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冲刷在身上带来一定的沉重感,却也将她刚才的情绪勉强带走。
闭上眼睛坐在雨里,柏妮丝开始思考罗德里格斯为什么会突然也被牵扯进来,以及如何利用这件事来继续努力推进自己的洗白大业。
这时,雨似乎停了,但雨声依旧嘈杂。
柏妮丝诧异地睁开眼,看到一个不算陌生的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为她撑着伞。
他有一双和头顶阴雨天一样深灰的眼睛,目光专注到有些瘆人的地步。
兰伯特·格里尔。
“擦一下吧,淋雨很容易感冒的。”他说着,将一张手巾递给柏妮丝,手臂姿势看起来略带僵硬的不自然。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他,顿时有种山穷水尽时,居然有业绩自己主动找上门的欣慰感觉。
她眨下眼,接过来,浅绿的眼睛感激地看着他:“谢谢您。”
第37章 、part thirty three
雨水从伞面上, 从树叶上,从任何视线能够到的地方接连不断地坠落下来。不断有行人撑着各色的伞走在街上,被大雨模糊如一群幽灵。
越过兰伯特的肩膀, 柏妮丝看到有浓稠灰蒙的团团大雾正不断从远处缓慢挪动过来,一口口吞吃掉周围本就暗淡的色彩。
世界潮湿浑浊, 可他的眼睛……
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友善表情再次道谢, 将手里的手帕递了回去,却看到他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于是便很适时地以一种带有明显疏离与防备的语气问:“抱歉, 我记性不太好,请问我们是见过吗?你看起来好像认识我。”
被委婉提醒后, 兰伯特迅速眨眨眼, 低头勉强笑了下,却将手里的雨伞更多的倾斜向对方:“我想任何人见过你的眼睛以后,都不会轻易忘记。”
他的声音不大,即使被雨声缠绕得有些模糊也无法掩盖其中的真诚。
随后, 兰伯特从口袋里摸出了两颗串在一起的鲜红珊瑚珠:“文化节上我有幸遇见过你, 不过可能你没什么印象了。”
柏妮丝装作困惑地看了那两颗珊瑚珠一会儿,紧接着恍然大悟到:“噢——我想起来了,是你帮我付了香草甜筒的钱。”边说着, 她又努力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试着叫出对方的姓氏, “……格里尔先生?”
在没抱希望她会记得自己的情况下, 尽管带柏妮丝的语气里带有着明显不确定的意味, 可当她真的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兰伯特的情绪明显变得更加愉快,同时也让他原本竭力隐藏的怪异热切变得越发突兀。
“是……是的。我是……我是说, 我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兰伯特说着,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有些不正常的虚浮感。似乎这个认知带给了他一种克制不住的兴奋,拿着伞的手紧握到僵直,甚至还带点病态的抖动。
雨水被他的动作惊扰到,接二连三地跳下伞面,散落在柏妮丝的周围,挂在她本就已经湿透的发尾与裙摆边缘。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在死寂黑暗里挣扎已久,终于望见了一线火光的夜蛾。理性压制下的忍耐与类似求生一样的本能,过于矛盾的情绪近乎激烈地挣扎在他的每一丝表情里。
柏妮丝假装没发现的异样,只友善微笑着回答:“应该的,那天多亏了你。”
也同样多亏你,蒂亚戈和加百列才会去底层找到罗德里格斯,然后又把她当初的滔天罪行给拉出鞭尸一遍。
如果自己的洗白大业失败了,她就把他丢进魔药罐子里做泡成石头,然后再丢到无尽海里垫脚。柏妮丝暗暗咬住牙齿,小心控制着不要把自己心里的狰狞想法暴露在脸上。
“没关系,这是我该做的。”说完,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奇怪。可当他眼神谨慎地注视着面前的黑发少女时,却并没有看到她有表露出任何排斥或者厌恶的样子,于是又略微松口气。
接着,他开始将话题转向一个更加平常的方向,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好心的陌生人:“看起来哈代小姐忘了带伞,需要我送你回去吗?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
柏妮丝抿下被雨水沾湿得有些湿漉的嘴唇,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哈代小姐是谁。不过很快,她就立刻回想起这是自己当初随口胡诌的一个假名。
考虑片刻后,她摇头,刻意将表情调整为一种隐约的失落:“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为我撑伞,格里尔先生。不过我暂时还不想回去,只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所以,咱们有机会再见吧。”
说完,她不再看兰伯特,只将放空的眼神转投向雨雾稠蒙的入海口,看起有种落魄的安静,心里却很明白对方是不可能离开的。
果然,在听完她的话后,兰伯特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主动开口到:“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会看着你一个人坐在雨里的。”
闻言,柏妮丝故作惊讶地转头,浅绿的眸子宛如两块光滑剔透的翡翠,清晰映照出对方的模样:“这么说,你是想和我一起坐在这儿吗?”
