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大被他说的讪讪,到底惧怕姐夫,没敢多说,转头一瞧马宝珠脑袋嗑成那样儿,可是心疼坏了:“你这丫头心眼也太实了,流了那么多血,待会儿叫大夫好好看看,可别留下疤!”
他这么一搅和,屋里边气氛霎时间便缓和起来,谭氏左边搂着马宝珠,右边站着马华良,娘仨什么都没说,静静等待最后的宣判。
废世子头疼欲裂,只是见妻儿如此,到底也不忍心再闹一场了。
今天妻子能投井,明天她就能上吊,一个一心想死的人,怎么可能拦得住?
左右宝珠是个女儿,并非男嗣,将来老爷子坐上那个位置,她也得不了什么王爵封号,留下给口饭吃也就是了,何必非得将妻儿逼死呢。
废世子沉沉叹一口气,颔首道:“都别板着脸了,我答应你们就是了。”
谭氏神情一松,旋即湿了眼眶,低头在马宝珠沾着血污的脸上亲了亲,爱怜不已:“娘的好孩子。”
又把马华良搂住,笑道:“华良也是。”
马宝珠抽抽鼻子,破涕为笑,马华良也跟着翘起了唇角。
废世子眼见雨过天晴,心绪放松,也不禁想要跟着笑起来,忽然察觉到一道不同寻常的目光,顺势去瞧,便见李惠儿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神情木然。
他心脏猛地一跳,无须别人提醒,也知道这一家四口和谐相处的一幕在女儿眼里有多刺心,又有多不合时宜。
废世子收敛笑意,站起身来,语调里甚至平添了几分小心翼翼:“惠儿,你来了?”
李惠儿想笑一下的,只是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嘴角抽动几下之后,倒像是在哭:“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会?你什么时候过来,阿爹都是欢迎的。”
废世子说了几句车轱辘话,后背上仿佛也察觉到了来自妻儿催促与不安的目光,他顿了顿,终于半蹲下身,平视着亲生女儿,温声道:“惠儿,你娘她说的也有道理,当年的事情错在唐氏和李大郎,宝珠她毕竟是无辜的……”
李惠儿木然道:“所以呢?”
废世子也觉得这话太伤女儿的心了,可是他没办法。
不把宝珠留下,莲房就要寻死,反之,若是把宝珠留下,惠儿会难过。
但是那孩子这么会体谅人,又那么温顺懂事,饶是一时不愿,以后应该也会理解的,到时候他再多叫人给她找些女孩儿喜欢的衣裳首饰,应该能哄好的。
废世子狠了狠心,说:“叫宝珠留下跟你作伴,好不好?你要是不想管她叫姐姐,那就不叫……”
谭氏脖子上到底顶的是个脑袋,也知道这事太过叫亲生女儿难过,这时候便强撑着站起身来,叫婢女搀扶着走过去,温柔中带着些许诱哄,说:“惠儿,就叫宝珠留下吧,好不好?之前是娘不好,太过偏激了些,当年之事罪在唐氏和李家,问罪也是应该的,阿娘没有异议,只是宝珠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呀。”
李惠儿想说不。
可是她不能。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说不的权力。
明明他们都已经决定好了,明明都已经决定要把那个小偷留下了,现在还假惺惺的问她做什么?
她不是早就说过不了吗?
现在说不,爹还会这么和善,娘还会这么温柔吗?
李惠儿很想哭,但是冥冥之中有种声音告诉她,哭是没用的,只是消耗掉血缘所带来的短暂亲近,却于事无补。
她强迫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好。”
废世子跟谭氏同时松了口气。
废世子有些僵硬的招呼马宝珠:“来跟惠儿打声招呼,也行个礼,以后要好好相处,惠儿才刚刚过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要多多帮助她。”
谭氏这时候也热情起来:“惠儿,你的身量跟宝珠差不多,她的衣服你应该能穿,首饰什么的也都能用……”
废世子猛地拉了她一下:“胡说什么呢,咱们又不是买不起,明天再叫裁缝来量体裁衣便是了。”
谭氏这才发觉那话听起来不对,讪讪一笑,又柔声道:“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都来跟娘说,想出去玩也跟娘说,淮州城里可热闹呢,庙会也好玩儿。”
马宝珠到了近前,给李惠儿行个礼,顺从道:“惠儿妹妹,我能这么叫你吗?”
李惠儿死死的咬着嘴唇,别过脸去,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第54章 真假千金23
谭老大看得云里雾里,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这个忽然间冒出来的惠儿是何方神圣?
怎么姐夫和姐姐好像都很在意她似的?
