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在宫中等候,自打能听见礼乐之声开始,咧开的嘴角就没能下去过。
空间里皇帝们唏嘘感慨,又不无好笑:“老朱,恭喜!”
朱元璋嘿嘿的笑:“同喜同喜!”
行完各类仪典,再拜祭过太庙,新婚夫妻二人真正能坐下来说说话时,外边暮色已深。
宫人们掌了灯,又送了膳食与合卺酒来,嬷嬷们笑眯眯的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悄悄退了出去,叫帝后二人说几句知心话。
朱元璋今日喝的不少,人也有些醉了,手臂支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姑娘。
红烛摇曳,灯火迷离,她的脸庞也红扑扑的,可真是好看。
蔺兰颐被他看得有些窘然,微微垂眼,咳嗽一声,轻轻唤了句:“陛下。”
朱元璋就笑了,又去拿剖成两半的匏瓜,只是醉的厉害,手一抖,险些跌下暖炕去。
蔺兰颐忍不住笑了,倒找回几分从前相处时候的熟悉感,手疾眼快将他扶住,失笑道:“喝的这么醉,就别再喝酒了,明日再补上也一样。”
“不行,要喝的!”
朱元璋摇头,左手持住自己那半边儿匏瓜,又将另一半递给她,红线牵连在中间,两人各执一侧。
蔺兰颐怔怔的看着面前人。
他醉的有些厉害,手倒还很稳,执了酒壶为两半匏瓜斟酒,到半满时方才停下,又抬眼看她,神情专注而诚挚:“愿我与夫人白头偕老,生生世世相伴!”
蔺兰颐心头猛震,不知为何,眼眶竟有些湿了。
良久之后,她轻轻道:“愿我与夫君白头偕老,生生世世相伴!”
四目相对,二人眸光里似乎都荡漾着什么,举酒共饮,相视而笑。
……
帝后新婚之后,皇后照例要去向皇太后和太上皇后请安,钱皇后那儿朱元璋不担心,只是怕皇太后作妖,知道自己媳妇老实,也不问她,只悄悄问皇后身边的女官:“今日可还顺利?”
女官恭敬道:“太上皇后在殿中吃斋念佛,很是和蔼,皇太后训诫了皇后几句,赐了见面礼,便让皇后回宫来了。”
训诫几句……
这话听着可就意味深长了。
朱元璋眼睛一眯,第一个想法就是找个时间把皇太后收拾了,转念一想,不成啊,她再怎么不得势,那也是皇太后,真要是没了,自己肯定是要守孝的,耽误儿子出生,多亏!
当下暂时忍下那口气,道:“没事别去见她也便是了,你们也警醒些,若真是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告知于朕,朕来收拾她!”
蔺皇后打外边进来,听了几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干什么呢,皇太后还能吃了我?你只管去顾及朝堂上的事情,后宫诸事,都有我呢!”
朱元璋冷哼一声,傲然道:“你懂什么,这叫关心则乱!”说完,趾高气扬的出去了。
蔺皇后听得脸上发臊,羞窘之余,又难免感动。
项家人眼瞧着外孙女稳稳当当嫁入宫中,做了皇后,不几日,项老太太便带着几个儿媳妇入宫来向皇后辞别,准备返回老家去,问起新婚夫妻俩相处如何时,蔺皇后只是笑,神情恬静,难掩幸福:“只两个字,很好。”
项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孩子啊,有后福!”
……
帝后大婚没多久,各地勤王部队纷纷抵达北京,而瓦剌方面也很识时务。
也先带着一众亲随和朱祁镇狼狈逃到紫荆关,脱脱不花闻讯之后便上表求和,为先前南侵之事向大明致歉,声称此事皆为太师也先主张,与自己无关,好一朵纯洁的白莲花。
朱元璋:你洗尼玛呢,脱脱不花!
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北征之事是他早就定好了的,从前也先大军围城时他这么想,这时候各地勤王部队到了,反倒没了胆气?
开什么玩笑!
是年十一月,朱元璋令于谦监国,胡濙、王直佐之,自己则带了石亨、范广、吴瑾等一干中青将领,钦点精兵十万,御驾亲征。
先前朱祁镇御驾亲征时,满朝文武都给他跪下了,原因无他,知道皇帝菜,那就别踏马出去送了。
这时候朱元璋御驾亲征,愣是没人敢说二话,本事在那儿摆着,谁敢叽叽歪歪?
蔺皇后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劝阻,只是叮嘱万事小心,又去帮他准备衣衫与一干用物。
朱元璋歪在床上,笑眯眯的看着她,跟老伙计们感慨:“又找到当年的感觉了!”
皇帝们:“……”
这一股子恋爱的酸臭味!
……
先前北京保卫战时,京城守军与朱元璋纠结起来的居庸关守军联合作战,一口吞掉了近三十万瓦剌大军,杀的杀,伤的伤,俘虏的都被打散送去做苦役去了,又或者是送到北方去修长城。
蒙古总共才有多少青壮士卒?
