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面生持剑疾追,他又斜冲而出,叫来者统统叫人扑了空。
没留神铰住雪元剑的银丝却已松脱;眼见剑气飞夺而来,女子只得不住拽那根丝线横档。
惊叹声中,谢琎急汗都下来了。
一截银丝如何能敌月影悍劲?
可不能叫她给宗主斩了……谢琎急的挠头。
猛地回过神来,一拍脑门,暗骂自己是个榆木脑子。
往袖中一摸,一抛——
叶玉棠忽见金光一闪,一把擒住,横挡三刀剑斩,方才回过神来,是长生!
她用的趁手,两式快招左右急攻,借机踏上竹筏,突然松开丝线,
江余邙:“……”
少了一道牵引之力,竹筏反向急冲了出去。
江余氓向后一招虚拍,以求稳住竹筏。
竹筏行至湖心,被两力挟持,猛地打旋。
两人腾空而起,几剑交接后又稳稳落于地,几近几退,几起几落,竹筏方才平缓下来。
日头初升,湖面渐渐起了大雾,浓雾掩映之下,但见其中人影腾挪,竹筏因交手而在水面不住移动。
每每竹筏撞上湖岸,却又都次次履险如夷的滑了过去。
迦叶神功仅此一家,叶玉棠不敢使本家功夫,否则一眼便会被剑老虎看穿。
九重迦叶是忘我境界,是无招境界,抑或是得先忘却招式……无论如何,她没学会实在可惜。
剑老虎怕砍死他,这会子也只用了八|九层力。往常她惯用那些伎俩在他身上时灵时不灵,自然会不敌。
为此落了下风,她并不意外。
竹筏向后疾冲,明眼人都看出是她落了下乘。
裴若敏一早游到回廊上,拧净沾湿衣裳的水,远远打量着湖心,一见此状,猝然大叫:“傻站着做什么?快去揭她覆面!”
张自贤反应过来,忽然腾出,纵至船尾便一掌击出!
长孙茂被追得太紧,几欲抽身,都被刀剑封住去路。
若中了乾坤手,又让张自贤这狗贼揭了覆面,后果不堪设想。
正心急如焚,忽闻得岸上传来笛声。
是一曲支离破碎的小调,吹笛者显然对曲谱并不熟络,调子却是清幽的。
叶玉棠听来,忽然觉得神思清明,内蕴充盈,一股异样的感觉席卷全身。
长生忽如注入灵魂,以一个快到诡异的速度背身一游——
“锵”地一声,张自贤被长生斜推出去,险些扑到江余邙脸上。
江余邙看迎面而来一张胡子邋遢的臭脸,险些气个半死。
一脚将他踹开,复又凝周身劲力于一剑,连带着寒芒与惊雷一并击去。
岸上间或有人向笛声来处张望。
见状,谢琎小心将笛子裹于怀中,趁程霜笔不注意,一溜烟钻入芭蕉林中,寻了个安稳角落,方才掏出笛子接着吹奏。
那种难抑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狂喜之情才缓缓从心底升起。
这种情绪几度令曲调狂飙,听起来十分滑稽,但他已管不了这么多了。
这一曲在曲谱上名作“忘我”,他将这一曲记熟便依郁姑娘所言将笛谱烧了。记得最晚,此刻漫上心头也是这一曲。虽磕磕绊绊,幸而半个调子也没忘怀。
吹笛时,从人缝里往湖心看去,那红影如镀金光,隔着浓雾亦清晰无比。
火光电闪间被一击而起,眼见一剑急斩,忽然跃起数尺,一脚踏足雪元剑再纵出数尺,紫衣老者身影瞬间矮下去——
忽然间湖心水雾迸现,如有无形一斩劈于水,木筏瞬间一分为二!
紫衣老者飞身剑斩,那红影却又凭空跃出数尺,似龙出于渊,带起湖心急流狂卷,如有无形神力相助。
浓雾掩映下,旁人却看不分明。
只知倏地一剑拍开大雾,紫影飞纵而出;又一声锐响,两道身影瞬间变幻;猛然剑卷狂风,紫影飞跌入水,勉强立于半只木筏上;红影急追而来,不过眨眼之间再度被浓雾吞没……
谢琎看得入迷,忽然一个硕大的袋子兜头罩下,声音都不及发出,但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空,便不知身在了何处。
……
天上黑云聚散,湖中浓雾船移。
但听得兵刃交接之声,半只竹筏忽然背向疾行而去,拨开丛丛残荷,方看紫衣老者落败身影,虽竹筏被推至大浪边缘。
有人不信是伏虎先生落了下风,不免近身入水,欲看个分明。
如张自贤之流,生怕那红衣女子脱逃,自告奋勇要帮宗主擒贼;此人门下弟子也接连飞身冲入涡旋,一时如烧开的锅里下了二十几只饺子。
江余邙慌忙喝止,奈何在涡旋中打转无法抽身,乱局之中更无人答应。
二十余鼓气劲交接,冲起一瞬电闪,将众人面目照得透亮;卷起涡旋冲天,水星迸溅,整个芭蕉园风声狂啸。
江余邙心道不好,凝周身气劲,引竹筏似飞剑,朝湖心涡旋疾冲去。
右手一剑劈开水柱,吼道,“收手!”
