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修贞听得讪讪,忙作揖道:“此事的确是我有过,还望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清河公主全然不接这一茬,只提着那枚玉佩,冷冷道:“这便是当年那枚玉佩,是吗?”
吕修贞眸光温柔,轻声道:“自然是。”
清河公主随手将那枚玉佩扔到了院子里。
吕修贞看得一惊,赶忙到外边去捡:“公主这是做什么?”
清河公主以手支颐,蹙眉道:“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高燕燕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时,你爱的人是她,知道我才是你当年的救命恩人时,爱的人又变成了我,敢情你爱的不是固定的一个人,而是当年的救命恩人?”
吕修贞被她问住,呆滞无言。
清河公主继续道:“我真的很好奇,假使当年救你的是个男人,那你怎么办?万一正遇上一头牛一只豹子救了你,又该怎么办?你对于救命之恩的报答方式,便唯有以身相许这一个吗?”
吕修贞如遭雷击,口中讷讷,竟无言以对。
清河公主便站起身来,踱步到长廊中,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摇头道:“吕修贞,你没那么值钱,真的。你的身体不值钱,碰过高燕燕,我嫌脏,你的爱更不值钱,随随便便再冒出个救命恩人来,说不得你就跟她私奔了。我不需要你为了当年之事与我做夫妻。我当年救你,是一时善心,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日说要跟我过后半辈子好好待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她言辞犀利,直接将吕修贞覆盖在表面的那层假面掀开,皮肉分离,血肉模糊,正口舌纠缠、不知如何言说之时,却听空中忽然亮起一道雪色闪电,旋即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这场酝酿了大半夜的春雨,终于在此时姗姗而来。
清河公主抬头看天,春雨细如牛毛,自空中簌簌落下,旋即雨水更急,落地有声,打在屋顶劈啪作响。
她心有所感,目光虚飘,喃喃道:“那时候也下了这样一场雨……”
杜女官几人听得不明所以,吕修贞更是摸不着头脑,近前几步,深情道:“静柔?”
清河公主猛然回过神来,神情一凛,冷冷道:“堵上他的嘴,传杖!”
仆从们听得微怔,旋即会意,近前去将吕修贞按住,另有人寻了东西来堵住他嘴。
吕修贞猝不及防,尤且还在挣扎:“静柔,你要做什么?!”
说完,便被按倒在了地上。
清河公主立于廊下,抑制住心火,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字来:“打!”
府兵恭敬道:“请问公主,打多少?”
吕修贞嘴被堵住,剧烈挣扎着,满脸央求的看着她。
恰如梦中的栾静柔。
同样的大雨,同样的人,身份却颠倒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清河公主唇边露出一个缥缈而冷冽的笑:“打死为止!”
第30章 驸马,公主已被杖毙28
打、打死为止?
吕修贞傻眼了。
这还是他善良柔淑的静柔吗?!
她怎么能狠得下心来这么对自己?!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吕修贞满心慌乱,直到被人堵住嘴按在长凳上时,尤且有种身处梦中的虚幻感,大雨淋漓,迅速打湿了他身上衣袍,然而即便是这冰凉雨意,都未能叫他立时清醒过来。
第一杖落下,“啪”的一声响,闷闷的有些沉,那痛楚却是切实存在的。
吕修贞双目圆睁,剧痛之下俊美面孔有些变形,口中呜呜叫唤不停,双目难以置信的看着站在廊下、冷冷观望着这一幕的清河公主。
不等他回神,第二杖便落下来了,然后是未经停顿的第三下、第四下……
痛,太痛了。
挨到最后,吕修贞甚至有种身体腐烂、灵魂脱离躯壳的虚幻感,苍白着一张脸,任由冰冷雨水顺着面颊流下,再也不能表露出任何情绪。
二十杖,三十杖,四十杖……
打到第四十杖的时候,行刑的府兵不得不换两个人来,吕修贞伏在刑凳上,已然成了一团烂泥,背上血肉模糊一片。
鲜红的血液染湿了衣袍,又被雨水打湿,地上淅淅沥沥的流着深红色的血水,望之可怖。
新换上来的两个府兵知道轻重,见状便有些迟疑,杜女官看一眼清河公主冷凝的面容,低声道:“公主,驸马这会儿出气多进气少,再打下去,人就不中用了。”
她知道驸马有错,但若是直接在府里处决了,似乎又罪不至此。
“打。”清河公主淡淡道:“我说了,打死为止。一人做事一人当,明早我便进宫,无论事后如何,总怪不到你们身上。”
杜女官见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劝,对庭中身着蓑衣的府兵摆一下手,那二人便会意近前,高高举起板子,继续行刑。
雨势渐渐小了,反倒显得吕修贞身上沁出的血水愈加浓烈汹涌,血腥气也随之浓烈起来,厚重的涌向廊下人鼻间。
杜女官亲自去添了香,再见庭中血水横流,分外不堪,便又近前劝道:“公主既吩咐了,他们必不敢偷懒耍滑,外边风冷,您且入内歇息吧,只管稍后听人回话便是。”
清河公主心领了她好意,却微微一笑,摇头道:“不必了,我想亲眼看着他咽气,这是喜事,又何惧之有?”
