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温三
时间:2021-08-21 08:59:27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废墟中寻找着什么,十指生出了利甲,玄衣染脏,在方才房屋坍塌的前一刻,白光从小巷中透出来时,他的心脏就已经停了。
  “丁!清!”周笙白喊着她的名字,几乎要将她嚼碎了吞下去,他双目猩红,几欲滴泪,心中的自责几乎成了痛恨。
  痛恨自己。
  “丁清,丁清!!!”周笙白整个人埋在了废墟中,咬牙切齿恶狠狠道:“你骗我,你又骗我!你总是骗我!”
  她总是不守信用,她难道不知道若她再一次在他眼前出事,他怕是会活不成的!
  他不该轻信她的话,就不该放她去找什么丁澈!
  周笙白只觉得一瞬窒息,心口痛如刀搅,待于泥灰中摸到一个纤细的金环时,悬于眼睑的泪突然滴落,溅在地上,那金环被他紧紧抓在手里,不敢拿起细看。
  “清清……”又一滴泪落下。
  接着泪水接二连三,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周笙白的双翼收敛,整个人脆弱又颓然地跪在碎石堆里。
  金环攻心,他的嘴里尝到了一丝腥锈味。
  “她疯了吗?!那是个怪物!她还敢过去?”
  “小姑娘,你快回来,那人是个怪物啊!”
  人群嚷嚷,吵得人头疼。
  “老大。”
  声音从背后传来。
  周笙白闻声回眸,他发丝披散,空气中飘浮的灰沫落在了他的发上,肩上,仿若一夜白头。他的鬓角生出了细绒的黑羽,薄唇猩红,利齿伸出,宛若一只半人半兽。
  丁清也是披散着头发的,但相较周笙白,她显然干净太多。
  娇瘦的身影水色长裙没沾到半点灰尘,鹿眼露出诧异,随后又恍然,紧接着惭愧至极。
  她心疼地朝周笙白跑去,不顾那些胆大尚未离开的百姓如何议论,随着她的每一步,右足上的赤金足环都发出了叮当声响。
  丁清跑到他跟前,拉着周笙白的手想将他带起来,一次不成,他有些腿软,第二次才扶着那高大的身体半直。
  周笙白手里的金环被他捏到变形,待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涂了金面的假金环,里头是铁,更不是赤金所做。
  他像是劫后余生般压在了丁清的身上,瘦弱的身形晃了又晃才稳住,她懊恼道:“我……我去取这个了。”
  丁清吹开他发上的灰尘,摊出掌心的黄玉簪,银杏叶于阳光下折射着温润的光泽。
  她又紧接着道:“我不是与你说了别暴露,要信我吗?”
  周笙白心有余悸,这才体会到丁清失语时的疼,他几次张嘴发不出声来,可心里仍是气急,张口,獠牙穿过她的衣服,咬在了她的肩头上。
  微末血腥味冲入口鼻,周笙白才觉得自己像是真正活过来了,渐渐安心。
  小疯子没事。
  太好了。
 
 
第113章 [VIP]
  周围的百姓只见那高大、身披玄衣的男人嘴里长出不似常人的利齿, 用力咬在了瘦弱的少女身上,他们谁还管这二人方才说了什么话,又是何关系, 纷纷惊叫四散,不敢逗留。
  一片吵杂过后,是布满尘烟气味的宁静。
  丁清忍着肩上的疼,周笙白咬得不深,他也舍不得真咬重了, 咬完后又拉下她的衣襟, 露出半截肩膀来,如同野兽舔舐伤口般, 舔过獠牙洞。
  砰砰——
  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逐渐加速,丁清的双手慢慢搂住周笙白的后背, 她知道血液的味道会刺激他,使他心跳加速, 呼吸急促, 幸而她非活人, 不会真的叫周笙白变成一只怪鸟。
  丁清轻柔地安抚着他,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的嘛, 不会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你别担心, 要信我。”
  在遇见周笙白以前,丁清也非弱不禁风的女子,她于底层摸爬滚打多年,不是只学会了骗人这一招。
  周笙白的声音闷在她的肩窝处, 喘着气沙哑道:“你竟还数落我。”
  他有些委屈, 方才滚滚而落的眼泪全都擦在了丁清的衣襟上,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种行经的幼稚,也不知会不会得来丁清的嘲笑。
  丁清没在意那些,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发现周笙白几乎大哭了一场,她只看见他猩红的眼眶与欲落未落的眼泪,如此就已经心疼不已,自责不已了。
  周笙白本来四肢都麻了,现下觉得缓过来了些,手臂抬起搂紧了丁清的腰,直起身时抱得她双脚离地,如此近距离地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本沉浸其中,又突然睁开双眸。
  桃花眼中微震,周笙白的舌头在嘴里舔过獠牙上残余的血腥味,心口逐渐平缓的跳动又重新紊乱起来。
  丁清察觉到他双臂僵硬,嘴角不自在地扯了扯,干笑两声:“被你发现了。”
  周笙白瞥了一眼脚下的废墟,又看向那个被捏得变形的金环,就在金环下的那块碎裂的石块上,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一声没吭,只是脸色逐渐苍白。
  反倒是丁清手脚并用地挂在他的身上,紧到身体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她有些慌张但又不讲道理:“你不会因此与我疏离吧?你不许!我们……我们成了亲的。”
  丁清杀人了。
  她以前将杀人作为自己的底线,从未触碰,也未犯戒,因为丁清本就是捉鬼世家的后代,深知这个世界的规则。
  人杀人,顶多算是坏人,只要没被人发现就不会有人知道,甚至还有洗心革面的机会。
  但是鬼不一样,鬼杀了人后,身体里的戾气、罪孽,就刻在了那里,在捉鬼人士的五感下避无可避,一旦血腥味积累得最够多,便会化为恶鬼,为天下捉鬼人士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
  丁清若没杀过人,她的身份在五堂众人面前还能勉强撑下去,人分善恶,鬼亦然。
  可如今她的手上沾染了血迹,看不见,也洗不掉。
  丁清有过侥幸心,她想这是她此生杀的第一个人,且这女子算不上个好人,这女子是谢家的手下,手上也不止一条人命,丁清虽为鬼魂,但杀一个恶人,应当不会被人发现吧?
