫岑,理所应当要投其所好,只是北厝遗留的棋谱实在找寻不到,其余人的棋谱,莫岑又看不上。后来,她听说闵戈的小儿闵容找到了这被尘世蒙蔽许久的棋谱,还拜了莫岑为师。
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难不成林良善也重生了?
若是真的,这一切都变得合理了。为什么本该等待她救治的闵危,会被林良善带到府上?为什么江咏思会得到莫岑的青睐?为什么每次两人见面,林良善都会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她?……
闵危的消失,该是林良善所为,要不然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为什么会毫无踪迹可寻。
徐幼娇无法再忍耐心中的冲动。难怪,难怪所有的事情不受她控制地发展,却原来是这个缘由。
莫千映被对面之人的神情吓到,不由朝后边的榻退了退。
即便是拥有倾城之姿的美人,她也不想再多待在这处,忙起身道:“徐,徐小姐,我有事,就先离开。”
就在莫千映即将走出雅间时,身后传来一道冷声:“莫小姐,我不妨告诉你,江大公子是极其喜欢林小姐的,就是那位落水的林小姐。”
人一走,灵鹊的腿肚子颤地更厉害了。
“灵鹊,我们回府。”
“是,小姐。”
***
一连几日,江寄月被江咏思托付了书信到林府。
“善善,堂哥给你的书信,你便回一封吧。”
虽江寄月夹在两人中间颇为难做,但还是偏向自家人。况且她再三解释莫千映不过是一个住客罢了,江咏思不会喜欢她的。
林良善看着好友情真意切地劝说,还是没接过书信。
她万分难受,心口就像有一把钝刀子在不断地拉磨,势必要将她割地心血淋漓。她对自己说:“既然决定放下,为何还要犹豫不决,是不是还要经历一遍那样的痛苦?”
“寄月,你告诉他,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他了,以后也不必再给我书信。”
决绝的话出口,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杏眼酸涩,也一齐憋回去。
窗边的白白跳到桌面上趴着,歪着头,就像平日,想让她摸摸它。可等了许久,白白也没等到温暖轻柔的抚摸。
“寄月,你将这只猫带回去给他,就说我不喜欢猫,很是烦人。”
林良善将猫抱起来,放在膝上,最后挠了下它的脖子。白白听不懂人言,依旧享受地眯起湛蓝色的大眼睛,慵懒的模样。
江寄月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般,忙不迭站起身,道:“善善,堂哥写的三封信,你都没回。你都不晓得这几日他的情绪有多糟糕,我都被他骂了。”
“善善,你别为难我。”
林良善苦涩地笑了下,道:“好,我不为难你,你等等我。”
她拿过桌上的毛笔,铺开一张雪白的纸,用笔蘸了些浓墨后,悬在纸张上方。
“善善,你还没看堂哥的信呢?”江寄月将信封递过去。
“不用看了。”
江寄月无法,抱着猫走远了些,不去看她落笔内容。
这封信,林良善写得极慢,慢到边写边流泪,袖子湿了一大片。没什么不忍,在再次体会死亡之后,她不想再折磨他人,也不想折磨自己了。
“寄月,你把这信带回去给他,还有这猫,他不会骂你的。”
“算我求你了。”她哽咽道。
江咏思在府中等得心急,没法静下心看书。
屋外传来走动的声音,他慌得将手中的红梅香囊放进抽屉,合上。
一只猫窜进来,迈着轻盈的步子打量着周围环境,浑圆的身体像是一只球,长长的尾巴乱晃个不停,有几分陌生焦虑。
江咏思一直盯着猫的动作,整个人动弹不得。
江寄月晚了好一会儿进门。
甫一进屋,就迎上一道冷硬的目光。她慌张地将手中的两封信丢到他的桌上,道:“这是善善给你的信,我先走了。”
话没完,人早就跑远了。
江咏思仿徨良久,终拿过信。他感觉得出这封信的沉甸,深吸一口气,拆开了。
不过寥寥两句话:江咏思,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你放心。猫,我不是很喜欢,照顾起来多有麻烦,便送还给你。
直呼其名,是第一次。
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也是第一次。
你放心。
他要如何放心?
江咏思瞬时怒从心起,尤其是见着那只有悠闲的白猫后。若是真的不喜,她早该说出口,而不是此时。若是不喜,那日中秋灯会,她会为了一只猫追到小巷子?
可这怒气消失地很快,他沉默地将信封上的墨字看了又看,该是他那日说的话让她伤心了。
莫千映问他:“江咏思,你是不是喜欢林良善,才这样待我的?”
他嘴上说的是:“莫小姐,你不要信口雌黄,随口乱说。”可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如今不过是一个毫无前途的世家公子,在还没有春闱中举前,他不敢对林良善说出任何承诺的言辞,也不想因此让人污了她的闺誉。即便祖父的警示在前,若是他知晓她就在假山后,也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此刻,江咏思万分懊悔自己的先前的所作所为。
白猫迟疑着靠近萎靡不振的人,跳到混乱的桌面上,用爪子拍了拍那人的手臂。
江咏思抬头,抿唇看着猫。原先送出去时,还是苗条身材,现今却胖了好几圈,毛发光亮顺滑。
兴许她说的都是气话,他努力地笑了笑,可这强行挤出的笑容有几分滑稽。
***
林原不晓得骄纵妹妹和那江大公子又发生了什么事,见着最喜欢在桂花树下睡觉的胖猫不在,问红萧:“白白去哪里了?”
