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过去,温和说:“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跟阿爹回去,好不好?”
李惠儿没法说不好。
就内心深处的想法和亲疏远近,她是想跟二婶一起住的,跟三婶一起住也可以,但是亲生父母身边……实在是没那么高的期望了。
可是她也没法拒绝。
二叔三叔毕竟是叔,爹娘再不好,那也是爹娘,这时候不跟爹娘住而是跟婶娘住,以后一家人之间恐怕就没法和和气气的见面了。
李惠儿强迫自己挤出来一个笑,将手放到了父亲掌心,乖巧的说:“我跟爹娘一起住。”
她回过身去,同白氏和王氏行个礼,落落大方道:“多谢二位婶娘好意,只是我刚刚才见到爹娘,实在不舍得同他们分开,明日再来训你们说话,好不好?”
这孩子懂事的叫人心疼。
这种明明是自己家、自己爹娘,却得察言观色,小心不叫爹娘不快的懂事,实在是叫人难过。
白氏“嗳”了声,示意婢女将谭氏搀扶起来,又吩咐秋月秋兰:“照顾好咱们家大姑娘,大嫂身子不好,只怕没什么精力顾及,大哥又是男人,没那么细心,姑娘那儿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便来寻我。”
秋月秋兰齐声应了。
废世子笑着说了声弟妹客气,神色却有转瞬阴鸷。
谭氏木着脸站在一边,两腮上赫然印着两个巴掌印儿,谁都没看,什么话都没说。
一家三口就这么走了。
白氏同王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担忧。
但也无计可施。
若是老爷子在这儿,一句话就能把事情定下,可她们二人皆是妇道人家,若是长嫂也便罢了,两个弟媳妇,实在不好多管大伯的家事。
王氏低声道:“也只能叫人多盯着点了。”
白氏头疼极了:“但愿别出什么事,顺顺遂遂的等老爷子传咱们进京吧。”
……
废世子一家三口回自己院里去,路上废世子拉着女儿嘘寒问暖,极尽关切,谭氏则跟个隐形人似的,一声不吭。
离大房院子越近,嘈杂声便越响,冷不丁门口那儿披头散发的跑过来一个人,废世子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才认出来人竟是马宝珠。
他护住女儿,皱着眉头,厌烦道:“不是说叫把她投进监牢吗,怎么还在这儿?!”
常随吩咐几个婆子来抓她,扭打半晌,总算将人控制住了,这才擦汗道:“宝珠小姐……不,她挣扎的厉害,想往外边儿跑,属下一时不防,才叫她钻了空子。”
马宝珠满脸张皇惧怕,像是不认识废世子一眼,难以置信的看着前不久还温声笑语、言辞宠爱自己的父亲,对上他的视线,却只瞧见了厌弃与烦闷。
这时候她视线一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登时放声大叫,哀求道:“阿娘,救我,救我啊!他们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孩子呢?阿娘!”
喊到最后,那声音变得凄厉,风声中被拉得很长,刺人耳膜。
谭氏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忽然落下泪来,靠近丈夫几分,轻轻拉了拉他衣袖:“求你了,放过宝珠吧,她什么错都没有……”
废世子无语至极,不耐烦到了极点。
即便是求情,就不能等到亲生女儿不在再说吗?
到时候瞒着人将宝珠送出去,给她一条活路也就是了,何必非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亲生女儿听得清清楚楚?
你是生怕这孩子不够跟你离心?
废世子震袖将她甩开,不耐烦道:“不可能,你闭嘴!”
马宝珠被人堵上嘴拖走了。
谭氏神情麻木的目送她离去,什么都没有说,落在废世子和李惠儿身后,跟着他们的步子慢慢走,像是个失了七情六欲的游魂。
拐过长廊,院子里有一口井。
废世子只顾着同女儿说话,没发觉谭氏已经停了脚步,跨过低矮的栏杆,走到了院子里。
身后仆婢瞧个正着,忙惊声道:“郡王妃,不可!”
废世子愕然回头,便见谭氏身形单薄,面色凄惘,看也不看他,毫无留恋的跳入井中。
“扑通”一道声响,打着圈儿,自井中慢慢传来。
第53章 真假千金22
废世子脸上的神情空白了几秒钟,旋即面露惊恐,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到井口边,绝望大喊一声:“莲房!”
他脸上萦绕着一种近乎疯癫的慌乱,大叫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想办法把郡王妃救出来?!”
周遭仆从蜂拥而至,忙成一团,李惠儿呆呆的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一幕,忽然有种所有人都身在局中,唯独她一人置身事外的虚幻感。
这都是怎么了?
