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么?”曲池细细密密吻她,“九娘以前的那个男人……九娘可以跟我说很多话,却唯独有一个人,一件事不会提……那个叫施少连的男人……”
甜酿肩膀僵住:“曲池……”
“你和他的过往……是禁忌,也是深渊……在小庵村,你为他忧愁失眠,苍白得像个游魂……在钱塘,我守着九娘那么久,煞费苦心,也没有全部撬开九娘的心……四年过去了……我没有从九娘口里听过关于他一个字。”
“可我依旧很知足,谁都有过去,总会一点点忘记,我和九娘结为夫妻,已是一体,九娘的心慢慢会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曲池低叹,“可是,从知道要回江都的那一日起,九娘就经常出神……是因为想起了那个男人么?施家人来了……是不是那个男人知道九娘回来了?他有传话给九娘么?惹得你又想起了他?”
曲池心头郁悒,捞着她的腰,厮磨亲昵:“四年了,姐姐还是不能忘么?”
“曲池!”甜酿扭住他的手,躲开他的动作,闭上眼喘气,又睁开,语气绵软:“曲池,我和他没有瓜葛,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我知道。”曲池咬牙,“我不贪心,但我有时也想更贪心一点,想要你忘记他,放开他,像提及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一样提及他,而不是特意避开,当他从不存在。”
“我已经放开了,已经忘记了。”甜酿嗔怒,“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跟他不相干的。”
“你没有!”曲池霍然起身,胸膛起伏,“在钱塘你可以装作忘记,可是一旦接近以前那些人事,你就不是宋九娘,你成了施甜酿,我处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你不说话的时候,你出神的时候,你和我欢好的时候……”
“曲池。”她脸色不豫,打断他的话,“你这是在指责我,误解我。”
曲池注视着她,语气生冷:“是我在撒谎,还是九娘在撒谎?”
“你不信我?”
她身上发冷,心口也发冷,柳眉倒竖,默然看着自己的丈夫。
曲池披衣起身,去前院陪守病榻上的曲父。
夫妻两人之间第一次生了龃龉。
甜酿觉得自己陷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从钱塘开始,一步一步,越往里走,越觉得寸步难行。
很难说得清,每当她遇见一件事,还吊在最后想容许自己喘口气时,紧接着而来的,是一波更大的浪潮,突然将她浇得浑身湿透,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但她又狐疑自己的多疑,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兴许真的只是多心,但要想的东西太多,越想越觉得身陷其中。
曲池无事人一般回来,甜酿在他面前坦白:“他知道我回了江都,他也在江都,让姨娘来看看我,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当年我只想一走了之,从未打算重逢……”
“当年我走时,为了拖延时间……给他喂了一杯毒酒……同时准备了解药……”她环住曲池,“我无从得知,他如今是否对我有记恨,还是已经释然,以前无意听说他已娶妻……我想这么久了,他也忘记了吧……”
曲池也从昨日的嫉妒中回过神来,想起当年小庵村的鸡飞狗跳:“我去打听打听。”
施少连在江都出现过两日,早回了金陵。
夫妻两人略放下心来。
曲家出事也很快。
曲父昏迷之前,曾揽过一笔营生,进一批上等的玉料送到金陵内库,价值三四万两银,笔款不算大,但这批玉料是金陵皇陵集材修造玉碑玉碟所用,出不得岔子,玉匠雕篆前才发觉这批玉料都有绺裂,其实自民间往上采办,层层盘剥定然是有的,好的玉料都扣在关卡官员手中,流入内库的未必都是好物,但此事不怎的被提及,恰逢金陵守备太监奉旨监管皇陵,诘问库府,内府查办下来,发觉这批玉料出自佥商江都曲家,想是以劣充好,行贿各部赚取内银。
应天府诘责,曲池去查,此事由曲父一手操办,家中文牒和管事各不对应,找门路去疏通,却屡被碰壁,曲池这才开始吃了苦头,设法补救,知道金陵有位大的皇商买办,手上正好有一批上好的玉料。
赶不及皇陵修造,曲家就是牢狱之灾。
那位皇商也是江都人氏,曲池带着家中老仆赶去金陵见人。
中间牵线的人约在一间茶楼里,曲池看着一个玄青衣袍的年轻男人缓步而来,远远对他投来一瞥。
这眼神他见过。
在那艘淌板船上,他倚在二楼栏杆,俯看甲板上的船客,那个突然回头,遥遥中对他一瞥的阴郁又冷漠的灰衣人。
曲池显然有些愣了。
“免贵姓施,名之问,你可以叫我……施少连。”来人笑容微冷,面容中有几许阴冷和讽刺,“妹夫?曲池?”
