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从福源寺回来,林良善有些犯困,一双杏眼晕染朦胧水汽,她道:“真宁,你去厨房将药煎好了。”她打算小憩一会。
闵危便去了厨房煎药。
厨房中,宏才正和新来的厨娘忙着做晚膳,他随口攀谈起来:“真宁,你今日和小姐去了福源寺,那里热闹吗?”
闵危正认真地用小竹蒲扇扇火,听此言,回话:“热闹。”
“嗐,我也想去福源寺来着,听说那里求姻缘很准,我都还没娶媳妇,真想去问问我什么时候能娶上一个好看又能干的媳妇。”宏才大大咧咧道。
白雾雾的水汽飘散开,携带着一股微苦的药香随风钻入闵危的鼻中,他瞧见那厨娘出门去择菜,略略沉吟,问了一句:“宏才,这梁京中的江大公子是谁?”
虽宏才一直在厨房中做事,却是人缘好极,能知晓许多事情,且他嘴上没有把门的,很是八卦。
一听平日总沉默寡言的真宁问他这件事,他先是嘿嘿笑道:“你怎么会问我这事?”
闵危状似无意道:“没什么,我是这几日在小姐身边,总听到这江大公子的名头,有些好奇,随口问问,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怎么会不方便,宏才一边切菜,一边同他说道:“在梁京城,谁不知道江大公子啊,只你刚来,不清楚。我这番就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他煞有其事地咳咳嗓子,板正身子说道:“这江大公子,名咏思,是江家的嫡长孙。江家可是我朝的百年世族,他们的先祖是开国大臣,一直稳居朝堂,如今江家掌权的是江大公子的祖父,现为太傅,曾教习过当今圣上。”
“咳咳,好像有些偏,说回这大公子,他自小聪慧,去年还得了个解元,听说后年是要参加春闱。按照他那样的家世和天资,拿个前三甲是手到擒来的事,实在让人羡慕。真宁,你说这人和人的区别,怎么比人和猪的区别还大?要是我们两个生在那样的世家,还用的着在这里?”
宏才瞧着闵危的侧脸,手中的菜刀剁的咔咔响,颇为不解气:“不过你有一点儿比我强,长的倒好,说不准以后能榜上……”
闵危的眉梢不自觉地低了低,打断他的话:“小姐和他……”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宏才就抢过话,道:“你说小姐和江大公子啊,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
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进了耳,闵危心中不知怎么有些闷闷,捏着小蒲扇的手指也紧了紧。
“我是两年前才来的将军府,我也是听厚德说小姐和江大公子自小相识,小姐很喜欢江大公子。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事。去岁十月,小姐在大街上遇到了江大公子和他的表妹游街,当场哭闹起来,气厥昏倒,被公子送去了影梅庵养病,没想到这开春回来,竟正巧地救了你。”
……
闵危煎好药,小心翼翼地将药罐中汤药倾倒进白瓷碗中,又拿了一柄瓷勺子,端着到了林良善的闺房。
林良善刚醒,倚靠在窗前的书桌上,有些迷茫地看着进来的闵危。
“小姐,药好了。”他轻声道。
“放着吧。”
闵危将冒着热气的药碗放到桌上,又端正站好。
林良善并没有立即喝药,目光反而一直落在闵危的身上。
她半撑着左侧脸颊看他。他的肤色很白,哪怕是在外流落多年,身上增加的只是伤痕。他的发似乎被剪过了,有些短,她想起刚捡到他时,他那头乱糟糟被泥浆污浊的长条形头发。
“你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剪的?”
闵危已经被她看的浑身紧张,唇瓣颤了颤,他低眉回话:“刚来府上那天剪的。”
那天,他要清洗头发时,才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了,蓄了多年的长发凝结在一起,梳不开。他干脆拿了剪刀一把剪掉长曳发丝。
小姐竟是到现在才看出吗?
林良善问这话,皆是她想起上一世闵危那一头乌黑顺滑的头发,他的头发比她的还长还亮。
她唯一一次触碰到,是在一年的秋狩时。
她假装咳嗽,说:“世子殿下,我的身体不好,便不去了。”
闵危只漠然道:“这次容不得你拒绝。”
秋天寒气渐起,她一直待在帐篷里。虽她嘴上说是身体不好,不方便出去,但追究根本,却是她害怕见到那些贵女,她们又会拿她和闵危的事情嘲笑摆弄。
她与闵危不同,她是那起事件的主谋,是造成那副不堪局面的罪人。
闵危,他是镇北王世子,被迫娶了一个落魄将军府的心机小姐,反而受到众人的哀叹可惜,又说他实在是很负责的男人,还愿意给她世子妃的位置。
可到底不能总躲着,皇后要见她。
她只能去,却不想中了计,喝了带毒的茶水,咳血不止,被赶来的闵危一把抱住,急忙带她去找太医。
她昏迷过去前,见到的是他着急的神情。
他是担心她?