难道是姐夫的私生女?
不应该啊,真要是私生女,姐姐还能那么小心翼翼的对待她?早就闹开了。
他忍不住想问,迎头挨了废世子一记眼刀,立即便老实了,闭上嘴站到一边去,想着得了空再悄悄问。
这时候时辰也不早了,晚风从窗外吹进来,谭氏受了凉,不禁咳嗽几声。
废世子心疼她,又不欲叫惠儿和宝珠过多接触,想着进京在即,这之前将此二人隔开就是了,便道:“莲房,你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又……还是得好生将养为上,宝珠,你留在这儿照顾你阿娘一段时间。”
马宝珠自无不应。
废世子又转向李惠儿,真心实意道:“今日累了一天,你也辛苦了,且先回去歇着吧。”
李惠儿小声说了句:“好。”
废世子亲自送她出去,到了门边,又放柔声音,歉然道:“惠儿,对不起,阿爹知道,这件事太委屈你了。”
李惠儿低着头,没说话。
废世子暗叹一声,道:“你放心吧,在阿爹这儿,她永远都是越不过你去的,咱们家的女儿只有你一个,等到了京师,大房能得到诰封的马家小姐也只有你一个。”
闹了一整日,也只有这算是个好消息。
李惠儿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抚慰,勉强一笑,说了声:“谢谢爹。”
仆婢领着李惠儿往马宝珠的房间去,进门之后,便觉异香扑鼻,暖意融融,内里陈设极为华美,罗帐轻绡,青瓷玉盏,当真是神仙也住得了。
李惠儿刚刚得到抚慰的那颗心脏,霎时间重新裂开了。
她在门口站定半晌,方才举步往里走,整套的檀木桌椅、案上的琉璃花瓶,隔间处悬挂着的罗绡帐,内里设置有一个小书房,香炉、书架、文房四宝齐全,另一边是卧房,梳妆台极尽静美,妆奁里摆满了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珠玉宝石……
这就是马宝珠从她手里窃取的富贵人生吗?
这就是马宝珠从她手里窃取的富贵人生!
……
谭老大听姐夫将当年之事讲了,也觉匪夷所思,可是人证物证俱在,又实在不能说是假的。
要说偏向,那他肯定是偏向于马宝珠的,毕竟这个外甥女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至于那个什么惠儿,今天也才是第一次见呢。
只是谭老大也知道自己是指望什么过活,姐姐在的时候啃姐夫,姐姐不在了啃外甥,至于外甥女什么的,跟他也没多大关系,他才懒得掺和这些事。
废世子心下沉吟,倒没注意这个小舅子神情,只拉着谭氏手掌,说:“宝珠可以留下,但家里边两个女孩儿终究是不一样的,万事都要以惠儿为先,吃穿用度都得尽着她,宝珠必须排在她后边。”
谭氏下意识想要拒绝,下一瞬便见丈夫目光投了过来,加重语气道:“这是为了她好!老爷子那一关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过去?我倒是肯松口,可他老人家肯吗?”
谭氏立马就老实了。
说到底,她其实也不傻,知道什么事情该什么时候做,要死要活跳井自杀这种事她只敢在丈夫面前做,但凡老爷子和老太太有一个在家的,打死她都不肯这样自断后路。
那俩人可能真的会看着她去死,然后反手让人去门前放几串鞭炮。
谭氏悻悻的应了。
大夫来给她诊脉,手指头刚搭上去,心头便是一个咯噔,到底还记着从前那位险些遭遇不幸的同行教训,硬是挺住了没有泄露出半点不对劲儿,开了方子之后,才寻个时机,苦着脸去同废世子禀报实情。
“郡王妃这病忌讳伤心动怒,也忌讳受凉吹风,今日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将不能犯的忌讳都犯了一遍……”
废世子听大夫们打了无数遍预防针,对此早有预料,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夜,沉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她还有多少时间?”
大夫迟疑着说:“若是保养好了,兴许还会有一年寿数。”
一年。
他们的夫妻情缘,竟只有一年了吗?!
废世子一拳打在窗棂上,黯然神伤。
……
这一晚李惠儿都没怎么睡着,第二天天刚亮便起身梳洗,收拾完之后叫人领着自己去给爹娘请安。
毕竟是外边呆了十多年才回来的姑娘,她怕别人背地里取笑,说乡下女孩儿没规矩,不懂礼数。
正房外边炉子里边熬着药,用不着进屋就能闻到那股子药香味儿,马宝珠正跟谭氏身边的两个陪房守在药炉前,有说有笑的,见她来了,一群人脸上的笑模样都没了。
马宝珠怔楞了一小会儿,便站起身来,笑着叫了声:“惠儿妹妹。”
李惠儿心头一刺,勉强笑了下,问:“这是给娘煎的药吗?我端过去给她?”