  可就这么一小会儿,她与周笙白尚未建立起温存的气氛,便被这一股股血腥气冲散了。
  而今丁清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
  侥幸不成,只是不知周笙白会如何看她。
  他是向来吃恶鬼的,丁清虽不至于因为这一条人命变成恶鬼,但终究算不上是个普通的鬼魂了,现下五堂内哪个捉鬼世家的人想要拿下她,也无需向任何人报备。
  周笙白沉默着,叫丁清拿不准他心里所想。
  她渐渐从一开始的不讲理,变得有些战战兢兢。
  突然张开的双翼扬起了一阵灰尘,丁清始终被周笙白抱在怀里,紧到有些呼吸不顺。
  碧蓝的天空就在眼前,他们远离了小城人群,俯瞰能见被丁清用阵法爆开的地方从中形成一个圈往外铺开。
  已经过了许久,周笙白终于开口:“给我解释。”
  他没有丁清预想中的那么冷淡,声音很低,像是伏在她耳边的轻语,这让丁清心里稍微好过了些,她道:“我在小巷里中了谢嵐的幻境咒,在咒语中,我看见了阿澈的魂魄。”
  “其实在此之前我就有过怀疑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在风端城我见到谢嵐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很古怪,他身上的味道我很熟悉。”丁清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后来在比武招亲的台下我也入了幻境,看见了曾经与阿澈畅聊过的画面,当时我便有过猜想,但我追上谢嵐去试探时,知道他是永夜之主的人,便立刻打消了怀疑。”
  “直到……”
  直到那日在城门下,看见了丁澈的魂魄。
  丁澈为何在南堂?
  过去的几年丁清一直在永夜之主的跟前,毫无存在感,可后来跟随周笙白后,五堂也去过不少地方,甚至还去了鄞都城,他不可能没听说过,又为何没有找来?
  疑点很多,只是丁清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仍然做了最坏的打算。
  再次在那个幻境里遇见丁澈后,丁清便猜到事情的始末了:“我虽不愿承认,但阿澈的确如过去的我一般被永夜之主掌控着,我不禁想起了赵煊与赵长宇,便猜测阿澈也许附身在了谢嵐的身上。早在进入小巷前,我就将一半的魂魄碎片分散出来以防万一,结果正好可以寻找谢嵐的所在。”
  “后来我找到了他,借用谢家客栈里一个女人的身份从外破开了幻境。”丁清顿了顿,接下来的事情便好解释很多了,只是想起丁澈,她的心口还是疼得厉害。
  丁清带不走丁澈,他与谢嵐绑在了一起,他也不会跟丁清离开,多年被永夜之主折磨后留下的阴影,让他认定了丁清与周笙白不会战胜永夜之主,他是来劝降的。
  “我只知道,唯有真正的死去才能解决他的痛苦。”丁清将脸慢慢藏在了周笙白的怀中,丁清对丁澈的感情很深,不单只有亲情,他们同甘共苦数载从未分开,实存另一种羁绊。
  让丁清亲手解决自己弟弟的鬼魂何其残忍,而永夜之主知道,丁清只会一种彻底毁灭鬼魂的方式。
  他也知道丁清不会带走丁澈的鬼魂,让他在旁人手中受折磨再灰飞烟灭。
  他料定了丁清的两个结局。
  一是亲自杀死丁澈,连带着自己的身体和魂魄也四分五裂,化为粉末,再经过至少一两年的时间慢慢重塑,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打击周笙白,或许这一两年的时间,永夜之主的计划便完成了。
  二就是现在这般。
  “我在使用阵法之前,幻境已经被破坏了,所以一半的魂魄碎片带着那个女人的身体走入小巷,完成接下来的阵法,阵法爆裂的瞬间,我将魂魄从那个女人的身体里抽离。”丁清道:“我做得很小心翼翼,没有让魂魄和身体受到一点损伤,只是为了能让阿澈解脱,我不得不牺牲一条人命。”
  不是那个女人,也会是旁人,无非那个女人的身上背着血债罢了。
  丁清杀了人,即将走入黑暗,她从身份的本质上变成了和永夜之主一样的人,他拉着丁清陷入了恶鬼的泥沼中,虽尚未完全深陷,可终有一日会被淹没。
  说她是自私也好,怕死也罢,反正现在,丁清舍不得自己的身体受到一点伤害。
