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抬手将她眼角残余的泪刮去,又将再次凌乱的被子整理掖好。
闵危才继续把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入眠浅,且只需两个时辰,不似林良善身弱,需睡上许久,才有常人的精神气。但想着兴许只有这段时日,两人才能如此躺在一榻,即便是吵闹,也算是夫妻之间交谈感情。
这些是闵危在那十五年的所见所闻。
那些年,床榻上,他始终一个人,没人敢于逾越,睡于他身侧。
她在适应这样的相处,他也在调整过去的既定。
虽大雍多地战乱不止,但临城似乎被遗漏。百姓小声议论着糟糕的国事,却仍举办起热闹的花会。用临城府尹的话说,便是:花会邀请花神娘娘来人间,还可为大雍祈福。
因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面的官员纷纷应是,四处筹备开了。
临城百姓自然也沉浸在欢闹的节日中。毕竟临城前面还有岭南四洲挡着,再如何,仗也打不到这处。
林良善起时,外侧的榻早凉透了,也不知闵危什么时候起的,去做了什么?合着她也不想知晓。
想着闵危昨夜说的话,在婢女侍候好梳洗后,她也不急着用早膳,去了宅院的书房。短短的道路上,已然见到了四个身着黑甲的守卫,个个面相肃穆,手持武器,站立挺拔。
在看见她的一瞬,皆低下头,就如见到闵危般。
林良善的脸上浮现难言的神色,只好加快脚步。待进了书房,才背靠着合上的门,松了一口气。
桌案上摆放的,多为从各处传来的急件公文,又或有兵书律法。
林良善只匆匆看了眼,就见那些公文外封的州县,潜州、庸行关、金州……溧阳城、庸行关、北疆……梁京。还有一封加急信件,字形不属大雍,但林良善杂书多看,识得那些字,是齐国的官字。
她心下惊愕,闵危现今是与齐国的人接触了吗?
但她在一派深呼吸后,拿起的是梁京而来的急件。她的手有些抖,明知道不是自己该看的,但她想知道如今的梁京城究竟如何了。
信封已被撕开,显然闵危已经看过。她拿出来看看,也不会被发现。
更何况他之前说过:“这世,我不会再欺瞒你任何事。”
林良善看了眼紧闭的门,然后又看窗外无人,终于还是看了里面的内容。
闵危从外回来的时候,先是去了趟书房,被守卫告知:“林小姐一炷香前刚离开。”
他的脚步一顿,皱了皱眉,抬脚转向后院。
说起这栋宅院,闵危前世就在此处住有半个月余。那时魏国疆域多半稳定下来,只余未收复的失地。
以临城为主的沿海州县,联合层层上报,海盗猖獗,恳请朝廷派遣将士前来征讨。
闵危当时正御驾亲征金州,在听取了太尉和剩的提议后,决议战后,一并解决临城之难。可惜的是,他一时不察,被倒齿剑贯入心脏,正逢旧朝余孽作祟,原定的计划有所更改。
在临城的半月,他与近臣商议,一面指挥解决海盗,另一面却远控千里之外的梁京。待将盗匪解决,才从海上赶回梁京,处置前朝余孽及某些不安分的朝臣。
闵危进屋时,林良善还未用早膳,坐在桌边。也不知是不是心虚,她低着头,道:“你用过早膳了吗?”
“还未。”
闵危掀袍坐下,与她用起膳食来。皆是她喜欢的,存在真宁的记忆中。
待用完膳,闵危才道:“与林原的书信,写好了吗?”
林良善想起在公文中看到的关于江家的事,莫名一慌,点头,道:“是。”
额上被一节指骨轻敲了下,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笑意盎然的眼,不觉有些错愕。
“是作甚亏心事了?”他问。
林良善自然不能说偷看了那封急件。她微佯怒道:“我没有!”
“好。”闵危也只笑笑,而后看着她的眸,道:“我说过,我不会欺骗你,也不会隐瞒你任何事。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就是。”
这话无疑是表明了他知晓了她的举动,但没有更多的话。
在林良善实在受不了他的视线时,闵危凤眸微弯,笑说:“昨夜说过要带你看花会的,去看看罢?”