因为爹下令把那个小偷赶走,娘甚至都不想活了,当着我和爹的面投了井吗?
我,爹,还有哥哥,我们三个人加起来,在她心里边都比不过那个小偷吗?
还有爹,他脸上的表情好吓人,真的好吓人,要是娘出了事,他会不会觉得是我害了娘?
他和哥哥他会因此讨厌我吗?
风从远处无声刮来,吹乱了她的鬓发,李惠儿下意识的抱紧手臂,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一直升到脊背。
初来乍到,全然陌生的环境下,她忽然有点想哭。
秋兰看她脸色白的吓人,心中担忧,摸摸她的手一片冰冷,不禁心头微沉,拉着李惠儿到旁边去坐下,又吩咐人去倒杯热水来,喂着她喝下去,身上总算是有了点热乎气儿。
仆婢们艰难的将谭氏打捞上来,井水湿冷,她又向来体弱,这时候业已昏迷,命也丢了一半儿。
废世子绝望之中带着浓烈希冀,握着她的手,流泪道:“莲房,莲房?你别吓我!我们不是说过要做一对神仙眷侣、生死相依吗?快醒过来好不好,我什么都答应你,叫宝珠留下来陪你好吗?你别怕,老爷子那儿我去说,没事的,没事的……”
谭氏巴掌大的小脸上呈现出一种受凉之后的青白色,身上湿淋淋的往下滴着水,仆婢送了挡风保暖的大氅来围住她。
废世子一把将妻子抱起,焦急的往大房院里去,饶是谭氏此时昏迷不醒,嘴里边也仍在不停地宽慰她。
他甚至忘了自己刚刚归家的亲生女儿,也不曾发觉不远处看着亲生父母的李惠儿这时候有多绝望。
他带着谭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大房的仆婢常随与他一道离去。
走廊上很快便安寂下来,唯有木质地板上落下的零星滴水,昭示出方才这里都发生过些什么。
李惠儿埋脸在膝上,小声的开始抽泣,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找不到什么依靠,只能独自舔舐伤口。
秋兰心疼极了,蹲下身去哄她:“好姑娘,快别哭了,您……”
她有心想劝几句,但是一想废世子和谭氏这对爹娘办的事情,也着实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劝才好。
为着一个鸠占鹊巢的野种,当娘的什么都不顾了,在亲生女儿面前投了井,当爹的为了老婆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浑然将亲生女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秋兰忖度着依照方才废世子脸上的神色和说过的话,若是谭氏过会儿醒了,马宝珠只怕也能全身而退,至于亲生女儿,哪有人在意她呢。
她这么一想,都觉得替李惠儿难受,鼻子一酸,随之落下泪来:“我们姑娘的命也太苦了些……”
秋月比她小一岁,气性也大,这时候便拉着李惠儿的手,发狠道:“姑娘快别哭了,他们不稀罕你,我家夫人稀罕,咱们不过去了,走,回去找我家夫人去!”
李惠儿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跟她一起走才好。
二婶跟三婶都是厉害人物,跟她从前见过的女人截然不同,待她也好,如果非要选一个人一起住,她是更倾向于二婶的,但她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真要是过去了,以后爹娘会不会跟二叔二婶打起来?
大房的女儿却住在二房,民间传出去也是会被人笑话的,这样的门户里就更加不必说了吧?
废世子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把女儿落下了,暗道自己是急昏了头,匆忙吩咐常随回头去找,常随领命过去,正听见秋月撺掇着姑娘去投二房那边。
他脸色晦暗了一瞬,旋即又换上一脸急色,快步走上前去,先往自己脸上打了个嘴巴:“属下办事不利,惹姑娘伤心了,该死该死!”
说完常随忙解释:“郡王刚带着郡王妃过了长廊,就吩咐属下来接姑娘,说不是有意把您落下,只是前房那儿事情乱,姑娘年纪又小,见了这种事不好。属下想着找个大夫帮您看看,多走几步吩咐人去传大夫,路上就耽误了些时辰。”
李惠儿听得半信半疑:“真的吗?”
“姑娘嗳,”常随笑的无奈:“真金都没有这么真的!”
李惠儿回想起分别时父亲的眼神,那么专注和深情,好像眼睛里就只有娘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真的是怕乱糟糟的一幕吓到自己,所以才叫人晚些再来接自己的吗?
她不知道。
但她明白难得糊涂,有些事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只是一个乡野长大、刚刚归家的女孩儿,即便这话是常随编的,她又能怎么样呢?
