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自新世界的一位中世纪人类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所写的长篇史诗,曲。”蒂亚戈解释,同时看向首页的标题,“这篇史诗一共有三个部分,地狱,炼狱,天堂。对于史诗里的主角来说,他所钟爱的女的灵魂是他在这场旅途里最重要的引路人之一,也是陪伴他到最后的存在。”
“这样啊。那他写的这句三日之后,是不是在影射这个什么,曲里的所写到的三个地方?”
“也许是。”
蒂亚戈说着,轻轻翻开了手里的手稿,匆匆浏览了一遍第一页和后面几页的内容,发现这是一份未完成的歌剧剧本。
“还记得他在圣克莱恩剧院的身份吗?”
“外聘编导。”
“看起来这就是他正在写的剧本。”
大约是顾虑到他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的关系,蒂亚戈翻看的速度很快。紧接着,他意识到这个剧本似乎是以兰伯特·格里尔自己的经历为原型来写的。
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一个生长在人类世界里的半人类半吸血鬼,因为血统造成的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的生缺陷,以及他血红的眼睛让他从小就饱受歧视,整天躲在家里一间没有窗户,不会有阳光照射进来的房间里。
整个小镇的人都害怕他,厌恶他,甚至是憎恨他。
唯独一个人例外。
一个有着黑色绸缎般的齐腰长发,双眼清澈美丽如翡翠的少女。
【……在被抢走了伞,失去所有的保护以后,夏尔维德一下完全暴露在了阳光下。那些金色的光线落在他的皮肤上,灿烂到沉重,宛如被尖细的针密密扎过一般,很快就让他脆弱的苍白肌肤不堪重负,逐渐泛出一层病态的绯红,轻微的刺麻感开始在毛孔中生长。
这时,一片小巧的阴影笼罩而来。
夏尔维德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正撑着伞,站在他面前,语气温柔地说:“好了,现在太阳没有啦。”
瑰丽到近乎滚烫的阳光被少女手中的伞隔绝开,可那些明亮的光彩却并没有消失,而是丝丝缕缕地散落在她浅绿色的眼睛里,像是一捧从蓬勃翠海里燃烧起来的火焰,倏地将夏尔维德的眼瞳点燃。
万物焚寂在外,唯她美好依然。】
柏妮丝匆匆看完这段关于两人初遇的描述,接着便跳跃着去寻找女主人公的名字。
“达科塔·科尔森。”
她重复着另一页上出现在少女自我介绍里的名字,确认到:“看来确实是以他自己的过往经历来写的。不过他倒是没有把这个人类女孩的名字也改掉。”
“因为对他来说,保持所有和科尔森有关事情的还原性很重要。”蒂亚戈解释,“他需要这种似乎对方已经再次活过来的感觉。”
不过在故事里,男主人公的吸血鬼血统是来自于他的父亲,母亲则是普通人类。
这种与现实情况完全相反的调换引起了蒂亚戈的注意。
他找到有主角父亲出场的片段,大致看了一遍,很快发现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柴郡猫说,格里尔的母亲是在红白王后的王权战争中去世的是吗?”
“是这样。”
“这里面倒是写成了被一个双头恶魔杀死。”蒂亚戈边看边评价着,“这种恶魔的两个头总是意见相左,但又是共用着一具身体,谁也无法真正杀死谁。看起来他是在用这种会相互博弈的双头恶魔形象,来隐喻当时地下王国的权力斗争。”
“还有这里。”
柏妮丝说着,刚想要凑近手稿另一页去仔细看一下某个段落,却跟正好低头靠近她的蒂亚戈撞了个正着。抬头间,几缕白金色的发梢微微扫过她的鼻尖,带着海水气味的冰凉清润。
她揉了揉发顶,这才发现自己跟对方离得实在有点太近了,连忙后退半步:“抱歉,我没注意到……”
蒂亚戈用手背虚碰一下刚刚和她撞到的下颌,不太在意地笑笑,主动将纸稿递近到她面前,嗓音温润:“不用道歉,你只管说你刚刚想说的。”
“是这里。”柏妮丝歪头,指向那段写有由报丧恶魔传来男主人公母亲死讯的段落,“虽然说前面有提到主角的父亲是吸血鬼,但真正对这个设定进行隐喻描写的却是在他母亲去世以后。”
蒂亚戈顺着她所指的地方开始往下读:
【……也是从那天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然而,父亲的悲伤和绝望似乎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找到了新欢——一个和母亲一样有着红色长发,蓝色眼睛的美丽女人,紧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宛如捕猎那样永无止境。
她们长得都一样,但又都不一样。
夏尔维德坐在屋顶上,觉得连头顶的月光都是深红的。
这种暗沉的色彩是如此无孔不入,夏尔维德无法分辨究竟是来自哪里。也许是庄园的墙体颜色,也许来自那些大片匍匐在房屋周围的玫瑰,但也许是来自那些女人们的飘逸长发……】
“看起来当年福斯彭小镇上的传闻是真的,那座庄园里确实发生过不少事。”柏妮丝嘟囔着,“不过肯定不是这里写的吸血鬼狩猎这么简单就对了。”
