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东西。”
这是印象里,她最常听见的一句话。
她生来只是一只普通的水母,没有恶魔那样强大的力量,即使被欺负和羞辱也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
她知道那些被故意丢在自己面前,被其他恶魔吃剩下的鱼类尸体是对自己的一种恶意轻贱。可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去在乎那么多,只管在一片刺耳的哄笑声大口吞咽着那些已经不再新鲜的残肉,尽可能地多吃一点。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指着她哈哈大笑着说了句:“你们看她像不像一条没人要的狗。”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她说的狗是什么东西,只是在一片越来越夸张的讥笑声中小心翼翼地反驳:“……我不是狗。”
母亲说,她是最听话的小水母,不是狗。
可是他们不听,依旧还在指着她笑,还纷纷动手将那层因为遮盖在她面前的半透明伞状头帘撕扯开,看着她因为剧痛和惨叫而蜷缩在海底,身体克制不住地抽搐痉挛却仍然觉得不够好玩,于是又逼着她爬着去吃那些所剩无几的食物。
身体的一部分被活活撕裂开的巨大痛苦让柏妮丝根本无力活动,可那些恶魔们却并没有就此放过她,反而将她按在海沙地上,朝她嘴里塞飞鱼的腐肉,唾骂她只能捡他们吃剩下的残渣做食物,就和那些被人抛弃的流浪狗一模一样。
“没人要的丑东西!连挣扎都没点像样的力气,简直就是个废物。”他们冷笑着辱骂,最后又因为柏妮丝的反抗能力太弱而兴意阑珊地离开了。
那样暗无天日的时光,如同一个永远也无法挣脱的噩梦,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即使是在她继承了海巫的全部魔力,将那些一改往日嘴脸,转而开始跪拜在她脚下祈求宽恕的海底恶魔全都亲手杀死以后,她内心的仇恨也无法完全消失。
可同时扎根在她脑海里的,还有那些听了无数次的羞辱谩骂。
它就像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每当柏妮丝心动时,它都会爬出来,一遍遍对她重复当初听过的那些话:
你不配得到它们,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他迟早会看清这一点,你也迟早会失去他。
就像以前那样躲起来吧,没人要的狗。
柏妮丝深吸一口气,感觉眼眶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即将滴落下来,被她闭上眼睛,努力忍回去。
“你看起来很难过。”拉尔夫轻声说到,“可这并非我的本意,柏妮丝,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所担心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你对自己的否定看法所造成的,你得学着改变这个。”
“没什么。”她迅速眨眨眼,直到视线再次变得清晰,“谢谢你的建议。只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但拉尔夫已经懂了:“其实有时候,比起相信自己,我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别人,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只是,那个即使知道你的谎言,也仍然愿意将更好的东西送给你的人,你相信他吗?”
柏妮丝抿住嘴唇,眉尖的皱痕一直没有松开过,片刻后终于点头:“是的,我想我相信他。”
“那么有时候在自己举步维艰的时候,将选择权交给对方也是个不错的尝试。”
“选择权?”
“就像我说的,早晚都会丢失的东西,相对而言,越早丢掉所造成的损失也会越小。”
拉尔夫说:“既然你无法说服你自己,但你又足够信任他,那就让他来说服你吧。而你要做的就是,向他展示最真实的你自己。”
“最……真实?”柏妮丝有些犹豫。
“这个世界上的事物那么多,我们能看到的都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能得到的就更少了。
而一路走来,我们也总会不断地丢失曾经那些被认为是无比重要的东西。最后能留下来的,往往已经寥寥无几,却也是最为珍贵的。并且通常来说,它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特性。”
“什么特性?”