也只能当是真的。
李惠儿便涨红了脸,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感动道:“阿爹真好,你赶快带我回去吧!”说完,便站起身来。
常随恭敬的应了,目光不易察觉的在秋月秋兰身上扫过,走到前边去为她们领路。
……
白氏跟王氏送走了废世子一家三口,真觉是一地鸡毛,妯娌俩唏嘘了几句,便听外边有人匆忙前来报信儿。
白氏疲惫道:“不会又是大房那儿出事了吧?”
王氏叹一口气:“我也好累啊。”
外边仆婢入内传信,满脸惊诧,声音骇然:“郡王妃投井了!”
白氏:“哦。”
王氏:“呵。”
传话的:“……”
白氏:“死了吗?”
王氏:“没死就不是什么大事。”
传话的:“……”
白氏补充一句:“死了的话是天大喜事。”
传话的:“……”
死是不可能会死的,谭氏虽然身体不好、隔三差五的还会吐个血,但老话说祸害留千年,她还有的作呢!
谭氏生无可恋,竟然跳了井,这着实把废世子吓得不轻,一边下令把马宝珠带回来,一边着人去传马老大,顺带着还把儿子马华良叫来了,叫这几个谭氏最挂念的人守在一边,务必要将人叫醒才好。
马宝珠乱着头发被人带来,看一眼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谭氏,霎时间泪如雨下,扑过去痛哭出声:“阿娘,你怎么了?你快睁开眼来看看我啊!”
马华良握着亲娘的一只手,坐在旁边默默的流泪。
马宝珠又扭头去看废世子,前不久他还是慈爱的父亲,现下却毫不留情的将自己送入监牢,她红着眼睛,忽然间跪到地上去,含泪问道:“阿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了吗?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呢?那肯定都是假的,都是别人说了来诬陷我和阿娘的,那么荒唐的谎言,你怎么能相信?!”
家里边闹出那么大的事情,马宝珠到底也是怕的,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不是马家血脉,马家人不会护她,父亲也不会,她迅速思量之后,便将宝全都押到了谭氏身上。
马宝珠狠下心来,一头磕在地上,血马上就出来了。
她擦也不擦,任由血液顺着额头流下来,继续磕头,声声泣血:“阿爹,就算是我有错,我该死,可是你不要怪阿娘,阿娘有什么错?她身子本来就不好,饭吃不了多少,夜里时常会醒好几次,从前阿爹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阿爹有了新人,已经很少理她了,她半夜醒来,就那么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废世子听得锥心刺骨,垂泪不语,马宝珠便痛哭着继续道:“阿娘她经常一个人哭,经常会咳出血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叫我跟你说,她说你要顾及大业,不要因为她而受到影响,她说爷爷不喜欢你儿女情长的样子,她不想拖累你啊!我做错事惹阿爹生气,阿爹打我骂我,哪怕是杀了我,我都没有异议,可是你不要骂阿娘,不要伤阿娘的心!”
谭氏自昏迷中幽幽醒来,便听见这一席话,“啊”的一声,抬袖掩面,哭出声来:“宝珠,娘的宝珠!”
废世子见她醒了,又惊又喜:“莲房,你醒了?”
谭氏看也不看他,强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要下榻去扶女儿,只是她现下体虚,手脚无力,一个不稳,从床上栽了下去。
仆婢们要来扶她,她拼死不要,把其余人都挥开,半挪半爬的到马宝珠身边去,搂着她放声大哭:“宝珠,宝珠!”
马宝珠紧紧抱着她不放,仿佛是溺水的人紧搂着一根救命稻草:“阿娘!”
“谁也不准把宝珠送走!”
谭氏猛地抬头,双眼猩红,冷冷的看着丈夫:“除非我死!”
马华良无声的站起身来,到谭氏和马宝珠身边跪下,抬头看着父亲,眼底皆是无声的哀求。
废世子心头五味俱全,正痛苦纠结之时,谭老大被人拖着急匆匆赶来了,刚一进门,就见姐姐苍白着脸跪坐在地上,两个外甥同样面无血色,尤其是宝珠,脑袋都破了,哗哗的往外流血。
谭老大一下子就慌了:“这是怎么了?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找个大夫来帮宝珠包扎一下?!”
他以为自己是撞见了家庭矛盾现场,扶着姐姐坐起身来,又语重心长的跟废世子说:“姐夫,你这是干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闹成这样?逼的我姐跳了井,我外甥女把脑袋磕破了,华良也吓个不轻,你当丈夫当爹的心里边就特别舒服了?一家人过日子,就得和和气气的……”
废世子没好气道:“你闭嘴吧!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就过来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