长椅的一边坐着柏妮丝,另一边则沾满雨水,还躺着几片被水滴敲打得摇摇晃晃的泛黄落叶。
兰伯特牵动嘴角略带局促地笑一下,似乎是自觉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因此想要将自己的视线从她那双过分清亮的绿色眼眸中移开。
可面前少女的眼睛里,有比这场大雨还要绵密柔和的光彩。
和达科塔相似的,活着的光彩。
不知是恍惚还是迟疑地沉默几秒后,兰伯特最终说:“我很乐意这么做。不过即使是在夏天,长时间穿着湿衣服也会有感冒生病的风险。况且,这里其实离圣克莱恩大剧院不远,我是那里的工作人员,跟服装组的吉特里奇太太关系还不错。”
听到这里,柏妮丝基本已经能猜出他的想法,同时也回想起那些被穿在受害者身上的服装,忽然有种推测。
那些衣裙明显是手工制作的,那会不会也跟这位吉特里奇太太有关系?
“所以……”没等柏妮丝想完,她听到兰伯特接着用一种极为礼貌的态度对自己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她那里肯定会有适合你穿的衣服,你可以临时换一下,也好拜托她帮忙将你的衣服拿去烘干。”
“你在剧院工作?”柏妮丝微微睁大眼睛,表情中含着刚刚好的欣喜,“我一直挺喜欢歌剧的,之前还去圣克莱恩看过几场非常精彩的演出。”
“你也喜欢歌剧?”他轻声呢喃着,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再次恍惚一瞬,似乎正在透过柏妮丝看着另一个人。
看来蒂亚戈说得没错,兰伯特会不受控制地保持所有与达科塔有关信息的真实,即使是在他写的那部歌剧手稿里。
柏妮丝一边回忆着手稿中关于达科塔的细节,一边将自己的每次回答都有意识地朝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身上靠拢,同时也将对方那种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惊喜感尽收眼底。
因此,当他再一次提出可以带她去剧院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去旁边的咖啡厅接着聊的时候,她只犹豫片刻后便答应了下来。
服装组的吉特里奇太太是一位在剧院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员工,年轻时就凭借高超的缝纫技巧成为服装组的负责人,目前剧院里的所有老式手工戏服都是出自她的手。
如今,她已经退居二线,负责辅助设计和修补剧院所需要的每一件衣服。
“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多的机器,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们自己动手做的。”手背上套着针插垫,头发已经完全雪白的老妇人戴着眼镜,一件件在那些已经不怎么会用的闲置演出服里寻找着适合柏妮丝的衣服,“试试这件,小姑娘。”
柏妮丝接过那条色泽温柔的米白色纱裙,又接住吉特里奇太太递过来的一条绿色丝带,态度乖巧地说:“谢谢您夫人,这条裙子很漂亮,是您亲手做的吗?”
“是啊,可惜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有了机器生产的各种东西,又快又便捷,谁还会在意手工缝制的裙子呢?”老太太叹口气。
“但是我相信这条裙子的价值绝不会就此消失。”柏妮丝非常上道地说着,“而且机器生产也并不能完全取代手工艺品的地位,相反,我觉得它还会让那些真正美好的东西变得更有价值,就像那些年代久远却也经典不衰的歌剧一样。
不管后来的作品有多少,可它们依旧是最值得鉴赏的。而您在制作这些衣服时所付出的辛苦还有智慧,当然不是简单的机械生产能比拟的。”
这番话显然让吉特里奇极为受用。毕竟从刚才路上与兰伯特的谈话,以及这间办公室的陈设风格来看,柏妮丝很容易能发现这是一位传统保守的手工艺人,也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哄得对方高兴,继而迅速建立起基础的新任。
吉特里奇高兴地笑起来,催促柏妮丝快去换衣服,同时找出一些做工精致的发带与小巧头饰:“等你换好衣服,我再帮你打理一下头发。我以前有时间的时候也会在化妆组帮忙,技术还是不错的。”
“我相信一定如此。”柏妮丝微笑着回答。
她很快换好长裙,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吉特里奇兴致勃勃地为她吹干长发,然后熟练无比地盘扎出造型精致的发髻。
期间,柏妮丝一直拿捏得当地夸赞着对方的灵巧手艺,同时也装作不经意地问到:“我听格里尔先生说他和您您很熟悉,所以他也是服装组的人吗?”