好似在征求同意。
有着先头的事,林良善稀里糊涂地答应的。
整个花会中,尽管她还如先前那样不如何说话,但闵危的兴致好似很高,护着她,走过有趣的摊子时,会问她想不想要。
因此,当两人回来时,闵危的手上拿了许多的事物,有吃有玩的,多是梁京没有的东西。
闵危走后,林良善独自坐在窗边,发了许久的呆。
这夜,两人无话而眠。直到林良善入睡,闵危不由叹息一声。
翌日天光未完全亮,院子七分凉意。近侍秦易低头,将急件递予闵危。
“二公子,这是从梁京最新来的信件。”
闵危闻言,只道:“你念,我听。”
这是十足的信任,秦易不明白这份信任源于什么。但自他被这位二公子挑中,做了近侍,他隐约感觉自己的将来命途会不可限量。
早在两年前,他就暗下决心,要为了二公子唯命是从,赴汤蹈火。
闵危有晨起习武的习惯,他细致地擦拭着手中的格弓弓身,神情没有因急件中的内容而有一丝波动。
“怎么,你有话要说?”
在被凌厉审视的眼神看着时,秦易终于忍不住道:“为何二公子会暗中帮助江氏?”
紧握弓箭的手一顿,闵危闭上左眼,将弓弦拉满,瞄准远处的红靶心,唇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悠悠道:“他该庆幸,遇到的是如今的我。”
若按江咏思先前做下的那些事,闵危决计不会让他活到此时,即便这人在前世为魏国政权的巩固出力。
更何况让一个一直觊觎自己妻子的男人活着,实在是他这个身为夫君的耻辱。
可他不再是十七的年岁,早就不再莽撞易怒,会为了一时冲动而做下不可挽救的事情。若不然,早在两年前,江咏思就会身首异处,现在的坟头草都应几尺高。
相反的,江咏思得活着,而且是,必须好好地活着,就如前世般。他早说过,会把这一切都扳回正轨,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闵危的右眼微眯,指间松动,箭矢脱离,在冰冷的空气中乍起破裂声,而后牢牢扎进了那抹红,穿透靶心。
他无声地笑笑。
毕竟活人可争不过死人。倒是江宏深有些可惜了。
“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秦易不明所以,却不由感到一阵胆寒,低头道:“已经有眉目,那人应该是在城中的山塘街。”
闵危抬眼看了下蒙蒙亮的天色,摘下黑漆护腕,道:“走吧,去看看他。”
第七十五章
和剩今日起了个大早,坐在海边礁石上整一个半时辰。却也只钓了一尾黄花鱼,细小得很,看着约莫三四个月大的样子。
他叹气一声,将小海鲈从鱼钩上取下,抛向翻滚动荡的海面。复取了蠕动青虫,重新做好诱饵,优哉地钓起鱼来。
这次未等待多久,鱼浮沉沉浮浮。瞧着,似有大鱼上钩。
和剩不由面上一喜,小心地收着鱼线,担心好不容易钓上鱼跑了。是一条海鲈,个头比先前的黄花要大了许多。
他正盘算着要如何料理这鱼,却有沉重脚步声自后而来。
“先生这鱼倒是不错。”
和剩不由抬头,看向来人。这人面容若秋霜冬雪凛冽,身姿似岩岩孤松挺直,着了一身鸦青色暗纹窄袖长袍,未束冠,年岁不大,却无故携来无形压迫。身后还跟着两人,皆着黑甲。
他低头将鱼放进一个破烂竹篓,拿起鱼竿,欲离开。
闵危面上带着尊崇之意,双手抱拳,作了一礼,恭敬道:“还望和先生原谅,是小辈擅自让手下查寻先生行踪。”
彼时林良善的身子扛不住海上折腾,只能停靠沿岸州县。之所以选择临城,不仅是该地较安全且近,要方便许多。还有另一个缘由,便是和剩在此地。
前世,闵危得以谋逆造反成功,改换大雍为魏朝,还要多靠身边的谋人将士。后来这些人,也多拜官授职,成为新朝的能臣。
再次重来,他自是要召集旧部,为将来做好谋划。如今才得召十之六七。
和剩前世为他之军师,后拜职太尉,属三公之列。只这世事变动,闵危才按着忆中所得,提前来临城寻人。
“你是何人?”
闵危闻言,看着面前年过四十之人,沉声道:“家父方于三月前,为国命丧金州。”
和剩不由眯眼,一字未说。他将鱼竿搭在肩膀上,提着竹篓,迈大步走了。
秦易望着走远的人,对仍立在原处的闵危道:“二公子,这要如何是好?”
