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这是他一句恐吓的话,原来不是,这水里的确有鬼,这些鬼倒是对他们没有攻击性,甚至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们,只是偶尔顺着水流飘动。
丁清心中有疑问,只是现下他们还在水中,周笙白的嘴里含着闭气丹,无法开口说话,等出了这条冰川,她得问个明白。
不过后来,丁清也就没再想过提问了。
因为她不止看见了一个鬼。
被冰川冻得浑身发疼为次要,那时不时从她与周笙白身边流淌过的鬼魂几乎被水泡得一样,过长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开,在水中像是野草一般浮动着。
这些鬼魂有的是上下游动,有的是前后游动,他们从周笙白与丁清的身体穿过去时,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一声声尖利的惨叫。
那叫声像是婴孩啼哭,又像是戏子的高声吟唱,尖叫得几乎要冲穿旁人的耳朵,叫声中包含着不甘与忿怨,直到鬼魂与他们分离,那尖叫声才渐渐远去。
一张张可照明的符纸越往远处飞去,越是让丁清心寒。
她能看见那些被困在房子里的人,被冰冻的房子的窗户半开,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里面飘着的是一具具尸体,其中还有襁褓中的婴孩,婴孩的脸皱成了哭泣的模样,一个生命才刚刚开始,便早已结束。
周笙白从水底找到了拜天冰山的山脚下,他几乎是立刻便动手画符,僵硬的手指几乎不可动弹,就连鹰爪去画也颇费工夫。
丁清悬在了周笙白的头顶,处于水中,脚不沾地,头不顶光。
她的眼看向方才自己走过的那一条条街道,心知仙水镇只是个开始,尚有许多城池都经历过一样的残忍,而先前她对雪姻设阵后,还觉得她在阵法中恐怕会受些折磨。
那样的折磨,与这些死去的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有些悲惨,未亲眼所见,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而真正的悲惨,即便亲眼所见,也无法感同身受。
震撼悲悯之余,丁清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谁能救救凡人呢?
这世间已经变得很糟了,永夜之主逐渐在人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后,会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可怕。
弱不是死亡的理由,终有人能改变现局,还人间一个清净。
丁清回头朝后下方看去。
周笙白背对着她,微卷的长发在水中随着画符浮动着,广袖招水,飘飘如仙。
丁清的心中忽而涌上了些许酸涩,不是为了满镇飘荡的鬼,而是她内心的自卑作祟,她想如果周笙白真的是那个救世主,那她恐怕是救世主这一生中唯一的绊脚石,以感情牵绊着他,拖累着他。
她有些,配不上他了。
不,她从来配不上他……
水面上破开的冰花晶莹飞溅,连带着周围几面巨大的冰面也一同裂开,双翼黑羽旋转洒开了冰水,迸溅出一滴滴如宝石珍珠,一场大雨般洒在了水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乍起的身影与湖泊东方照耀的初晨一道,暖白的阳光下,巨大的双翼展开,抖落寒水,重出水面的二人一同哈出一口白气。
丁清睫毛颤颤,双臂勾着周笙白的脖子不能动,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发疼,她只是个死人,素来忍耐力不错都这样狼狈,更别说周笙白了。
周笙白自然是不好过的,他双翼疼得几乎眼冒金花,可现下他们还在冰面上方,即便离开了冰川,也要去到城池中寻一处安全安静的地方再好好静养。
看着暖洋洋的太阳,周笙白很想往东方飞,然而他们下一个要去的是南堂,唯有埋着头往南行了。
这回丁清没趴在周笙白的背上招风,而是小鸟依人地缩在了对方的怀中,冻得上下两排牙直打架,咯咯声音发出来,呼吸的气都是尖锐疼痛的。
周笙白见她这模样便想责怪她两句,早知如此,便不该那么冲动跳进水里。可他也实在不好受,即便含着闭气丹,可始终被川底的寒气侵了体,肺腑发紧发疼,没力气开口说话了。
周笙白飞不了多远,二人就近找了座小城休息。
客栈小二瞧二人身上结了冰霜满目诧异,连问了两句他们从哪儿来的,周笙白嫌烦,瞪了对方一眼,那小二不会瞧人脸色,无视了周笙白的眼神。
丁清倒是笑道:“我夫君他爹死在冰川上了,我俩刚才是下水捞尸体去了。”
小二虽觉得惊讶,但也赞叹一句他们俩孝心可嘉,便连忙去给两人烧热水,再取两个暖炉来烘衣裳。
小二走后,周笙白瞥了丁清一眼:“牙不打颤了?”
丁清伸手揉了揉脸颊道:“我还好,皮糙肉厚冻惯了,老大你……你背痛不痛啊?”
她始终记着他双翼遇冷便疼。
周笙白扯了扯嘴角:“背没多痛,倒是方才听见某人对小二提了一嘴话,让我倍感在意。”
丁清眨了眨眼,有些无奈道:“永夜之主那种坏蛋,我就算说他死了尸体飘在冰川上三天三夜都捞不上来,也不算过分吧?”