曲池收敛神色,慢慢站起来。
两个年轻男人,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一个丰神俊朗,一个风姿卓绝,一个蓬勃生机,一个疏离冷淡。隔着一张茶桌,剑拔弩张的气势,背脊都挺得笔直,下颌扬起,两双眸注视着彼此。
眼神俱是冰冻。
第99章
两人都不肯轻易说话,眼神施迫,凌厉又挑衅,张牙舞爪维护各自的尊严。
曲池看着施少连的容貌举止,再回望这一路是非,这张看不见的网,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平静问:“原来是你……你在那艘客船上……早知我夫妻两人回江都……隔壁那间头舱,住的是你?这些日子,你在其中做了什么?”
施少连显然是被头舱两字触动,磨着后槽牙,脸上露出嘲讽:“做了什么,你猜不出来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滋味可好?”
曲池脸色有一瞬发白,手掌狠狠掰着桌沿,几要将桌板掰断,目露怒火,死咬牙关:“你……”
“不着急。”施少连背手而立,略有些得意的冷笑,“酒酿得越久,香味越浓。”
“你做梦。”曲池昂起下巴,也是冷蔑轻笑:“她如今是我的妻,睡在我枕边的人。”
施少连不屑,话语轻飘,“我妹妹的性子我知道,她这人嘴软心硬,你做的这些,她知道么?明明早知她身份,却装聋作哑,惺惺作态,找人在她面前胡编乱造我已娶妻,和杨夫人联合串通只为逼娶她,你有多少事情瞒着她,也是不择手段,煞费苦心。”
“知道又如何,无伤大雅。”曲池微笑,“我和她初见便是暗通情义,重逢之后朝夕相处,更是情投意合,如今也是恩爱不移,缱绻坦诚,所有可说不可说,我都可说与她听。”
“反倒是你,衣冠禽兽,欺凌自己的妹妹,逼她下毒出逃。”曲池笑话他,“那滋味很不好受吧……你也别忘了,她早就不是施家人,也从未认你做兄长,更将你抛之脑后,如今你还口口声声喊她妹妹,还想重温旧梦,不知是羞辱了她,还是羞辱自己。”
“是么?”施少连怒急反笑,眼尾沾着点点轻红,点点头,“兄妹一说,却是无稽之谈,早成陌路,不如撒手撇过,只是今日我好端端在家中坐,却被人邀来,原以为是有求于我,哪想是来跟我叙旧的。”
他飒爽挑眉:“阁下来求玉料的?”
曲池也不肯示弱,冷笑:“天下之大,何至于只有你有玉料,我何至于就要在你面前求。”
他挺着胸膛,拂袖要走。
施少连在他身后施施然道:“你可要知道,眼下没有这一批玉料,你们曲家可没有什么好下场,曲家如今陷在泥潭里,家里家外都是好戏开唱,金陵各部那些水蛭都来吸一层血,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家破人亡。”
曲池不回头,急急往外走。
“倒是有骨气。”施少连冷笑,“恰好,这玉石我压根不打算给你。”
“我只想亲眼看着你,在这条死路上走到底。”他舔舔后槽牙,“以泄我心头之恨。”
曲池顿住脚步,朗声道:“就算我死,她也是我妻子,她替我扶棺,为我立碑,碑石上刻的是爱妻宋九娘,依九娘的性子,我就是活在她心底的人。”
施少连凝住面上神色,突然勾了勾唇角。
他背手,看着年轻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得意轻笑:“到底还是嫩了些……”
出了茶楼,曲池步履不停,长长吐尽满胸膛的浊气。
他先未回江都,借着曲父多年的人脉干系,将金陵能找的知交旧友都找了遍,又修书去了明辉庄蓉姊,吴江郭家也是世家大族,在南直隶省内根基深抵,人脉无数,此时就是求人的时候,他料想施少连应在这桩玉石案里应有给他设槛,只是时间急切他无力回手,眼下还是要想法设法先把皇陵玉料补足,再去打点六部。
在江都滞留几日,曲池快马加鞭回了江都。
甜酿在曲家,并不是不能察觉其下的暗流涌动,曲池在外荒废了太多年,在这节骨眼上掌家,本就百受阻扰,如今出了事,人人又把曲池推出来,谁让他是曲家长子,又恰在这时候冒头了呢。
曲池回来,对拜访金陵皇商一事语焉不详,只说不合适,并未对甜酿提及施少连,甜酿见他忧心忡忡,昼夜忙碌,也不敢多问,怕他伤神,只得小心翼翼安慰,去信给钱塘杨夫人,钱塘守备是五品大员,或许可以疏通些关系。