“无妨,明日还来此处就是。”
前世闵危为得和剩协助,曾舍下颜面,访问月余。对于此等有才能之人,他向来不惜时间。
“可明日他不一定在此处。”秦易疑惑。
闵危看着翻涌的波涛浪涌,平静道:“他会来的。”
林良善正坐于菱花镜前,望着昨日买的两个小木偶,一男一女,临城特有的,用于栓系双方情缘。忽而听得外间声响。抬眼望向窗外,就见是归来的闵危。
她也不问他去了哪里,连多余的眼神都没一个。
闵危挥手,让侍弄的婢女退下。他走过去,轻柔执起她散落在后的发,道:“你今日想出门逛逛吗?外间热闹得很,花会还未结束。”
他的动作轻柔,指间的发顺滑。透过面前的镜,闵危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倏然笑道:“我给你梳发吧。”
“不用。”林良善脸颊抽搐一下,断然拒绝。
但显然她的话没有用,闵危已经拿起状台上的木梳,正欲给她梳发。
林良善一下子站起身,挥手打掉他手中的梳子,细眉紧皱,唇角也抿直了看他。
“闵危,你别太过分!”她仗着是白日,怒道。
闵危眼中的笑意未散,看她一眼,便低身捡起那把桃花木梳,放置在妆台上,轻声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还未来及说自己梳发的技巧很好,虽是自夸。
坐于旁侧,在林良善梳妆时,闵危凝着她仍有些泛白的病容,主动说道:“你与林原写的信已经传往梁京,想必不用多久,他会回信过来的。”
她垂着眸子应道:“嗯。”
又是沉默,直到两人一同用早膳时。
窗外有些冷风吹入,微翻她耳鬓的发丝。侍候的人早已退居屋外。“你不必等我一同用早膳。”她蓦然道。
这许多日,林良善起来时,闵危都已不在。问过身边的婢女,才得知人早在三个时辰前起了。可每次,他总能赶回来,同她用早膳,尽管此间过程,两人少话。
两人前世自是没在一起用过膳,算起来,新婚洞房那次倒算勉强。其余便是镇北王府每月的宴聚,不过都是一伙人。更何况是这不上不下的早膳。
林良善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总归让她难受。
这些时日,闵危待她,与从前有许大的差别。即便她发闹脾气,他也没再回怼。
这样的生活好似再正常不过,但林良善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些全不是她想要的,而是他强行给的,却逼得她不得不拿着。说不准,慢慢地,她会沉浸其中,接受这一切,还要感激他。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女子,不知这样的路数。
林良善甚至不愿去深思,闵危如今这般待她,与她从前待江咏思有何区别?
她不会真的为了回到梁京,而不顾自己的身体,设法逃离。那些话本中的故事,也只不过无聊打发。她自嘲也没有那些女子的本事,即便有,若是真的那样做,闵危会如何?
林良善不敢接着想下去。她清楚地知晓,他并不是一个真正好脾气的人。
争吵时的口不择言,确与实际不大相同。
可她也不愿在受着他暗中的、细水长流的好意。
闵危听得她的话,用筷给她夹了一注鱼肉,只道:“可是我回来的晚了,若是你饿了,便早些用,不用等我。”
他明知故问,也在颠倒黑白。分明是掐着时辰赶来,却说是自己的过错。
“我饱了。”令人噎得慌。
林良善时常觉得和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闭嘴了。
可想着婢女的话:“小姐,公子是特意回来与你一同用膳的。”到底是他派来的人,全是想着他说话,又气闷地很。
闵危放下筷子,见对面碗中还余半数的粥米,皱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
在婢女撤下残食后,他又吩咐了句:“让厨房做些松糕来。”
甜而不腻的糕点,她好似喜欢吃些。闵危注意到。
她坐在小榻上,胡乱翻着一本杂记,关于农事的。本就没多大兴趣,还因对面坐了一人,更是难坐。
待闵危将秦易送来的公文处理妥当,已是半个时辰后。
他看了一眼那书的封面,原严肃的面变得轻松起来,有些年少人的生机,笑道:“你若是无聊,既不愿外出,我们下盘棋如何?这书就不必看了。”
积微居中的书,多为游记话本,言的是有趣好玩。她哪里喜欢看这种务农生产,多半心不在其上。
“我想看书。”林良善拿书隔开他的脸,道。
正此时有人敲门,是秦易的声音。
“你倒也不必在这里,去忙罢。”
在他开口前,林良善率先赶人。
“好。”闵危本欲摸摸她的脑袋,却止住手,想起什么,道:“等会会有大夫来此,为你查看病情。”
“嗯。”极冷淡的声音,表示知晓了。
待人出来。
秦易自然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冷视,忙道:“二公子,是青姨娘又闹了,小公子让我来找您过去。”
闵危微弯的唇角扯平,面上笑意尽失。
另一处临街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