红衣女子一见他现身,方知他不想自己寡不敌众被人伤及,也不想愿她出手伤人,哪怕是张自贤。
气劲才发三分,至此忙不迭收手,险被这反冲之力所伤,几个疾冲,背掠出去。
梁上上弦天鹰与刀侍鸣卫听他号令,也立刻收手。
叶玉棠伸手一引,拽住近前一根丝线,连人带谈枭拽到自己跟前来。
大浪拍岸,拍得龙虎山少许人在湖中荡漾片刻方才爬上岸来。
院中狂风未熄,将众人吹得衣袂偏飞。
上弦天鹰与刀侍鸣卫从四面八方瞬间将众人包围。
江余邙立在栈道断处,遥遥问道:“你蕴藉极深,虽不知是哪一宗高人,但行事磊落。我不愿伤你,更不愿这众人被你所伤。”
叶玉棠仍沉浸在方才酣畅之中,一时没能答话。
刚才被张自贤背袭之时,忽听得一阵清明之声,眼前一切瞬间皆成虚影。
清晰的只有剑。剑气,剑芒,剑光,剑劲。她忽然不在意剑老虎手中之剑会砍向何处,因为每一剑总会落到长生上。
她确定长生并不能快过自己,这一切出招也全凭本心,又忽然不为曾习得的任何法度所羁绊。却仿佛天地万物皆能为她所用,周身气蕴有舒有敛,慧孛流陨虽刚猛却备柔轻,招式如行云流水却收发自如。
她甚至并未意识到长生极少出鞘,也没有意识到周遭有人向她急攻而来,只觉察到二十道凌厉剑气,她并未在意,自然而然几个弯身避过身后丛丛气劲,不留神间便将水浪层层卷起。
笛声戛然而止,那种灵动的感觉却延续了下去。
甄繁就简,原来便是心清净?
她立在亭上,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江余邙又问,“但你为什么要暗助那奸邪之人?”
叶玉棠终于听清,反问道,“你说奸邪之人是谁?”
江余邙换了个说法,“为何要声东击西,助巴德雄暗度陈仓。”
叶玉棠心想,众人得了裴若敏的消息,挟裴沁在君山岛,多半是料想巴德雄一时心切,一定会为救女儿现身。所以见他们在明处整这出闹剧,实则暗暗挖栈道偷渡裴沁,其实是为巴德雄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她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回答:“我们没有助他。”
他二人虽大闹一场,终不曾伤人。
江余邙思忖片刻,道,“倒也是。”
几番推断,至此便陷入死局。
江余邙一筹莫展。
忽然天上飞来两个黑衣上弦天鹰,跪于江余邙跟前,道,“宗主,渡口那处擒住人了,暗道出口在一户农人牛棚下。”
江余邙问,“是谁。”
两天鹰齐声化一,“是裴沁与寻戒。”
其中一人又补了一句,“那和尚,与程宗主打起来了,落了下风,但一时还没出胜负,看来是要死战到底。”
张自贤一时便笑了,与周遭人以眼色暗示:看我说的如何。
江余邙凝神一想,忽然明白过来,中气十足一声大喝:“滚出来!若你还记得自己生自雪邦,便不要做缩头乌龟!”
柳虹澜本好好地缩在一棵大树荫子里,不知被谁推攘了一下,滚落在地,爬起来缩手缩脚拜了拜,“阁……阁主不在岛上。”
此人深长眉目,白皙肌肤,微有女相,面容极美,身形高大而不与面容违和。
藏身的黑袍因先前一番狼狈而掀开条缝,露出里头淡青的衣衫。
裴若敏微微睁大眼睛,似想要看清,又似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眨眼,这人便被人从后头滋溜一声推开;脚底一滑,若不是轻功上乘,几乎就要滚落入水里。
另一个面容苍白的黑袍人站到前头来,本该气宇轩昂,与柳虹澜相较却有些羸弱病态。
江余邙打量来人,道,“看看你不人不鬼的样子!”
转脸不看他,稍稍平了平气,方才接着说,“竟沦落到与贼人为伍?”
说罢,忽然提着剑,一纵掠至跟前,给了他一下子。
虽说是剑面拍的,但这一下子可不是谁都受得住。
重甄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猛地跪下,脸发白。
叶玉棠简直惊骇,“你们这些正常人家的爹,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长孙茂显然习以为常,答道,“只有这位。”
叶玉棠看他一眼,不由一笑,心道,也不知是谁,屁股都给爹打得血肉模糊。
江余邙背过身踱了几步,道,“说说吧。”
重甄却忽然反问,“宗主信我吗?”