“当然不是。”吉特里奇愉快地回答,“他是剧院的外聘编导,据说很有才华的一个年轻人,对人也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这样啊。”
“不过他对缝纫也挺有想法,经常会帮我构思设计新歌剧的服装。”
“那他也会帮您做演出服吗?”
“会啊,我也会教他一些缝纫技巧。老实说,他比我教过的许多学员还要用心。”
她说着,朝缝纫台上还没完工的一件衣服扬了扬头:“更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都是手工艺品的拥护者。那些衣服都是为他所写的歌剧特意做的。”
“真的吗?是什么歌剧?”
“我记得是叫‘三日之后’吧。”
吉特里奇回答:“剧本我也看过,非常不错的故事。只要确定了女主演以后,相信很快就能正式筹演了。”
女主演?那不就是达科塔的演员?
换句话说,也很有可能就是兰伯特下一个动手的对象。
她正想着,吉特里奇已经将她彻底装扮好。在仔细欣赏过自己的杰作,以及得到即使年事已高但仍旧宝刀未老的满足后,吉特里奇笑着点头:“我在剧院几十年,见过的漂亮女孩不计其数,但你绝对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那也是多亏了您的裙子和手艺。”柏妮丝适时地称赞到。
走出大门,她朝正独自站在台阶上的兰伯特轻快地打了声招呼。
兰伯特转过头,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艳感。
米白色的纱裙安静垂顺地包裹在柏妮丝纤细的身躯上,绿色的丝带和她的眼睛颜色显得极为相得益彰,服帖在云雾般的裙摆里若隐若现。不施粉黛的脸孔年轻而美丽,却又丝毫不显寡淡,像是最热烈的花朵,无需任何多余修饰就足以清艳动人。
黑发绿眸,这是他对美的所有认知,此刻正鲜活无比地呈现在他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兰伯特以为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真的已经活过来了,就站在他的面前。
“真该让吉特里奇太太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会为自己的手艺感到骄傲。”柏妮丝调侃似地说着,看到对方略带尴尬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可最后响彻在空气里的仍就只有雨声。
“我听吉特里奇太太说,你是一名歌剧编剧是吗?”
“是……”
“那,能为我讲讲你写的故事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他们来到剧院旁的一家咖啡厅,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
服务生拿来菜单,向他们推荐了当季新品的香草浓情芝士冰淇淋。为了维持自己一开始的设定,柏妮丝选择了接受对方的推荐,点了一份冰淇淋,而兰伯特则要了一杯常喝的黑咖啡。
随后,他们在这里聊了很长时间。
期间,柏妮丝一直在迂回婉转地试探着关于那只夜鸦的更多信息。按照蒂亚戈和加百利的说法,只有找到并且解决了那盏神灯,这件事才能算是彻底结束。
不过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柏妮丝发现兰伯特并不是特别愿意提起关于那只夜鸦的事,反而更愿意向她讲述关于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一些细节。
对此,柏妮丝不得不极为耐心地听着,偶尔还要适时地附和着对于这份深刻爱情的感动与羡慕。
可其实,她心里对于这种浓烈到绝望,甚至可以摧毁一切的爱情只觉得惊悚。
那就像是一团火焰,依附在他们的灵魂深处燃烧。即使百年千年之后,身躯早已被时光化为黄土,碑文也被风沙磨损不清,可他们依旧在一起,永恒如初,年轻如昨。
“也许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是一颗火种,我们所经历过的所有岁月,悲伤,千万失去与折磨,都是累积在我们身上的冷却剂。”
他喃喃说着,视线始终停留在柏妮丝身上,让她在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的同时,又不得不保持着乐意倾听并且沉醉其中的困难表情。
“但只要你遇到了那个人,即使是被困在万丈深雪以下,也会刹那间死而复生。”
按照步骤,这时候柏妮丝应该非常赞同地附和对方才对。可她总会想到那些因为这份爱情而死去的无辜人类少女。
倒不是说她多么富有同情心,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很不解。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在茫然这个问题,为什么爱情这种明明说起来这么美好纯净的东西,却会在很多时候又驱使生灵去做出一些极为残忍甚至是恐怖的事情出来。
在乌苏拉身边几百年,柏妮丝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与爱有关的交易,基本都是以失败告终,足以证明这种感情的脆弱与不可信任。似乎在提到爱情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就是猜忌、背叛、谎言、以及伤害。
可同时,它好像又比任何一种魔力都要强大,混乱,不可预测。
总之就是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