视线往下,大片繁花似的文字在纸页上团团舒展绽开。不同于前面字迹的规整优美,从这里开始的文字明显发生了变化,弯钩弧撇处得格外尖锐,连写词汇时的笔法轨迹也变得有几分潦草。
大概是为了达到歌剧艺术的场景感,柏妮丝发现接下来的一幕里,关于男主人公的心里路程刻画得格外细腻却又扭曲。似乎在憎恶其父亲所作所为的同时,他又在无可避免地受到对方的影响。
【……如此一来,夏尔维德开始恐惧,他时常在深夜醒来,感觉自己从母亲的血液里继承来的,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正在逐渐变得软弱甚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被压抑许久的,疯狂滋生出来的恶意。
继承于吸血鬼的,非人的恶意。
而只有在面对达科塔时,他才会觉得好受些,也会庆幸着他还没有完全丢掉曾经的自己……】
再一页的内容已经被看完,蒂亚戈抬动手指轻轻将纸页往后拨开,淡淡总结:“看来格里尔在幼年时期就已经完全被这种家族假性精病所影响,难怪他现在挑选受害者的行为模式跟他父亲一样。”
“什么……什么病?”柏妮丝没跟上地问。
“家族假性精病,用新世界人类发明的词来说也叫二联性精病,用来指代一种特别的精病症现象。”
蒂亚戈解释:“这种现象通常发生在关系极为紧密的家庭成员之间。只要其中一个出现了妄想幻觉之类的现象,另外的人也会跟着出现同样或者极度相似的症状。
不过这种精感染症状并不稳定。在分隔措施采取及时的情况下,受影响的一方通常会自愈,或者在被/干预治疗后重新成为正常人。”
“看起来他没能恢复。”柏妮丝明白地点点头,说。
“他尝试过自救。你看这里。”蒂亚戈翻到夏尔维德试图和达科塔私奔逃离的那一幕,“不管这是真的还是他虚构的,都表明他曾经想要脱离这个环境,但是失败了。”
柏妮丝跟着朝下看了几行,立刻了然:“因为科尔森也死了。”
和柴郡猫说的一样,手稿上写的也是因为生病而离世,只是没有说是什么病。甚至相比起前面两人的相互陪伴相互爱慕的情节,在女主角的死亡这件大事上,格里尔却描写得非常粗略。
“没错。这直接成为了他的刺激源,所以他很快发展到了和他父亲一样,甚至更严重的地步。”
继续往后,薄薄还带着些许墨水味道的稿纸翻卷如卷着苍白花边的海浪,带起的气流将垂散在纸页一角的白金色发丝垂散,只剩密密麻麻的漆黑文字。
像是阳光褪尽后,阴霾侵袭的天空:
【……那个房间通往地下一层,夏尔维德却从未进去过。因为父亲曾经警告过他,整个庄园哪里都可以去,但唯独那个房间不可以……】
【漫长地迟疑后,夏尔维德终究还是打开了那扇门……】
【光线刺入屋内的浓重黑暗,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为奇特的,非常怪异的气味。像是尘封已久的木头,正在黑暗里逐渐腐化的味道。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划过无数种可能。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战栗的情绪一直格外高昂地嘶鸣着,逼迫他再打开一些,完全打开,好好看看里面是什么……】
再翻一页。
【……起初,夏尔维德能看到的只有黑暗,整个房间安静得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坟墓,低冷的环境温度让他有种不由自主的紧迫感。
渐渐的,灯光亮起来了,却不是来自头顶,而是脚底。
他低头,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类似眼睛一样的图腾中央。
那只冰冷空洞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立刻将他淹没。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祭品,正在被灵俯瞰着。
与此同时,一只体型巨大的夜鸦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飞了出来,金色的眼睛和地面的图腾看起来极为相似。它收拢翅膀,落在吊顶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夏尔维德,仿佛在看着一粒尘埃那样漠然。
夏尔维德茫然地看了它一会儿,很快认出那只夜鸦是之前父亲在一次宴会上收到的礼物。
那原本是一座雕塑,可现在它却活过来了,就在这间父亲绝对不允许他进来的房间里。
夏尔维德敬畏地回望着它,感觉即使自己是站在夜鸦面前,可精上也是在谦卑至极地跪着。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脑海里毫无征兆地响起来:“不听话的孩,是应该受到教训的。”
他开始颤抖,被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深红包围……】
看到这里以后,柏妮丝的目光在最后那句话上停留了几秒,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深红’,其实指的就是那些寄生体吧?”
