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习惯了,而且毫不在乎。
这种不在乎不仅仅是针对旁人对她的态度,更是因为她不在乎任何人。
当然也包括他。
这并不是蒂亚戈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事实,但每一次再想起来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失望都不会有任何减轻,反而有种日渐溃烂的加重。
柏妮丝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感觉有些困惑。她很确定自己的说辞可以得到或者逐渐得到大部分人的欢心,而对于剩下那些因为过于精明而能将她的真实想法完全看穿的人来说,轻蔑或者嘲讽才是正常的反应。
而不是像蒂亚戈这样,仿佛明白了,却仍旧不声不响。
“我以为再怎么样,到了这一步,他总该是有些恨你的。可我完全感觉不到这种情绪。他并不恨你,只是在难过。”
魔镜的话没来由地闯入柏妮丝的脑海,她发现这个该死的镜灵简直不能更对了。除了难过这个词,她找不到别的可以用来更准确地形容蒂亚戈所带给她的感觉,哪怕他只是面无表情,眉眼敛垂着。
人鱼果然是复杂的生物。
除了乌苏拉,她就没遇到过这么难以取悦的生灵,好像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对。
这么想着,柏妮丝干脆将话题转到了一个相对保险又重要的方向上:“说起来,我刚刚忽然想到一个关于收藏家的事情,好像也挺奇怪的。”
“什么?”
“按照加百列他们追查过往凶杀案的结果来看,收藏家应该是来到这个新世界已经挺久了。按道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座城市是警卫处还有海族的总部。那他为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做这些事?”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蒂亚戈配合地回答道,“不过他会这么做也不奇怪。”
“为什么这么说?”
“收藏家的手法是在逐步完善的。他在越来越熟练的同时,如果一直沿用之前的方式一成不变的话,那对他而言所能得到的反馈刺激就会越来越弱。为了让自己始终能得到足够的刺激感受,他会不断往危险和曝光的边缘靠拢。
所以你回想下那些资料,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人类尸体埋藏起来。而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会不会被发现。因为他的手法已经很老练,知道怎样才能将自己和那些事件撇清关系。”
“所以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增加刺激感?”柏妮丝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吧。不过要我猜测的话,还有一个原因也很重要。”
“是什么?”
“环境。”
蒂亚戈说着,将视线投向前方,灯光混合着睫羽的阴影落进蓝色眼睛的深处,带来半明半暗的剔透:“你能看出来他正在不遗余力地想要将那些人类都打扮成某个特定的样子,对吧?”
“是。”
“那么就像我刚才说的,也许发展到现在,光是受害者形貌上的相似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需要一个拥有相似环境的地方,这样他的幻想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
他想要重塑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一段记忆。”
“这种情况很常见,就看程度的轻重。比如在某个很重要的人去世以后,她的家人或者伴侣会将她生前的东西全都仔细保存好,这算是正常程度。
但是发展得严重一点,她的伴侣也许会将他们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全都固执地维持成同一个状态。她去世前这个地方是什么样,不管过多久那个地方都必须是什么样,连物品的摆放位置都不能改变。甚至有些人会拒绝安葬死者的尸体,和尸骨一起生活许多年。”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因为在他心里,一直坚信自己的伴侣并没有死,所以刻意维持着熟悉的环境。但其实,在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这些熟悉的环境反而会加重他这种不切实际的病态心理。”
听完蒂亚戈的话,柏妮丝忽然回想起那条全视之眼的项链,一下子明白过来:“所以,收藏家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警卫处在这儿,而这就是他所想要的。”
毕竟警卫处和光明教廷息息相关,而目前看来,收藏家一直试图重塑的那个少女也跟光明教廷有关系。
“而且这座城市里的原世界生灵很多,可以说是整个新世界里最接近他们曾经所处环境的地方。”
说完,蒂亚戈又补充道:“不过这些都只是我根据收藏家行为进行的猜测而已,也不一定就是完全正确的。”
柏妮丝点点头,再次由衷觉得只要是跟情感扯上关系的东西,真是比活着还复杂。
不过好在它既不长久也不稳定,倒是个适合用来交易赚钱的好赌注。
这么想着,柏妮丝正打算再多说些什么,忽然一阵清晰到突兀的咕噜声先响了起来。
好饿。
见她像是有些尴尬地偷偷抿唇咽了咽,蒂亚戈主动站停在原地:“是饿了吗?”