“只为你而来。”
他说,低沉缓慢的声音像是在念诵那样:“不是为了利益,名声,力量,地位,或者任何与私心有关的目的。这些东西的出现与停留,只是为了你本身,包括你一切不加掩饰的好与坏。”
“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你得让他清楚知道你的自私,任性,占有欲,怪脾气与个性中的恶劣之处。也让他看到你全部的善良,美好,独一无二,再让他去做选择。”
“而在这个过程中,其实最重要的是你能完全接纳你自己。因为只有当你足够爱护自己时,你现在所害怕的一切才会真正消失。
你会有勇气走得更远,看得更多,所得到的收获也会更多,并且不再会轻易被外界所影响。”
“永远不要为了那些让你感觉受伤的东西而轻易自我否定,为了谁都不值得。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
说完,他缓慢合上了眼睛,任由自己被层层缠绕而上的细丝完完全全地包裹进去。
柏妮丝诶一声,下意识地抬起手,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收垂回来,只默默回想着拉尔夫所说的每一句话。
晚七点,聚会正式开始,整个密林酒吧内外都是热闹欢快的气氛。
她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丽贝卡后便一直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吃着面前的奶油冰淇淋。
在意识逐渐因为醉意而变得朦胧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很想见到蒂亚戈。
……
在潮灵带来关于柏妮丝的消息前,蒂亚戈正在原本关押着格兰德尔的牢房里,寻找着关于那个被全视之眼记录下来的冒充者的线索。
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惨不忍睹的屠杀现场,深红近褐的血液凝固在墙壁与地面上,甚至连天花板都有清晰的喷溅痕迹,断裂的封灵锁和残破寒冰被胡乱堆砌在周围,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令人作呕。
他仔细审视着房间里的每一处,手里寒气缭绕凝结成一把锋利纤薄的刀,将墙壁上的一处厚厚血迹给刮剔干净,露出被覆盖住的一处特殊焦黑灼痕。
那是被魔焰灼烧过所留下来的印记。
蒂亚戈伸手触碰上那些漆黑松散的灰烬,轻轻在指尖碾散开,垂着眼睫站在一片血污狼藉中,面无表情地回忆着在全视之眼中看到的画面。
那个和柏妮丝有着同样容貌的恶魔,会杀了格兰德尔的原因倒是不难猜,无非就是为了灭口。
可是,已经靠着柏妮丝的外貌安然无恙地混进警卫处后,她居然只是料理了格兰德尔以后便离开了。
这怎么看都很奇怪。
如果是为了尽可能地陷害柏妮丝的话,她不是应该趁此机会采取更多行动才是吗?
要知道一旦她的行为被发现后,警卫处和观测中心都会立刻戒严,她下次还想这样进来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正想着,潮灵忽然出现在了门外,对着房间里的金发海神恭敬致礼到:“冕下,海巫小姐有事找您,不过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喝多了。”
蒂亚戈愣下,一直微皱着的眉尖旋即舒展开:“她在哪儿?”
“在观测中心。”
冰刃被转捏在手中,碎裂成零星白雪飘落消失。
匆匆交代潮灵一句,让她守着这间关押室,暂时别让其他人进来以后,蒂亚戈很快便回到了观测中心。
刚一进办公室的门,他便看到了正躲在一盆高大散尾葵旁边,抱着双腿蜷坐在地上缩成一小团靠着墙发呆的黑发少女。
“柏妮丝?”蒂亚戈略带诧异地走过去,蹲身在她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一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坐在这儿?”
柏妮丝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先是有点迷茫,然后才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不安。她的手指抓着裙摆揉搓,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只反复说着类似“你来了”之类的话。
蒂亚戈耐心回应着她语无伦次的话,倾身将她抱起来,动作轻柔地放在一旁的宽敞沙发上,再替她将有些凌乱的黑发别回耳后,最后坐在她身边,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我今天一直都找不到你。怎么跑去吃那么多冰淇淋?”
见她支支吾吾着说不出个清晰的回答,他在沉默片刻后,轻轻问:“是因为昨天答应我的那件事吗?”