杜女官听得诧异,心下微觉错愕。
清河公主的脾气她也是了解的,知道此事必定不能善了,却没想到竟会下令将驸马杖毙。
难道是此事之外,驸马还做了什么触及公主底线的事情?
否则以公主素来的宽仁性情,又怎么如此行事?
杜女官心有猜测,见清河公主不说,也不多问,吩咐小厨房去熬制驱寒姜汤备着,便静静守在一侧,陪伴清河公主左右。
又是三十杖过去,行刑的府兵暂且停手,伸手去触碰吕修贞勃颈处动脉,细细勘察过之后,行礼道:“公主,驸马咽气了。”
清河公主拿帕子掩住口鼻,温和道:“确定吗?”
以防万一,那两名府兵先后验了一次,语气确认道:“的确是咽气了。”
“好,辛苦你们了。”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此消弭,再回想起噩梦中的场景,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清河公主微微一笑,夜色中冷艳凄迷,又难掩快意:“杜女官,传我的命令,今日我遇大喜之事,府中人皆赏赐三月分例,叫他们沾沾喜气。”
杜女官恭敬应下。
清河公主瞥一眼吕修贞惨不忍睹的尸首,吩咐说:“把那个东西收起来,别脏了我的眼,驸马身边的常随小厮都看好了,别叫他们把消息传出去,明日我入宫去拜见父皇,此后再做分晓!”
众人齐声应:“是。”
……
都道是春雨贵如油,这日也不知为何,上天却是毫不吝啬,骤雨过后又是一夜潇潇,直到第二日清晨,日出东方的时候方才停歇。
吕修贞死了,清河公主这晚一夜好梦,第二日晨光东起时缓缓起身,梳洗后用了早膳,叫仆婢们侍奉着改换宫装,进宫去给帝后请安。
杜女官知道她是要去说什么,心中不免含了三分隐忧,等清河公主车驾进了皇城之后,便小心询问:“公主,还是先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吗?”
“不,”清河公主摇头道:“我们先往太极殿去见父皇。”
杜女官先是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垂下头去,恭敬道:“是。”
恰巧高祖昨夜歇在太极殿,这时候正用早膳,听人说清河公主在殿外求见,不禁有转瞬怔楞:“静柔怎么来了?刚下了雨,外边冷,快叫她进来。”
看一眼更漏,他忍不住嘟囔:“怎么来这么早。”
内侍引着清河公主入内,高祖也有日子没见过女儿了,笑着指了指旁边位置,问:“来得这么早,吃了没有啊?没有的话过来坐,跟阿爹一起吃两口。”
清河公主道:“早膳是入宫前便用过了的。”
说完,她脸上浮现出一抹迟疑,很快又定了神,一掀衣摆,跪下身去,叩首道:“女儿有罪,请阿爹责罚。”
高祖看得眉头一跳,随即神色一凛,坐直身体,周遭内侍宫人见状,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他把筷子往案上一放,并不急着动怒,只和颜悦色道:“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没事,阿爹兜得住。”
清河公主抿一下唇,抬头道:“昨晚,女儿把驸马打死了。”
高祖果然吃了一惊:“啊?你把驸马杀啦?”
空间里几个皇帝原本还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起闲话,听到这儿也不禁竖起耳朵,眼珠子一个劲儿的往外瞅。
刘彻挤在最前边儿,迫不及待道:“叫我康康叫我康康,出什么热闹了?!”
朱元璋咋舌道:“这小丫头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想到下手还挺狠啊,不错,有出息。”
清河公主看父亲脸上唯有惊色,却并无怒意,心头稍宽,再次向他叩首之后,神情中便多了三分委屈:“驸马无礼,几次三番欺辱于我,女儿实在忍耐不得……”
说完,又将成婚之后她与吕修贞之间发生的事情讲了。
高祖听她这么一说,立即就想起自己没找到的那个傻叉驸马了,当即勃然变色,击案道:“新婚时感染风寒是假的?”