  她能分善恶,自然也能断利弊,她答应过周笙白,不会让自己受伤,也不会让赤金足环掉下,也舍不得浪费那一两年重塑身体的时间。她总想着世事无常,以当下的时局来看,她与周笙白未必还有一两年。
  丁澈死前,对丁清说了一句话。
  他没再要丁清一定要开心,只是告知了他将她的黄玉簪藏起来了,藏在了这条街头的柳树下,翻动的新泥一眼就能看出来里头埋了东西。
  本来……谢嵐是想将这不值钱的簪子扔了的,丁澈就把簪子扔在那儿了。
  他死前似乎感受到了即将解脱的释然,但更多是悲悯的,不舍的,惧怕的。
  一个人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死去两次,和一个人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死去两次,也不知哪一种更痛些。
  周笙白想,应是后者更痛,毕竟后者的记忆一直在,将来还会反复想起,反复折磨。
  “老大,你会不会因此休了我啊?”丁清问出这句话时,声音都在颤抖,还险些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周笙白道:“胡思乱想什么?”
  丁清说:“凡人的夫妻便是如此,妻子若是犯了大过错是会被休的,被休的妻子若是没有娘家可依,走哪儿都会被人指点,也会被人欺负的。”
  她像是故意说了后面那句话,声音略大,鼻音很重,带着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你便是有恃无恐,才会这般撒娇。”周笙白说着,又喟叹一声:“这是无法破解的局,若我是你,我也做不了别的选择。”
  这世上有两种人,至亲之人必死的话,一种绝对不会亲自动手,一种是一定肯定亲自动手,丁清为后者。
  解脱丁澈,彻底放下过去,是丁清必走之路。
  她杀的人也非良善,加之周笙白向来护短,他只心疼丁清要为亲自毁掉丁澈而难受。
  “清清,我们不会再见其他人了。”周笙白道:“从现在开始,就只有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回窥天山,其余事宜,我会给上官堂主和司千重写信。”
  若她见不到其他人,旁人也就不会因为她杀过人而伤害她。
  在窥天山,凡人上不去,那里是安安静静只属于他们俩的小天地。
  “这么说,你不会休我?”丁清问他。
  周笙白道:“明知故问。”
  “老大,我破了自己的底线,你为我也要破底线吗?”丁清目光盈盈,她知道周笙白此刻看不见她的表情,可她就是忍不住扬起满是依恋痴迷的脸,那是她对周笙白炽烈情感最直接的表达,毫不掩饰。
  片刻他答:“你就是我的底线。”
  她于他是旁人不可触碰的底线,也是他可无限放纵的底线。
  “那阵法凶险,以后不许用了。”周笙白说完,丁清慎重地点头,接着他又道:“在使阵法时,真的没有伤到自己吗?”
  她存在表面的外貌能看得出来,但藏在身体里的魂魄碎片究竟如何了,周笙白无法查证。
  丁清只道:“放心吧,我很听老大的话,所以很小心,没让自己受伤。”
  从南堂往中堂方向走,比从西堂往南堂而来要轻松许多。
  因他们在南堂境内逗留了一段时间,再次离开南堂时,南堂边境外的多层阵法已经被破得差不多了,司千重派来的西堂人与中堂边境的翟远会面,三方同时打压南堂,逼得谢家的人不断后退。
  原本南堂谢家占尽优势,而今西堂内部发生政变,东堂又是个只擅长制药的,唯有他们受伤了之后能有些作用,若是让他们上阵与中堂或北堂相抗,东堂便退缩了。
  偏偏,永夜之主还很信任东堂。
  因为东堂如今的堂主,有在世活神仙之美名,他更是百年来东堂中炼药的翘楚,手中丹药无一不精,甚至能将药练成不同的状态。
  如气可闻,如丸可吞,如水可饮,如粉可敷。
  而今五堂中,原本西堂站在南堂这边,叫南堂信心十足,现下西堂倒戈,反而将南堂逼入了两难的境地。东堂的上官堂主一直深处南堂境内,跟在永夜之主身后,南堂那些打下败仗回来看手皮都没破一块的东堂人,只能自吞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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