那一战直接打垮了瓦剌的脊梁骨,也打碎了也先的踌躇满志,连带着脱脱不花都为之胆寒,上表求和。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朝中自然有不愿动兵之士,只是在朱元璋的威压之下还能坚持主和的,那就是凤毛麟角了。
朱元璋传令边关九镇警戒,又将麾下部率分成数队,将仍在大明境内的蒙古军队分化歼灭,一来最大程度的减少伤亡,二来将战线拉长,筛选可用之才。
因为此前的北京之战,也先威望大失,抵达紫荆关之后慌忙北撤,同其余蒙古军队汇合之后遇刺,身受重伤。
游牧民族的部落就像狼群一样,当狼王身受重伤,逐渐年老时,正当盛年的狼都会想一争高下,夺取首领之位,也先吃了这样一场败仗,无论威望还是实力,都不足以让各部落继续臣服了。
他自己也明白这道理,不敢迟疑,当即便挟了朱祁镇回撤,而脱脱不花——这个在他父亲拥戴之下成为大汗的傀儡,却公然在此时差人往也先帐中索取大明皇帝朱祁镇,又勒令也先前去向他问安。
也先遇刺本就蹊跷,细数得利之人,无非是脱脱不花和其余几个部落的人罢了,这时候再听脱脱不花如此号令,心下怒极,置若罔闻,下令继续回撤,不必理会。
朱祁镇被俘之后一直身在也先所部,被也先以礼相待,心下感念,虽是如此,却也知晓蒙古内部意见不一,另有人意图将他杀死,剥去头皮、用颅骨做成酒器,祭奠黄金家族死去的先祖们。
近来也先失势,对他的态度也大不如前,现下脱脱不花如此下令,朱祁镇想一想被生生剥去头皮会有多痛,不禁毛骨悚然,心有惴惴,不安道:“太师会将朕遣送过去吗?”
也先侧卧在一张狼皮褥子上,脸色蜡黄,嘴唇苍白干裂,闻言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安抚道:“怎么会?大明皇帝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瓦剌所部继续后撤,探子不断传来哪处驻军被大明攻破,大明新皇帝又擒拿了多少俘虏的消息,朱祁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先的神色也愈发晦暗。
变故发生的时候,朱祁镇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睡梦中听得蒙古包外杀声四起,鼓声如雷,迷迷瞪瞪的坐起来,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一行明军被两个蒙古士兵领着杀到帐中,方才大梦初醒。
袁彬就睡在一侧,变故初生之时便翻身坐起,持刀护卫,眼见明军到此,大喜过望:“陛下,援军来了!我们自由了!”
朱祁镇错愕几瞬,终于坐直身体,目光瞥向那一行士兵,高高在上道:“你们是谁的属下?”
顿了顿,又道:“听说此次是朱祁锟御驾亲征,他来了吗?!”
为首的明军将领没理会他,大步近前,掏出一捆绳子,作势要将朱祁镇捆起来。
袁彬霎时间变了神色:“大胆!”
朱祁镇倒抽一口凉气,厉声呵斥道:“彼辈尔敢?!朕乃大明天子,谁敢冒犯?!让朱祁锟来同朕说话!”
那将领冷笑一声,径直近前,袁彬神情激愤,持刀护卫,却被其余几个明军拦住,眼睁睁瞧着朱祁镇被踹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紧接着自己也被绑了起来。
那将领神情不屑,转向那两个蒙古士兵,语气倒很和蔼:“亏得你们带路,否则我们哪能这么顺利找到太上皇的所在?”
那两个蒙古士兵很恭敬的说了句什么。
朱祁镇难以置信,瞠目结舌之后,面孔扭曲,厉斥道:“脱脱不花为了一己私利,居然出卖了太师?这厚颜无耻的蛮夷之辈,难怪他只能为傀儡,不能为人君!恬不知耻,下贱东西!”
那蒙古士兵面露不悦,有心近前去给他一个嘴巴,却也知道哪怕大明新皇帝把这个旧的拖回去千刀万剐,也不会叫自己动手打他,只按捺住怒气,鄙薄道:“大明皇帝有什么资格取笑我们大汗?你不也曾经帮也先那逆贼叫门吗?恬不知耻,下贱东西!”
他鼻子哼了一声:“同样的事情,你做得,我们大汗怎么做不得!”
第174章 朱元璋重返大明后24
这话说的极其犀利,毫不留情,朱祁镇只觉一把尖刀径直刺穿心窝,痛的他脸色煞白,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一意孤行,御驾亲征,结果不仅吃了败仗,葬送掉二十万京营精锐,自己也被敌军俘虏,华夏五千年来,正统的中原帝王就没办过这么丢脸的事儿。
就算是宋朝的钦徽二帝,那也是国势衰退,金人打到汴京城、被抓到上京去的,而他呢?