稍显浑浊却不失凌厉的眼将重甄打量片刻,“叫我怎么信你?”
重甄垂了垂头,像是谢他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随后道,“巴德雄伤人无数,手段残忍;裴沁从旁唆使,难脱罪责;梦珠与一双幼儿被郭公蛊残害,少庄主与贼人失之交臂,错失救人先机,不得已去子留母,却因救人之急,而以惊鸿剑误伤了程血影;巴蛮与摩尼教表里为奸,各有所图,此番前来中原,目的定不简单……这些他们故意想让我们知晓的,宗主信多少?”
江余氓道,“我半个字不信。”
重甄反问,“为什么?”
江余氓道,“往日种种罪孽,多半是那老贼为救女所造;那老贼为她脱罪不及,为何反诬自己女儿清白?他恨不得中原大乱,又如何句句为你洗清冤屈,又如何将这救人芳名安在凝儿头上?若事实果真如此,凝儿又为何拒不承认,反眼睁睁看你身陷囹圄?”
重甄又一躬身,“巴德雄狡狯如斯。故布弃子,所言岂会是真。而这女子,所知众多密闻句句皆中要害,倘若是真,必活不到今日。宗主英明。可是她却未必是弃子,故布此局,引父亲与众人来此,怕是有诈……”
江余氓道,“这岛上全然五宗佼佼者。巴德雄废人一个,另一个劳什子番邦粗人,若真有大作为,何必费尽心机盗我中原秘籍……这起子人,翻不起什么浪。”
重甄答得心急,“贼人在暗,宗主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您还信得过在下,请速速带人离岛。”
江余氓问,“你觉得他打算做什么?”
重甄道,“几个手下仍在盘查。”
江余氓笑了几声,“岛上岗哨、暗哨在此守了月余,并未见任何生人上岛。这月来,洞庭周遭,又遍布刀宗与我雪邦的人,哪怕再荫蔽的穴|道也逃不过程宗主与天鹰法眼。登岛之人,除却你们几个装神弄鬼的,统统有去无回。何况,此刻裴沁已在岛外被程宗主所擒,虎毒不食子,巴德雄岂敢擅动?”
江余氓在他跟前踱步,打量他,显是有些恨其不争,“倒是你。我本不指望你这江湖第一大忙人能与我联手铲除奸贼。比起忧心你是否是胆小鼠辈,我倒宁愿你是做了菩萨,登岛来劝善我,要普度众生,要渡魔成佛,要我放过巴德雄来了。你若怕事,便请先走。”
半晌不见重甄答话,江余邙只道,“若要留在岛上,便给我安分些。”
叶玉棠正欲同长孙茂论两句剑老虎的不是,忽然便听见一声:“还有你!”
一低头,雪元剑锋已指了过来,与剑芒一般锐利的眼神钉在了长孙茂身上。
“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你这些年你在他庇护之下做下的勾当。私人恩怨我且不论,以侠义之名行不已之举,因个人私欲动用私刑……如此种种,待解决了那老贼我再收拾。”
说罢,剑老虎扬扬手,嘱咐十二名上弦天鹰,“将这几人看好了。若发现形迹可疑,照贼子论处。”
叶玉棠:“……”
渐渐众人散去,重甄才缓缓起身,看他样子,多半膝盖发酸,脚也没知觉了。
叶玉棠不明白,“招呼一下,立马站起来便是。他跪这些时候做什么?”
长孙茂道,“小时候叔父揍他,用臂长的剑脊抽他,他跪着,便没法躲。若想起身,便是不尊师长,加罚。许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总以为一站起来,叔父立马又要将他抽到跪下。”
叶玉棠听得心生同情。又觉得没爹真好,师父也真好。
忽然又笑,眯起眼盯他,笑道,“也没哑巴啊,能好好说话。”
伸手欲捏他脸,但觉得背心灼灼,一侧头,便看见屠万金一张黝黑脸与铜面生一张煞白的脸并列摆在一处。
两人宛如黑白双煞,四双眼有神极了,一眨不眨盯着两人。
叶玉棠摸摸收回手,心里直好笑。
柳虹澜扶着重甄,问,“阁主,下一步怎么办?”
重甄道,“找井。”
柳虹澜道,“可是我们的人没法上岛,这偌大君山岛,一时半会如何去寻?”
重甄抬头,盯住十二只黑鹰。
铜面生摇摇头,“宗主如何想不到蛊阵?这些天我们几近将君山岛翻了个底掉天,连你们打得那些个狗洞,不出一刻便也都统统寻到。若打了井,早就找见了。这位姑娘高人,你瞪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