“谁在意他。”周笙白伸手捏了一下丁清的脸道:“我在意你说,我是你夫君。”
“你本来就是我夫君啊。”丁清坦然。
周笙白双眸微眯,眸光流动,浑身冷得厉害,却因这话从心里暖了起来。
小疯子果然惯会说甜言蜜语,最擅讨好他。
他们成亲了,却从未以丈夫妻子互称过对方,今日丁清随口一提的夫君,倒是让周笙白内心沉寂已久会挠人心肝的小猫爪重新活了过来。
新鲜,欢喜。
小二先将暖炉提进来放在屏风旁,二人便坐在暖炉边脱去外衣取暖。
那小二是个话多的,提了热水上来还热心道:“二位客官,咱们这儿靠近冰川,就是六月天里也得多套两件衣裳,更别提现下已经霜降了,昨儿晚上还下了半个时辰的小雪,你们二位穿得实在太薄,等洗漱好了,还是去街上买两件厚衣过冬吧。”
“多谢小二哥提醒。”丁清饮了一口热茶,等小二走了后,才去拴上门,褪去衣裳打算好好用温水泡一泡。
暖炉一个放在屏风外烘着外衣,一个被提到了屏风内取暖。
客栈的浴桶很大,丁清可以完全缩在周笙白的怀中,扑满的热水顺着浴桶边滚下,流入砌好的凹槽里。
周笙白双腿敞开弯曲,怀中坐着娇小的人。
丁清真的很瘦小,死时才十六岁,有没吃饱穿暖过,双肩细瘦,若是弓着背,能看见她肩胛处的骨头微微凸起,有点儿像他后背长出的半截指骨长的翼骨。
“老大,水里的鬼……不是鬼魂吧?”丁清昂头朝周笙白看去。
她一抬头,后脑正好撞在了周笙白的下巴上,一歪头他便能居高临下地看见她完整的脸。
小疯子的脸上有水珠,周笙白抬手拂去,道:“不是鬼魂,是游魂弥留在冰川中,怨气太深致使他们化形无法离开。”
所以在那些满是怨气的游魂穿过她的身体时,才会发出那样愤怒又哀伤的尖叫声。
雪姻做得孽,比他们想的远要深。
“安魂咒也没用吗?”丁清问。
周笙白道:“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开出花儿来的。”
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开出花儿来,也不是所有怨气都能被消解。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丁清的手脚终于暖和了,她才慢慢转身,整个人都贴在了周笙白的怀中,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心口,打破寂静:“老大,你转过去我帮你擦背。”
周笙白饶有兴趣地看向她,眼神朝水中示意,正扫过丁清的胸前。
丁清拿过毛巾在他眼前挥了挥,挥去他眼中的旖旎氛围,回归正经:“你的翼骨泡过冰水,这桶又够不到你的脊背,我用热水打湿毛巾,替你温一温,温一温就不痛了。”
周笙白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随后唰地一下起身,丁清的视线平撞了个正着,顿时红着脸垂下眼眸,周笙白又转身蹲下,水面正好到他背上疤痕下一寸处。
与周笙白肌肤相亲多次,但丁清从未认真看过他的后背,她用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过他背后的两道疤,疤痕下突出的翼骨绷紧了那一块皮肤,光是看上去,便知道当初落在初生婴儿身上的伤痕有多触目惊心。
周笙白趴在了浴桶边,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脸。
他道:“清清对我真好。”
丁清默不作声,又听见他道:“清清疼我。”
握着热毛巾的手微微一颤,丁清怔愣地看向周笙白的小半张侧脸,他已经阖上眼像是马上就要睡过去,将自己的背后坦然安然地露在她的面前,给予了全部信任。
“因为老大也疼我呀。”丁清说这话带着些微鼻音。
这世上没人疼周笙白,也没人疼丁清,幸好他们遇见了彼此,疼爱彼此。
丁清很少有想哭的冲动,她对旁人的感情难以感同身受,自己的感情又淡薄,所以她几乎没哭过。她这辈子最深最泛滥的情,皆是为了周笙白,骤然涌上的感动和心疼,让丁清鼻尖酸涩,莫名的舍不得。
湿毛巾撤下,换上了更为柔软温热的触碰。
正在小憩的周笙白突然睁开眼,卷翘的睫毛上被热气蒸出了几粒晶莹细小的水珠,瞳孔震动,他没回头也没动。
丁清在吻他的疤。
比浴桶中更滚烫的液体滴在了背上,就像要将他那块皮肤烫伤。
沉静中翻涌着伤感。
周笙白轻声笑了笑:“清清,你这样……我很想今夜咱们都别睡了。”
他的眉目柔和,不含欲望,不过是不忍提及她的吻,她的泪,以玩笑带过。