“也许是。毕竟以兰伯特自己的力量,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制造出这样的寄生体的。他一定用了别的办法,或者借助了什么。”蒂亚戈说着,将纸页继续往后翻。
剧情里,夜鸦并没有杀死夏尔维德,而是和他达成了利益互换的交易——它教夏尔维德如何找回达科塔的灵魂并且复活她,代价是他必须为夜鸦提供足够的食物。
手稿中并没有明确写到所谓的食物是什么,但是结合寄生体表现出来的猎食习性,柏妮丝觉得自己完全能猜测到。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一只夜鸦居然会和光明的图腾同时出现。
按照常,这种象征着灵的图腾不应该都是光芒万丈,圣洁高贵,严肃庄重的吗?
为什么要搞得跟个变/态反派似的?
她被这一幕的剧情弄得有点蒙,眼在房间墙壁上的图腾与手稿之间来回扫视几遍后,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到:“他这么安排的意思是什么?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乌鸦形象和光明的图腾放在一起?那感觉就像……”
说到这里时,柏妮丝皱皱鼻,识趣地闭上了嘴。倒是蒂亚戈在听完她的话后,直言不讳地继续接下去:“就像后来的一切都是他受到光明的授意才这么做的,对吗?”
柏妮丝偷偷注视着他漂亮沉静的脸孔,无法直接回答对或者不对,只能迂回地应到:“看起来他是想这么表达的。”
故事进行到这里基本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再往后,就是夜鸦带着夏尔维德不断寻找达科塔的灵魂。
和之前的详尽描写不同,这段剧情编排得格外意识流,各种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恶魔精怪全都成了夏尔维德的敌人。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也在逐渐迷失,各种狂乱无绪的情绪充斥在字里行间。
故事的结局,在夏尔维德即将完全崩溃的时候,达科塔的灵魂终于出现了。
她站在毫无遮掩的晴空下朝他伸手,眼眸翠绿,情温柔,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分毫不差。
夏尔维德怀揣着最后的一点希望朝她走去,同样走进那片明亮灿烂的盛大阳光中,逐渐化为一捧飞灰,也从此挣脱了躯体的束缚,永远和达科塔在一起了。
而那只夜鸦则站在窗台上冷眼旁观了这一切。
窗户里,堆满了散乱纸张的桌上,摆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
上面写:
“漫漫长夜里,我躺在她的身旁。
在喧嚣的大海边,她的坟场。
有我亲爱的,我的生命,我的新娘。”[1]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柏妮丝抿抿唇,感觉兰伯特似乎把一切都诉说在了这部歌剧手稿里,但又感觉他好像什么都没说。
那些似是而非的过往,血统矛盾,吊诡图腾,以及主人公混乱激烈的心斗争共同掺和在一起,让人很难在第一时间就分辨出到底哪些才是有用的信息。
但不管怎样,在整个歌剧里,主人公那种浓烈专注到将对方当做无法替代的唯一,并为之甘愿赴死的爱情实在过于沉重,甚至让柏妮丝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想什么?”蒂亚戈说着,将手稿翻回到靠前的其中一页,停留在红色庄园举办的宴会那一幕。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陌生客人,将一座栩栩如生的夜鸦雕像当做礼物送给了夏尔维德的父亲。
那时候夏尔维德就觉得这只夜鸦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一直不敢和它对视。而父亲则毫无所觉地安慰他,这只是一座普通的雕塑,没什么大不了的。
“噢,只是一想到这些故事都是来自格里尔自己的经历,是真实发生过的,就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
柏妮丝耸耸肩:“因为我从未见过有谁能为了所谓‘爱的人’而做到这种地步。毕竟这种感情……啊,我是说,这种感情很美好,简直就像那些远古传说一样。”
“美好?”蒂亚戈轻轻重复着这个词,继而唇角微牵地笑起来,蓝瞳中似乎有薄雾浮涌,“你真的觉得这样的感情很美好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