一提到这个,柏妮丝原本迷蒙的浅绿色眼睛里立刻出现了一丝瑟缩。她没有直接回答出是或者不是,但那样的神情无疑让蒂亚戈看出了她的答案。
意料之中地再次叹口气,蒂亚戈有些自嘲似地笑起来,语气中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我就知道是这样。”
说着,他静默几秒,再次转头看向柏妮丝,看到她也在同样望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像个即将被罚的孩子那样紧张兮兮,还下意识咬着自己的指节来转移注意力。
蒂亚戈皱下眉,将她的手从嘴边拿开,目光瞥见那片白净皮肤上的鲜红咬痕:“别咬自己。”
他低着头,指腹摸过她被咬得有些破皮的地方,像是平静到随意地说道:“当时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要你答应我的。要是你实在……”
他又叹气了。
柏妮丝看着他虽然没有太多表情流露,却依旧能感觉到他似乎正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深刻悲哀与失望的漂亮脸孔,听到他继续说:“要是你实在觉得很为难,那就当昨天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吧。只要你,别再这样躲着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柏妮丝因为醉意而产生的错觉,她感觉要蒂亚戈说出这几句代表妥协与让步的话,好像比杀了他更让他难过。甚至说到最后,他连声音都逐渐轻微下去,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散在夏夜里的空气里。
“对不起……”
她浑浑噩噩地看着对方迫使自己艰难地开口,刚想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蒂亚戈已经收回握着自己的手并站起身。
“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当做夜宵的食物,要尝尝看吗?”他说着,将一旁书桌上的水晶壶拿过来,打开盖子后递到柏妮丝手上,脸上的表情挂着层一如往昔的淡淡温柔,却比面具还要来得虚假。
柏妮丝看着手里自己爱吃的新鲜食物,像是做梦般地夹起一只牡蛎塞进嘴里,咬几口咽下去,又呆呆地看着他,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她泛红的眼眶中滑落。
像是积攒了很久很久的委屈还有难过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了似的,她几乎是在哭出声的瞬间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连声音都是嘶哑。
“对不起……”这是她从好久好久以前就想对他说的话了,“对不起——”
蒂亚戈短促地错愕一瞬,以为她是在为了昨天刚答应自己,却发现还是无法接受而感觉不安,于是眼神更加黯淡下来,却还是主动拥抱了对方:“你不需要道歉,柏妮丝。我只是……”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该骗你的。”
她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脸颊憋得泛红,却还是在努力往下解释:“可是我……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呜呜呜呜呜,她就会一直折磨我到死的。我——我太害怕了,我没有办法……”
蒂亚戈听着她的话,很快明白她是在说他们过去的事,于是伸手替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去,柔声哄到:“别哭了,我都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别哭了,柏妮丝。”
“可是……”柏妮丝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醉意和强烈到完全失控的情绪让她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有些分不清,“可是你对我很好,呜呜呜呜呜——只有你对我好了,我却一直都在骗你。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
“柏妮丝……”
他抱着哭到浑身颤抖的少女,听她颠三倒四地说出当初的真相,用的却不是后来被迫学会的海族通用语或者恶魔语,而是她最初也最为本能的,一种浮游生物间会用的语言,妈妈教会她的语言。
“我……我那个时候对你好凶,赶你走,也故意不找你,我不该这样的,对不起……可是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告诉你我在骗你,我怕……我……”柏妮丝哭得喘不上气,还在继续往下说,喉咙和胸腔都在痛,说不上来是因为缺氧还是别的什么。
迟来得太久的宣泄并没有将当初的感受弱化多少,反而经过这几十年的压抑,让它爆发得更加歇斯底里。
于是蒂亚戈不再试图让她平复下来,而是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抓住自己的外套说出所有想说的话,一遍遍极尽耐心地温柔重复,他都知道。
“都过去了柏妮丝,没关系的,你现在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了。从今往后,没有人敢伤害你,再也不会有。”他一边哄慰着对方,一边替她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掌心安抚性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低头细密地吻在她的眉眼处。
柏妮丝泪眼朦胧地望着手里被自己抓成一团糟的洁白西装,意识不清地接着往下说,语言凌乱得都没有多少逻辑可言。
可蒂亚戈还是理解了,她是在怨恨。
怨恨那些曾经肆无忌惮地欺辱折磨她的恶魔,怨恨乌苏拉对她洗.脑式的精神控制与虐待,也更怨恨自己曾经的过度弱小与无力反抗。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我不想……所以我不去捕猎人类,我杀了那些想要臣服于我的恶魔。我恨他们,我要他们为曾经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他们都该死,我恨他们!”
柏妮丝说到这里时,原本因为醉意而显得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尖锐起来,连语气都是凶狠的。
然而紧接着,她又低落起来,浅绿色的眼睛里全是不加掩饰的脆弱,焦虑与茫然:“可是,可是我还是变成这样了……”
一个怯懦,多疑,自卑又畏首畏尾的胆小鬼。
这就是她一直都在试图掩藏的,也是和最初与蒂亚戈认识时,从未表露出来过的真实模样。
一个让人讨厌的模样。
“我和你一开始以为的样子,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