曲池后来果然找到一批玉料,是从泉州海船上泊来的一批大石玉料,恰好能用于皇陵,只是要从泉州运往金陵,紧赶慢赶,也要大半个月。
曲池一直盯着这批玉料。
甜酿只是不理解,为何要舍近求远,既然金陵有人手头有现成的玉料,还要从泉州解运过来,这批南洋玉石是极佳的白玉,光买价就不止三四万两银,她有疑窦,也不是不管不问的性子,曲池又遮遮掩掩,问了好些回,两人都有些置气。
曲池最后没有法子,捏着额头,破口而出:“那个金陵皇商,是施少连。”
甜酿不说话,直直盯着他。
曲池嘘了一口浊气,蹙着剑眉看妻子:“从钱塘回江都的船上,我见过他,他也在。”
甜酿脸色发白,摇摇头,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曲池把她的柔荑抓在手里,漂亮的桃花眼凝视着她:“九娘,站在我身边,别去求他。”
他环住她:“姐姐……我终会长大的……”
他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她,初尝情滋味,慢慢陪着她,那个惫懒少年,也慢慢成长为磊落稳重的青年。
曲家要在十日之内造办完皇陵玉料,泉州的玉料赶不及,只能花钱在应天府和库府诸部周旋,后来应天府出了牌票,往江都拘主事人收监,择日押送回应天府。
这事瞒不住,曲父的昏迷也瞒不住,曲夫人撇下郭策,火急火燎回了江都娘家。
收监也不是难事,先在江都府堂审,曲家上下打点妥当,曲池在狱里日子也不算难过,每日饭食都是曲家往里送,若想见人,使点银子给狱卒也能见,只要拖到路上的玉石赶到金陵,都还来得及。
王妙娘又来造访,问甜酿:“他如今已回了江都暂住,家里都收拾干净了,你要不要回施家来……见一见……”
“那就见一见吧。”甜酿终于下定决心,无论他是不是善罢甘休,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愿再回施家,找个茶楼……”
王妙娘去安排,在茶楼的雅间里,他们两人隔着一道细密的、随风摇曳的珠帘。
她站在帘外,透过珠帘,能看见那人的衣裳、坐姿、手势、模糊的脸庞。
能听见茶炉的沸腾,那人衣袂的摩挲之音。
他在帘内静静看她。
目光很冷。
坐姿却是胸有成竹,稳稳当当。
甜酿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万千感慨。
其实又何必再见。
她不再是当初的她。
她绝无可能再走回当年的路。
也绝无可能再向他低头。
隔着一道珠帘,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想起来了吗?那些儿时的相伴,少年隐秘的心思,暗地里的纠缠和折磨。
两人都不说话。
也许是无话可说,也许不知从何说起。
起初就是错的,什么都藏在假象之下,真的假的纠缠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是打不开的死结。
“我嫁人了。”她开口,“听说哥哥也娶妻了,生意有成,我也安心了。”
“夫君家中如今遇上些难事,不知和哥哥有没有干系,但家里已经在想法子,就不劳哥哥费心……”
“我如今只想好好过活……也望哥哥成全……”
她甚至都没有撩动珠帘,进来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求他把手上的玉料让出来。
她不用再卖乖讨好,再费心逃避,觉得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和他对立。
帘外是浅碧的薄裳,一条红绛的裙。
片刻之后,那条长裙已经消失在帘外。
他扭头看着窗外,七月的时令,暑气极盛,蝉鸣得令人躁动不安。
泉州的那一批玉料真的等到了,送到金陵,几部堪合,险险过关。
也不是什么大案,只要银钱到位,关系摆平,一切都好说。
等到应天府的赦文下来,关在监里的曲池就能回家了,也还好,只在里头只住了四五日,甜酿每天都要去送饭送汤,曲池住的是大狱里单独的小间,收拾得还算干净。
曲池慢条斯理吃着妻子送来的东西,面容很沉毅,等这番出去,他着手要收拾的,就是这场飞来横祸里曲家那些阳奉阴违,吃里扒外的东西。
人的心性,都是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