“倒也没……”
又是一声咕噜声。
还真是一点也不给面子呢……
于是柏妮丝只得老实点头:“饿了。”
“那就去捕猎吧。”
按照柏妮丝的想法,这本该是他们相互道别然后分道扬镳的时候。
却没想到,在她即将开口说出“回头见”的前一刻,蒂亚戈又平淡地补充上一句:“一起。”
于是就连晚餐都成了结伴而行。
这对柏妮丝来说有些不适应,因为除了在幼年时期,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其他生灵一起捕猎过了。
毕竟连水母都会因为食物而和同类起争执,更不要提大多数恶魔在捕猎的时候都是没有什么理智与恭敬谦让的品质可言的,尤其是曾经在海巫巢穴里的其他恶魔。所以柏妮丝总是单独行动,或者干脆去捡点他们吃剩下的残渣。
因此,像今天这样如此和谐友好的合作捕猎实在是全新体验。而且有了海神自带的吸鱼体质,她几乎不用动就能抓到好多猎物,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这大概就是天堂的感觉吧,柏妮丝一边吸溜着牡蛎一边无限感慨。曾经她在陨罪园里就做过一个只要她饿了,张开嘴就会有各种胖乎乎的鱼虾美味排着队朝嘴里跳的梦。
没想到今天居然成真了。
在一连吃下许多青虾海蟹以及各种小海鱼以后,柏妮丝抓着那几只正在试图用装死来逃避命运的扇贝看了看,将其中个头最大的递给蒂亚戈:“来点夜宵?”
他微愣下,旋即接过来,清隽脸孔上笑容温柔:“谢谢。要上去吗?”
“啊,好的。不过,应该是我说……”
“那就走吧。”
很快,他们便重新浮出水面,坐在一片被海水半淹没着的礁石群上。这里远离岸边,周围除了风声就是海浪奔涌的规律哗啦声。
柏妮丝动作熟练地撬开手里的扇贝,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偷朝蒂亚戈那条线条流畅修长的冰蓝鱼尾瞄来瞄去。
沾了水的鳞片在微光下有种类似冰霜般将化未化的晶莹漂亮,色泽凛冽,鲜净沁凉。再往上,被海水黏湿的白金色长发垂顺过少年肤色白净的肩颈,发尾服帖在他纤细劲瘦的腰间,水渍清晰的侧脸尤为惊艳。
抛开战斗力不谈,柏妮丝由衷觉得就算只靠脸,那人鱼也是绝对的海洋霸主。如果愿意,说不定还能拓展下陆地业务什么的。
她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听到蒂亚戈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道:“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过了?”
“啊?”嘴里正咬着一团鲜嫩扇贝肉的柏妮丝有些茫然地转头,“什么这样?”
“在海面坐着,也许是等日出,也许是日落,或者是极光和一场雪。”他说着,视线在那些不断奔涌反复的白色浪花间漂泊流离,最后靠港在对方浅翠色的眼瞳深处,“只有我们两个。”
有多久了?
柏妮丝呆愣在原地,有浪花飞奔而来扑进她的怀里,尔后又迅速凋零下去。一遍一遍,像在索要着无数个拥抱。
她不明白为什么蒂亚戈会忽然提起这个话题,突如其来的公开处刑简直让她毫无准备,但还是很快思考着他这话到底是想试探自己什么,或者就只是真的随口感慨下。
平心而论,后面那个可能性不大。
于是,在短暂地沉默对视后,柏妮丝将嘴里的扇贝肉咽下去,努力乖巧恭敬回答道:“是挺久了。所以,还得谢谢冕下愿意给我机会放我出来。”
其实按照她的习惯,这句话的后面应该再加上一连串的效忠誓词。但是根据观察,这套是乌苏拉会吃的,用在蒂亚戈身上可能会起反效果,还是点到为止就好。
蒂亚戈注视她片刻,蓦地笑下,也没说什么,只敛着眉眼淡淡嗯一声,继续拨弄着手里的扇贝,眼神冷雾朦胧。
他就知道柏妮丝会这么说。
似乎对她而言,想要区分虚情假意和真情实感是件很困难的事,她会不自觉地将它们混为一谈,然后自动归类到前者去。
见蒂亚戈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后,柏妮丝暗地里松口气,继续去吃剩下的扇贝。
她捞起其中一个,正打算撬开,却忽然发现扇贝似乎正在夹着什么东西。
一条细细的金属链条。
她试着拽了拽,很快从扇贝里扯出一条女式的挂坠项链。
金色的全视之眼,还有清晰杂乱的裂痕。
“这……”柏妮丝扔掉扇贝,将项链递给蒂亚戈,“你看这个,是收藏家每次都会留下的东西吧?”