丁清的唇离开了他的背,瓮声瓮气道:“我可累得很,不陪你醒着。”
“好,那我和清清一起睡。”周笙白拨开了眼前的发,转身将丁清抱在怀里。
他们今日都在水中泡了太久,手指指腹都是褶皱的,不宜再泡下去了。
有力的双臂将人从水中抱起,周笙白道:“不洗了,我给你擦发。”
自身体回温后,丁清也实在不想待在水里了,便由着周笙白抱出自己。她原以为,凭周笙白现下身体上的势气,等她发丝干了之后,今夜怕是真不用睡了,可实际上却不是。
恰好月底,月亮还算圆,周笙白与丁清擦干了发丝,关上窗户后便在软床温暖的被窝里抱紧彼此,不过片刻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补上了。
第107章 [VIP]
冷极累极后, 是一夜的好眠。
不单是西堂冰川附近的城池整日天寒地冻的,就是其他地方也入了霜降天,气候逐渐转凉, 飞在天上迎着风,秋装是御不了寒了。
丁清与周笙白醒来后便去小城的街道里找了家成衣铺,买了几身过冬的衣裳后立即换上,这才出发前去南堂。
南堂,也是永夜之主的地盘。
几个月前周笙白在林下城将丁清带回来, 与永夜之主有过不算会面的碰面, 当时永夜之主知道周笙白破开了阵法将要入塔时在雪姻的帮助下匆匆逃走,具体藏在南堂何处, 恐怕除了他极其信任的人之外,无人知道。
在那次之后, 周笙白与永夜之主似乎也有某种意义上的心照不宣,以中堂和南堂的边境为分界, 永夜之主没再冒险出现在丁清的面前, 周笙白也没不顾一切冲破南堂上空的阵, 掘地三尺要找到对方报仇。
此番前往南城,很有可能会与永夜之主正面交锋, 周笙白的脸色自往南堂靠近时便开始难看了起来,那是他对永夜之主的厌恶, 丁清见状,心里也不好受。
如今他走哪儿都带着她。
丁清虽将自己夸成了花儿,可到真正的大事面前,她可以做的却很少, 无用之人跟着, 总会拖累他的脚步。
二人心思各异, 直至到达西堂靠近南堂的边境处,周笙白才察觉到近两日丁清的话少了许多。
她在想她身体里的血液,她还在想那一夜,她的魂魄被永夜之主带出城外,经受过的一遭威胁。
未到面对时尚可忽视,可当再度碰面越来越近了,丁清却心烦意乱了起来。她怕自己当真会被永夜之主控制,做出什么伤害周笙白的事来,也怕此番她不能自保,无异于羊入虎口,再给周笙白增添难度,招惹麻烦。
丁清想对周笙白提,要不她直接从西堂去中堂找周椿算了,只是这话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未说出口。
西堂边境的城池人很稀少,因南堂边境的城池几乎空了,皆为当初雪姻所害,又或者是谢家自己的作为,叫整个南堂都显得格外空荡,连带着西堂这边的人见祸事频生,不敢久住,好些人甚至收拾行囊跑去中堂避难了。
百姓眼不盲,心也亮,而今什么地方能待,什么地方不能待,他们清楚得很。
偌大的城池里仅有二十几户人家在,这都是些早就扎根于此,祖祖辈辈的坟都在城外山上埋着的老人,固执无畏,想着就算死了,至少也是死在家乡。
城门前无人看守,可见西堂对南堂放心得很,丁清和周笙白进城后见空荡荡的街道,枯叶扫过街角的萧条中,带着干燥的气味。
这里什么也没有。
当年五堂之间并非仇敌,靠近彼此的边境城池普遍繁华,因为可接两堂来往的客人,现下繁华不在,城中的树木都留不住鸟,干枯的枝丫上徒留歪斜的鸟窝,随时都能被风吹掉下来。
周笙白与丁清随便找了家酒楼住下了,里头无人,但还算干净。
这边没起什么风,无灰尘吹入,客栈里的人似乎走得也不久,客房里还是整洁干净的,距离上一次清扫不会超过半个月。
趁着太阳还未完全落山,丁清将被褥抱出来挂在窗沿上晒一晒,手中握着花瓶里抽出的干枯花枝当做鸡毛掸子,重重地打在了被褥上。
一片浮尘灰点在夕阳的光芒下尤其明显,游来游走。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抱住了丁清的腰,小疯子的腰太瘦了,也很软很嫩,若是在床事上掐时稍微用点儿力,便能在上面留下青紫色的指痕。现下她穿着冬衣也不显胖,裹了好几层的腰还是盈盈一握,周笙白甚至怀疑她这具身体还能再瘦下去。
联想至最近丁清的沉默,她已经两日没好好吃过饭了。
虽说死人无需过度进补,补来也无用,可周笙白就是觉得,她这样瘦,与不好好吃饭有关。
“你在想什么?”炽热的气息喷在丁清的耳廓,她略微缩了缩肩,回眸朝周笙白看去,沉思了片刻后老实道:“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