等醒转过来,她便见平躺睡在身侧的他,面容沉隽而安静,睡姿规整。
秋狩没办法和府中一样,可以各居院落。在帐篷里,他们只有一张床,但他之前从没来过,她也不知道他大晚上去了哪里睡觉。
那是第一次,除开宫宴的荒唐事,他们两个睡在一张床榻上。
她轻轻地侧过身,怕惊醒他。他生有一张令人不禁艳羡的脸,但那时他的眼下有浓郁的青色,薄唇苍白,长顺的发未束冠,披散在枕上和被子上。一副柔弱的模样。
她恍然发现他的头发真长,且在烛火照亮下,泛着盈盈光泽。
“你做什么?”他猛地睁开眼,喑哑出声。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一缕发放下,心虚道:“你的发乱了。”
胡诌的言语,让他皱眉,继而起身,拿了衣服展开穿上。
“多谢世子殿下救我。”她爬起来,对他诚挚地道谢。
他穿衣的动作一顿,微怒道:“你是傻的吗?皇后叫你去你就去,我早些时候就告诉过你,让你不要私下与他们接触,你是没听进我的话吗?”
“可她是皇后,我不能……。”她为自己辩驳。
“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来找我。”他不耐烦地掀帘而去。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喃喃:“可我要去哪里找你。”
他的行踪,她一向不知。
“小姐。”闵危有些不解地看着小姐,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让他不由脸红起来。
林良善不语,又看了眼他尚显稚嫩的脸,隐隐有后来的俊俏模样,少了阴沉之气,倒让人感觉他是一个纯净干净的少年,尤其是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望过来时。
她端起碗喝药,心里却默默叹息他的头发,那手感好极。
等喝完药,她才说道:“这几日你读书习字,我还未考察你,你搬了椅子坐过来,我考考你。”
半个时辰的功夫,林良善将书本上能问的都问了遍,闵危皆都对应上来。
她又看他练字。
他左袖子中的手指甲紧紧扣住掌心,有些疼,握住毛笔的右手却是稳健非常,写出的字和字帖上的分毫不差,有锋芒显露。
他们挨的有些近,他的呼吸都刻意收敛了些。
林良善没察觉出,她心中只想着能在他少年落魄时留下个好印象,好为今后行事,时不时地夸赞他的字写得好,有悟性。
林良善的字当然不能有多好,但她厚着脸皮装作自己很擅长书法一事,夸赞的话一句接一句。
“你这个字写的好!”
“是了,这样写的就很好。”
……
闵危被她说的有些脸红,他抿紧唇,手下动作不乱。
后来林良善见他红涨的脸,有些担忧,问他:“你生病了吗?怎么脸有些红。”
“没有,小姐,我没生病。”他小声道。
“那就好,你先练字,等会再给你讲解。”她从他一旁走开,又坐回桌前,开始翻话本看了。
她一离开,那股微苦药香也变得薄淡,闵危随之松了一口气,继而心里有些空荡。
第十三章
屋舍内没有其他人,闵危双手枕着后脑,躺倒在床榻上。
那天的雨幕下,他被“同伙”殴打,整个人被他们反复踢踹,身上的骨头和散了架似的,他翻滚着挣扎,甚至求他们不要再打他了。
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他的长相,他能得到比他们多的施舍,或是一两个铜钱,或是一个馒头。
他懂得利用自己的外貌,再加上一点儿适可而止的可怜态,引得路人对他怜惜。
闵危经受过许多的挨打,他原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想被一个披着赤狐披风的女子所救。
她低笑道:“你可要和我回家?”