自己主动送的!
当初朱祁镇迎着满朝文武的反对声坚持御驾亲征,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孤胆英雄,有种类似于楚国大夫屈原那样众人皆醉我独醒、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孤寂。
然而事实证明文武百官的担忧是对的,他不是什么英雄,而是一个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惊天大傻逼,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昏君。
羞愤,懊恼,种种情绪堆积在一起,叫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袁彬劝他说是因为皇帝太过年轻,才会被小人蒙蔽,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只是这样的安慰在堂弟朱祁锟登基称帝,重整河山之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讽刺。
要说年轻,朱祁锟比他更小,且又是藩王出身,没接受过正统的君王教育,他能力挽狂澜、扶持大明不倒,是当世明主,为什么自己就只能当一根搅屎棍,把大明带向深渊?
身为天子,却去帮瓦剌叫门,他何尝又不觉得耻辱,只是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古人也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忍一时之辱,又能怎样?
他是大明天子,至高无上,叫臣下为自己牺牲一二,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也先了解这个年轻皇帝的虚伪与怯懦,故而只是吹捧,待之甚恭——被俘虏了之后主动帮忙叫门的皇帝嗳,抖一抖就会往下掉金子的大明天子,吹捧几句,恭敬一点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八车稀世珍宝,万里江山在望,换你吃一口屎,你吃不吃?!
再说又不用真的吃屎,做做戏就好了,何乐而不为!
也先哄着他,袁彬只会往好里劝,身边的蒙古侍从就更加不必说了,将他奉若神明,什么曲线救国啊,什么建设瓦剌大明共荣啊,朱祁镇被吹捧的飘飘然,心里边也跟着信了几分。
这时候图穷匕见,被一个自己看不起的蒙古蛮子呵斥辱骂,戳破了戴在脸上遮羞的那层假面,朱祁镇一时之间只觉心头发烫,羞臊难言,恼怒的欲要杀人。
“彼辈尔敢!”他挣扎着想要上前,却因为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勉强走了两步,便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那蒙古士兵觑着明人神色,见不曾阻止,胆子便大了起来,神情不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大明皇帝不曾帮也先叫过门?还是说不曾跟也先相谈甚欢?我听说大明所崇尚的名臣,要么是岳飞、文天祥之流,要么是陆秀夫之流,又听此前土木之变中被俘的明人讲过陆秀夫背负宋朝末代皇帝投海的事情——”
另一个士兵不怀好意的看着朱祁镇,道:“听说那个陆秀夫投海前说了几句话,什么‘国以至此,陛下当为国而赴死’,又比如说什么‘德祐皇帝之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云云,明朝皇帝,我们是草原蛮人,不通教化,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朱祁镇自幼接受的便是专门的帝王教育,且宋朝又是明朝之前的中原文明,其兴亡更是被太傅们捏着耳朵从头讲到尾,如何不知其中深意,当下便觉一股耻辱与羞愤直冲天灵盖,目眦尽裂,恨不能即刻同那蒙古士兵同归于尽。
那二人见他如此,嬉笑愈甚:“看这模样,仿佛是懂,只是为也先叫门也是你干的,这未免就叫人想不明白了,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啊?!”
这俩人嘴也真够损的,深谙杀人诛心的道理。
朱祁镇两眼暴突,口中嚇嚇不止,为首的明军将领把他真给气死了,便挥挥手打发那两个蒙古人离开:“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吧。”
夜色渐深,蒙古包外的杀喊声此起彼伏,不曾停歇。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这一行明军并不曾带朱祁镇和袁彬出去,只留守在帐中,等待第二日雨过天晴。
朱祁镇心绪激愤,起初还叫骂不止,几个人听得心烦,干脆就把他嘴给堵上了,再见袁彬连声叱骂他们无礼,索性连他的嘴也一块儿堵了。
也先所部本就损失惨重,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又被脱脱不花出卖,猝不及防、以卵击石的结果,就是一败涂地,仅剩的几万人被杀的杀、擒的擒,其麾下一众将领、幕僚都被捉住,也先也被明军控制住,听候皇帝发落。
朱元璋十一月中率军出征,到今日已经是十二月下旬,年关在即。
脱脱不花早已溃逃回蒙古去,又有气候和物资补给等方面的问题牵绊,朱元璋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更遑论此次出征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瓦剌失了几十万精锐,也先被擒,蒙古元气大伤,没有几十年的时间,绝对缓不过这股劲儿来,又将朱祁镇和喜宁一并逮住,算是满载而归了。
……
朱祁镇被擒之后,情绪一直都处于激愤之中,他知道朱祁锟御驾亲征的事情,再见看守自己的明军态度,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不愿让这个隐隐对峙过的堂弟看笑话,第二日便冷静下来,道是想要更衣换装,整顿仪容。
没人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