“不用了,”马宝珠说:“这药还不到火候,惠儿妹妹也不知道娘吃药的习惯,这些个粗活叫我来做就是了。”
谭氏的两个陪房迟疑着看着她,想说句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道:“郡王妃醒着,姑娘去陪她说说话吧。”
李惠儿应了一声,叫秋月秋兰陪着进门,这时候谭氏正叫仆婢们扶着坐起身,一眼瞧见她后愣了下,又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对不起这女儿,很快又冲她招手,神情温柔道:“惠儿,到娘身边来坐。”
李惠儿顺从的坐过去,娘俩你来我往的寒暄了会儿,很快便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谭氏喝了口茶,干巴巴道:“你爹说得给你找个女先生,人选么,一时之间却不好找,不如先叫我教你,等到了京城,再慢慢找个好的老师?”
李惠儿自无不应:“好。”
她这样乖顺,谭氏瞧着便格外顺眼几分,点点头,笑问道:“在家的时候读过什么书,喜欢哪位大家的诗词?”
李惠儿:“……”
谭氏说那话的时候没过脑子,说完了才发觉不对,看女儿局促的捏着衣角不知如何回答,她也跟着尴尬窘然起来。
好在废世子与马华良便在这时候一道过来了,也将她从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尴尬中解救出来。
马宝珠端着药从外边进来,边走边小心的吹着汤药碗,等到了床边,她为难的看向李惠儿,说:“惠儿妹妹,你能让一下吗?娘要喝药了。”
李惠儿半是尴尬、半是难堪的站了起来。
马宝珠的脸也红了,小声解释说:“惠儿妹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娘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喝药,也都是我喂她的,你别多想……”
李惠儿笑的实在勉强。
马宝珠做错了吗?
好像没有。
但她说的话、做的事,甚至是那些微小的细节,都叫李惠儿很不舒服。
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自己,你是个外来的陌生人;
那一家四口每一个会意的微笑,每一次不需要言语的默契配合,都在提醒她此前十一年的缺失,以及难以融入这个家庭的事实。
可明明她才是马家的女儿啊!
这天晚上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废世子为谭氏盛了碗汤,又帮李惠儿盛了一碗,笑吟吟道:“京师已稳,老爷子下令叫咱们进京,收拾一下东西,就这几天了。”
谭氏几人又惊又喜,李惠儿也是如此,虽说淮州富足,但终究与京师不同,人往高处走,谁不想更进一步?
马华良一贯阴沉的脸上略微显露出几分笑意:“只是不知道当年卖红烧肘子的老板是不是还在那儿。”
“是啊,”马宝珠也笑了:“那时候阿爹带我们去京师玩儿,还想让那老板到咱们家来当厨子呢,哪知道人家舍不得祖业,死活不肯!”
废世子回忆起往昔,眸光也随之和煦起来,向妻子道:“那家的红烧肘子的确好吃,入口即化,不甚油腻,饶是你这样不喜荤腥的人竟也吃了好几口……”
谭氏眉宇间盈满了温柔:“你还记得呀。”
饭桌上气氛和谐而热闹,下一瞬忽然僵住了。
李惠儿木然坐在一边,端着碗静静吃饭,一筷子菜都没夹,只是默默的吃碗里的白米饭。
废世子有些愧疚:“惠儿……”
“我吃饱了,”李惠儿放下筷子,说:“爹,娘,大哥,你们慢慢吃,我回去了。”说完,她行个礼,转身出门。
饭桌前的尴尬气氛还未散尽。
马宝珠放下筷子,白着脸,小声说:“我也吃饱了。”
“总共才吃了几口,这就饱了?继续吃!”
马华良脸色阴沉,将她按在椅子上,朝窗外冷笑道:“甩脸子给谁看呢?就为了她一个人,从前那些事就不能再提了?这也太霸道了点,唐氏欠她的,李家人欠她的,我可不欠她的!也不是什么娇养着长大的小姐,倒是一身娇贵脾气!”
废世子一掌击在案上:“华良!”
马华良冷哼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我也饱了。”说完他抹抹嘴,看也不看父亲神色,快步走了出去。
好好的一顿饭,吃到最后却是不欢而散。
马宝珠怯怯的坐在一边儿,小心的抹着眼泪:“都怨我,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娘,爹,你们还是把我送走吧……”
谭氏瞪她:“说什么胡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