他是要拒绝的,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她就说:“红萧,把他拎到马车上。”
“不……。”他呜咽的声音淹没在蒙蒙春雨中。
在马车上,那方窄小的天地间,他缩在角落处,一动不动,思绪混乱。
后来马车停下,他被高个侍女拎下马车。周围是欣喜的欢迎声,他拘谨地站在一边,抬头却看见了“威远将军府”的门匾。
原来救他的是威远将军府的小姐。
他原先抗拒的心态悄然发生了转变,这兴许是一个契机。
***
闵危趴在昏暗的床底下,听着外边的轻.喘,他的双眼瞪得通红,死死盯着眼前不断辗转的两双脚,一双黑色长靴,另一双是红色小巧的金镂鞋,白皙纤弱的脚踝上还挂着一串金铃铛,叮叮作响。
痛苦、压抑、仇恨充斥着他的脑海,伴随着衣物剥落的嘻索声,他的利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眼角有泪水滑落,衬得那猩红的凤眼阴鸷而可怜。
终于,在一阵呜呜声后,一双莹白皙良的脚踩到了地面上,她轻声唤道:“危儿,出来。”
声音淡漠,带有一丝喜悦。
闵危从床底爬出,看到刚才进门的矮胖男子已经死在了床上,他的身上没有衣服,袒露着肥胖的身体在红床之上,眼珠几乎要爆出,张大着嘴,嘴角还有鲜血流出。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死之景,但仍然愣在原地。
冰肌玉肤的貌美女子毫不在乎地捡起地上的纱裙,当着闵危的面穿起来,等穿戴好,她才道:“我们该走了。”
“是,娘。”他闷声应话。
不过逃离半个时辰,死在床上的男人被发现了。
夜晚,树林深处,滢月高挂。
“娘,怎么办?”闵危依偎在女子的怀里,尽管她的身上有令他作呕的脂粉香气,他也不想松开。
女子显然也有些惊惶,远处火光微闪,野狗的吠声越来越近。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瘸了的右脚,掐着闵危手臂的力道也越来越重。
她突地轻笑一声,把闵危从怀里推出去。
闵危猝不及防地摔倒在草地上,后背被荆棘刺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无骨的手掐住下巴,接着什么东西往他的嘴里钻,是活物。他的双手紧紧扒着掐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可怎么也挣脱不了,嘴里的活物很快顺着喉管爬了进去。
那只手转而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一点儿声音。
“嘘,不要出声。”
女子低头附耳,颤声道:“我已经把三生蛊喂给你。你马上离开这里,记住娘说的话,去梁京找你的爹,一定要找到他。”
她的玲珑眼划过一抹狠厉:“找到你爹,杀了他。”
隐隐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
女子松开手,坐在草地上,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个不停。
“娘,我们一起走。”闵危小声急道,去拽她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不,你赶紧离开这里,我的脚已经走不了路了。”
她苦笑一声,要从腰间拿了匕首。
“娘,你做什么!”
闵危忙要去抢匕首,却来不及了,他的手被女子的手紧紧握住,连同匕首,一起贯穿了白皙的胸口,红色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
他完全呆住。滚烫的血从他干净的脸上流淌下,鼻息间是浓烈的血腥气味。
他猛地将手抽离。
“好疼。”女子背靠着树干,轻轻抽噎起来,细眉紧皱,汗水混着血掉落在她一袭红纱裙上,隐没了踪迹。
“帮帮娘。”
她抖着手去握他的手,喘着微弱的气,道:“杀了我。”
匕首没有完全贯穿心脏,还有几分,但她已经手抖到下不了手,疼痛蔓延全身,一阵接着一阵。
“不,娘,你和我一起走。”
闵危要去扶她起来,却被她强撑着一口气打了一耳光。
“不孝子,你是要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吗!”
他的脸歪去一边,又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对上一双灿灿的玲珑眼,她温柔道:“危儿,杀了娘,然后快逃离这里。”
人狗交织的声音愈来愈近,终于,他的手握住匕首,流着泪,咬牙狠心,一个用力,将锋利的刀刃又送进了几分。
“记住,娘说的话,一定要杀了你爹那个,负心汉。”
断断续续的话一说完,女子瞬时如断线的风筝,没了生气。
闵危擦了一把不断流出的泪水,伸手将女子的眼睛阖上,跌跌撞撞地朝密林深处而去。
***
三年来,闵危从金州一路询问他人梁京怎么走,仇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埋没住。
他是想死的,可又不能死。
很多时候他在荒郊野外或是大街角落,裹着一身破烂单衣,不敢深睡,只能浅眠,唯恐会出现什么危险。
身上没有银钱,他曾经去过一家应聘仆人的家宅,得到录用后,只想赚了些银子,能用更快的脚程到梁京。却原来是那家的少爷见他生的好,起了邪心,招他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