蒂亚戈错愕一瞬,立刻将它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紧接着望向面前的深黑海洋。
“所以……会有尸体在海里吗?”柏妮丝问。
“看看就知道了。”
他说完,纵身跃入大海。
柏妮丝很快跟上去,看到蒂亚戈在游到他们刚才捕猎的海域时忽然停下来。一层星辰般的银蓝光辉逐渐旋浮开,海水迅速升凝如透明发光的藤蔓般缠绕在周围,卷起金发凌厉飞扬。
水流在神力的驱使下开始逆转原本的状态,不断从蒂亚戈身边退让开。大片晶莹水泡夹杂着泛蓝的光点沸腾扩散在海洋里,宛如一场爆发的流星雨。海水翻滚着飞快后退,密集深厚的水流卷起周围的一切向四周撤离开,露出大片海底宽阔空间。
有寒冰从空气里呼啸着凝结出来,眨眼间便封锁成一道冷硬城墙,将海水完全隔绝在外。
海沙地里有四处零散着的大型鱼类的骨骼,蒂亚戈捡起其中一根弧度弯曲的肋骨看了看,朝一旁的柏妮丝说:“这是新的,而且有人工切割过的痕迹,断面很平整,不是捕猎搏斗造成的。骨骼外层也打磨过,还刻了字。”
“什么字?”她接过来一看,发现全是一些玄乎晦涩的词语,像是某种咒文。
“光明教廷的安魂曲。”他解释,“只有在信徒死亡时才会用到。”
柏妮丝诧异地眨眨眼,望着周围的潮湿沙地,抬手挥出一圈幽绿光芒,将泥沙层层清退开,终于看到了被掩埋在海底的人类尸体。
和之前所有的受害者一样,她也穿着冬日的长裙,还有一头漆黑的长发。
蒂亚戈歪头看着那具尸体,又垂眸打量了一下手里的鱼骨,很快明白过来:“他在海葬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小可爱突然出现!
基友说得好,但凡妮妮有隔壁秋秋一半的颜狗属性,事情都不至于发展成这样。蒂亚戈你多和隔壁吒哥学习一下[被打]
最后大家一定要好好吃饭保持愉快,不要像我一样又要去被胃镜折磨……爬走
第30章 、Part twenty six
所谓海葬, 就是将尸体放在一个由刻有安魂曲词的大型鱼骨和木材所拼搭成的浮筏上,再流放到海面,等着风暴或海浪将它吞噬。最后在长久的时光与鱼群以及微生物的多重分解下, 化为一缕微弱的养分归寂于海。
在原世界,这原本是盛行于海盗与水手这两类群体间的丧葬仪式, 后来被光明教廷所吸纳, 与最传统的土葬以及树葬一起,共同成为人类与精灵信徒最常见的三种丧仪方式。
柏妮丝听到这儿的时候, 茫然了几秒, 然后想起之前那些资料上的尸体发现地点,迅速反应过来:“他选择的地方都是和这三种丧仪有关的, 海里, 森林里,郊区。他在按照光明教廷的礼节处理这些受害者。”
“或者说,是在安葬那个他一直渴望着想要重塑的人。”蒂亚戈将手里的鱼骨翻转看了看,语气淡淡, “海葬, 全视之眼……看来那个对收藏家意义非凡的女孩就是奥格斯格的信徒没错了。”
“可是,我有点不太明白。既然他那么想要重塑一个和他记忆里的人类女孩一样的存在,那干嘛又要一次次地把这些人类杀掉?”柏妮丝不解地望向那具少女尸体。
她看起来很平静, 没有任何被折磨所带来的痛苦,似乎只是在沉睡, 但皮肤表面已经呈现出明显异样的紫红, 还微微有些浮肿。
“可能因为对收藏家来说, 她们都不算是完美的替代品。”蒂亚戈垂眸看了少女片刻,很快给出了推测。似乎对他而言,想要解读收藏家的行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甚至有点莫名的驾轻就熟。
“所以,他还会去找下一个?”
“这是肯定的。”
说着,他将鱼骨丢开,银蓝神力从指尖渗涌而出,化作水晶般的细长透明锁链将那具尸体牵引过来:“先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吧。这是他第一次用海葬这种手法,为了保险起见所以将对方沉入了水底。下一次的时候,他可能就会直接将她们抛在浅海区了,到时候人类社会很快就会发现。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好。”
海水和泥沙的掩埋将尸体身上原本携带的细节信息基本抹得干干净净,柏妮丝在粗略检查完以后只能看出,呈现在这个少女身上的装扮确实非常符合收藏家的一贯手法。
不过和刚刚才警局里看到的那个受害者不同,这个女孩的发色天生就是漆黑的。因此,收藏家只在她的发型以及眼睛颜色上做了改造。
蒂亚戈伸手试着按了按少女的腹部,发现和之前的那些被样本袭击致死的变异体一样,按压起来的感觉就像在按什么空荡荡的软体动物。从腹部一路按压到咽喉,细微的异物感让他略略停顿一下,继而在手中凝出一把带尖勾的冰质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