“假倒是不假,却是他蓄意为之,”清河公主道:“那时候他便已经见了高燕燕,以为她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不愿与女儿接触,故而找尽缘由,加以躲避。”
“这个王八蛋,欺负到朕的女儿头上来了,简直作死!”
高祖骂出声来,再坐不住,站起身来在殿内转了几圈,忽的又想起一事,转头问女儿:“你把那个高氏给杀了?”
清河公主道:“昨日便杀了。”
高祖又道:“吕修贞也给杀了?”
清河公主略顿了顿,道:“是,昨晚女儿下令将他杖毙。”
高祖语意不明的“啊!”了一声,双目炯炯有神的注视着她,感慨说:“静柔啊,你这次可真是……”
清河公主低声道:“我也知驸马虽然有错,将其打杀却也太过,阿爹若有惩戒,我自无不应……”
不想这话还没说完,就听高祖语调分外赞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极为欣慰的拍她的肩:“干得漂亮!”
“……”清河公主:“?????”
她有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只是听父亲此事语气,却也知道自己此次必定无事,心中半是感动、半是松了口气,再也按捺不住微笑冲动,嘴角微微翘起几分,询问般唤了声:“阿爹?”
“杀得好!这种王八蛋,早死一天是一天!”
傻叉驸马找到了,公主都没需要他这个父亲帮忙,就直接给料理掉了,高祖如何会不高兴?
当下便拍着清河公主肩头,欣然道:“阿爹早就说了,在家的时候都不叫你们受委屈,难道出嫁了就能看着你们受委屈?天底下再没有比咱们家更尊贵的人家了!我叫你和娇娇带着女官出嫁,给你们三百府兵,还让皇后叫你们怎么做一个硬气公主,不就是这个意思?你这次办得好,总算没辜负阿爹的希望!”
说完,高祖又唤人来:“去取酒来,朕今早高兴,得多喝几杯!”
清河公主知道父亲早晨是不喝酒的,现下如此,可见是真的欢欣。
她着实松一口气,又有种被家人关爱呵护的温暖和感动,喉咙发酸,禁不住落下泪来:“本来,本来女儿是不打算杀他的,只想进宫来求阿爹和离,将他去官流放,不想昨晚竟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人便仿佛是我的前世,她那些年被折磨时所受过的苦,惨死前的不甘与怨恨、委屈与愤怒,我似乎都能感觉得到,故而……”
清河公主将梦中所见所闻悉数讲给父亲听,高祖诧异的发现梦中之事正符合那两句傻叉语录,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李世民点头道:“那大逆不道的驸马不是别人,正是吕修贞无疑,错不了!”
嬴政也点头道:“确实不曾冤枉他。”
内侍送了酒来,见清河公主也在,附带着送了两只酒杯过来。
高祖见状哈哈大笑,亲自倒了两杯酒,对女儿说:“这么大的喜事,你也来喝一杯!”
清河公主酒力有些弱,只是现下心头巨石挪开,面前再无阴翳,也觉快意,并不推诿,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高祖便同她一道落座,为自己斟了酒,却不再叫她喝:“你这孩子也是,怎么能瞒这么久?若是早些告诉我,那还能容他上蹿下跳这么久!”
“我原本也没这么快下定决心的,只是得知吕修贞在外纳妾,这才……”
到底是一段失败的婚姻,清河公主面上微生黯然:“我原以为他的疏离与怀疑是因高家之事,与我不过一时意气相左,过段时日也便好了,又何必将事情闹大,叫阿爹阿娘忧心、宫中不安?不曾想……罢了罢了,人都死了,又何必再说这些晦气事。”
说完,又恳求道:“杜女官在我左右,十分尽心,这些她原本是该回禀给母后的,只是被我拦住,方才未曾提及,还请父皇勿要怪罪于她。”
高祖颔首道:“你且宽心些吧,此事朕明白的。”
那时候清河公主并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多么荒唐的驸马,怎么可能为了几句口角以及早就被问罪的高家之事闹回宫中,将自己与驸马未曾圆房之事搅弄的人尽皆知?
她到底也只是凡间女子,又岂能未卜先知。
现下吕修贞既死,高祖心中着实去了一件心事,些许小事,自然无意见怪,倒是吕家那边……
他眉头皱起,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冷光:“如你所说,高氏之事,吕明敬之妻一直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