红萧压低着声音道:“小姐把猫送还给江大公子了。”
“怎么回事?”
红萧不说话。
林原的两条浓眉皱地紧巴巴,走进屋内,见林良善正半撑着下巴看书。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她旁边,轻声道:“你和江咏思怎么了?”
林良善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有些哑:“没怎么。”
“那你把白白还回去了?你不是很喜欢它吗?每日都得抱着它玩好一会儿。”
“哦,我只是以后都不想再见他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传进林原耳内,不过他不信。
“你俩又闹什么矛盾了?说与我听听,我好替你教训他。”
“没闹矛盾,我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了。”
林良善正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林原见着这架势,顿觉不妙,声音更轻:“他欺负你了吗?”
他的神情太认真,仿佛她说“是”,他就能立即冲出去为她报仇。林良善憋不住眼泪,扑到他怀中,抽噎道:“哥哥,我真的不想再见他,以前是我太固执,一直缠着他,让你总担心我。以后我不会了,不会再缠着他,让你难做。”
眼泪倾泻而出,沁入林原深色的官服中。
林原心疼地抱着她,轻拍她瘦弱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好,江咏思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可稀罕的。咱们家的善善那么好,哥哥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想起她在江府落水,林原火气更甚。
这件事后,林原担心她常闷在府中,对身体不好。
张管家提议:“今年庄子的橘园结了许多好果,小姐不是喜欢摘橘子吗?可以让小姐去庄子上散散心。”
林原将这件事说过后,林良善点头道:“好。”
府中确实闷闷,也没什么事做。
翌日清早,天朗气清,秋风送爽。
林良善与红萧坐着马车,一路上慢悠悠地赶往梁京城南城门处的林家庄子。
因着落水,林良善每日吃药,很容易疲惫。昏昏沉沉间,也不知到了哪里,等她醒来,掀开靛青车窗帘子往外面看,却是一片层叠山峦,郁郁青青,景色尤美。
“红萧,快醒醒!”
林良善有些惊慌,把红萧摇醒,指着外面问道:“这是去庄子的路吗?”她记得好似没有这般荒凉的。
红萧迷糊地揉揉眼睛,道:“不是去庄子的路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冯叔!这不是去庄子的路啊!”林良善朝外喊道。
却没得到回应。不可能,冯叔虽有些耳背,但每回听见,都会回她的话。
“冯叔!”她又喊了一遍。
没有回应,而马车还在不停往前行进。
两人面面相觑,红萧一把掀开车帘,却见车辕上驾马的不是冯叔,而是两个黑衣人。
红萧大惊:“你们是谁!”随之看见他们手中的刀剑,一下子噤声了。
林良善吓得捂住嘴。
两个黑衣人蒙着面,看了她们一眼,邪肆的眼闪着光亮,挥动马鞭,驱使着两匹马跑得更快了。
马车中,林良善急促地喘着气,手紧紧地攥着绯红的裙面。
“红萧,冯叔是不是没了?”
“小姐,我会护你安全的。”红萧握住她的肩膀,尽管再害怕,她还是坚定道,脸上划过一抹决然。
林良善拉住她的手,强行冷静道:“红萧,我不怕,我们先问过他们的意图,再……”
马车停了,车帘子被锋利的刀划断,掉在泥泞的地上。
“林小姐,到地方了,下车吧。”一高瘦的黑衣人抽出刀,对着马车中的林良善。
忍住恐惧,林良善和红萧下了马车。
“你们想要什么?是想要财物吗?多少都可以,只要你放过我们。”林良善颤巍巍地要站不稳,却仍装作镇定道。
黑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道:“林小姐,我们知道你是刑部右侍郎的妹妹,既然敢绑你,自然不是为了那区区财物,而是要你的命!”
凌厉的话音刚落,手中的刀已经劈过来。
红萧自小习武,又被镖师王泰教习过,虽实战不足,也有功夫在身。在利刀劈过来时,看准时机,一拳击向那人的手臂,脚也踹向他的下盘。
黑衣人没料到一个婢女竟会武功,大意之外,收敛散漫的态度,持刀转向,横劈向她的脖子。毕竟买主可是花了大价钱请他们两人出手,要这林小姐的命。
“小心!”林良善大喊。
红萧及时躲避开,着急道:“小姐,你快跑!我来拦住他们!“
可红萧对付一人已极其吃力,手臂上被利刃划开了大口子,鲜血直流,哪里还能应付另一个人。
稍矮些的黑衣人嘿嘿一笑,上来就要抓住林良善。
潮湿的密林间,林良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身后的黑衣人像是在逗她玩,追地不紧不慢。
不!她不想死!
林良善只觉心口一阵阵地抽疼,可绣鞋还是踩断了枯枝,朝前不断地跑。摔倒在荆棘上,她也不敢犹豫,赶紧爬起来继续跑。手掌处被长刺戳破的细小伤口流出血,发麻发疼。
这样的奔跑,直到一处断坡才停下。
林良善的整张脸惨白异常,她不断地在后退,喘着微弱的气道:“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只要你放过我,放过红萧。”
“林小姐,很抱歉,买主花了大价钱买你的命,要是今日不杀了你,我们兄弟两个在江湖上难以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