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卢郁之将干净的拖鞋递给宣娆,踟蹰片刻,“你收敛一点,少说些。”
宣娆故意狠狠夺了他手里的拖鞋,娇嗔地白了一眼,“我是哔哔机啊!逮到一个人,就无差别地开大招?”
卢郁之尴尬地插兜,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宣娆语气不好地呵斥:“起开!”
脚步放慢,宣娆悄悄走过去,站在女孩身后,静静等了一会,没听到哭声之后,才开口。
“夜深之后,寒气很重,你需要拖鞋吗?”
“啊?!”对方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单薄的肩膀瑟缩了一下,转头隔着竹帘,透着空隙和宣娆对视。
见状,宣娆嘴角勾起浅笑,将脱鞋扬起,一副温暖无害。
一个人坐着,眼泪的泪花还没退却;一个人站着,秾艳的脸上笑意盎然。
“谢……谢谢!”对方带着浓重的鼻音,接受了宣娆的善意。
陌生人之间,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的伸手,后续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
宣娆将一杯甜米酒送到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胡扯:“甜食会促进多巴胺分泌,让人产生快乐的错觉。尝尝,冰镇之后的米酒更甜。”
对方很吃宣娆这一套,展颜一笑,清秀的面容动人至极。
“谢谢!”她用右手握着杯子,下一秒却不知为何,突然发出吃痛,“嗤——”
宣娆眼疾手快,出手迅速,铁钳一样擒着对方的手腕。
白嫩纤长的小手,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一样,可惜,小拇指的位置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和弯曲。
宣娆眸子蹙起,看着对方杏眼中又溢出泪花,埋怨:“你怎么能忍住的?”
当机立断,她牵着女孩的手,让卢郁之叫了一辆车,带着女孩直接去了医院急诊。
门诊部晚上没什么人,宣娆带人挂了骨科。
医生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女士,拿着绑带夹板给女孩绑着小拇指,像妈妈一样念叨:“小姑娘家的,玩什么刺激呢?怎么把小拇指弄骨折了?你不疼啊?”
女孩咬着下唇,忍着泪水摇头。
害怕女孩整个手都肿胀起来,医生又开了消炎镇痛的药,让她在椅子上挂完吊水。
卢郁之见女孩很落寞,借口去买一些宵夜,把空间留给宣娆和女孩。
宣娆坐在她身边,瞥了一眼,对方黑长直的长发将鹅蛋小脸,完全遮盖住,看不出她的情绪。
无奈叹一口气,宣娆仗着比人家高一头,青葱的指尖,轻轻摸着她的发顶。
“疼就哭吧!就我们两个,不丢人!”
一个人面对刀霜剑雨,可以咬着牙坚强地挺着,不会说一声委屈。
可是,若是遇到温柔。哪怕只是言语轻轻抚慰,便能卸下所有的心防,坚强瞬间崩塌。
女孩身体不停地颤粟,压抑在唇齿见的哭声逐渐泄露,最后崩溃地扑倒宣娆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声痛哭。
第36章 宣娆很尴尬。
……
宣娆很尴尬。
甚至于连上半个身子都有些僵硬。
那个挂着点滴的姑娘,一下子扑倒她怀里,双手紧紧搂着她纤细的脖子,湿濡的气息打在脖颈处,不由得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一种名为不知所措的情绪,让她无法处理当下的情况。
而在她肩膀上抹眼泪的姑娘,先是嚎啕,然后打嗝,最后变成小声啜泣。
现在情绪应该是平复了。
宣娆一直拉着她的手腕,防止脱针,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好了?”
“啊?”那姑娘一愣,下一秒回想到自己方才发生的事儿,忙从宣娆怀里坐起来,一张鹅蛋清秀的小脸像是火烧一样,带着脖颈都泛着红。
“对不起!”姑娘羞赧地垂着头,小声地嘤咛一句。
宣娆疏懒地靠着椅背,将她的手腕放在她自己的大腿上,散漫地说:“没事。”
顿了一秒,宣娆眸光转到她身上,问:“发生什么了?”
女孩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一个木头一样。
宣娆掏出手机,“找人来接你吧!无论是父母、男朋友或是朋友,什么人都好。”
话音刚落,却没想到方才已经平复的姑娘,突然身子颤粟,随之而来的哭泣又开启了,还伴着双手无助地抹着掉不尽的眼泪。
宣娆:……
宣娆觉得耳朵有些轰鸣,她鲜少掉眼泪,也不习惯看别人落泪。
软弱这玩意儿,向它投降一下,发泄一下心里的压力,就够了。
再多了,既没有用,还显得怯懦。
“诶……”想喊人,却发现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宣娆将手帕递给她,“你叫什么?我宣娆。宣纸的宣,妖娆的娆。”
对方忙着抹眼泪的手,拨冗拿了手帕,水乡姑娘特有的软音倾泻而出:“严悦,严嵩的严,愉悦的悦。”
严嵩?!这个自我介绍,倒是别出心裁,至少能让人过耳不忘。
宣娆双手抱臂,瞥了一眼她,慢斯条理地问:“严小姐,你什么人都不联系,身上也没钱,连治疗的费用都是别人垫付的。你不联系人接你,怎么办?”
“我会还你钱的。”严悦郑重其事地表示,一双杏核眸子噙着认真:“你给我手机号码,我一定把钱还你……不过,要等两天。”
“啧!不是这个意思——”宣娆无奈:“不找人接你,你要在医院呆着,干坐着到天亮吗?”
须臾,宣娆多情眸子一凛,而后微狭,手指直接将姑娘黑长直的发丝撩到耳后。
“这是怎么回事?”她语气夹霜。
这姑娘耳畔有一处清晰的淤青,在莹白的小脸上显得触目惊心,像是上好的美玉有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一开始被粉底和长发掩盖得很好,应该是经过刚才两轮抹眼泪,把妆底哭斑驳了。
淤青的位置,很像一个巴掌扇出来的,还带着手指的烙印。
宣娆似笑非笑地勾唇,看着眼神躲避的姑娘,借用了刚才医生的话:“也是找刺激,误伤的?”
“……不是。”姑娘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好似用了很大的力气:“是我老公打的。”
宣娆:……
宣娆问道:“和你父母说了吗?”
家暴一词,是禁忌词,无论女方是否有错,父母本能都应该站在女儿身边。
因为他们是父母,亲情会超越理智。
谁知,听到宣娆的话,严悦轻笑起来,那种流泪的讥笑。
她举着手上的绑着夹板、骨折的小拇指,“这就是他们的反应,听到我说离婚,我弟弟直接打断了我的手指。”
仿佛一切的屈辱,随着这句话都变得鸿毛一样,无足轻重了。她没有再继续遮掩,将所有的事儿一股脑地说给宣娆。
这个明明刚见面,却让她放下所以防备的陌生人,让她有一种难得的安心,就像是一直强撑着,一身伤痕的船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港湾,暂得到了休憩。
“在这个小地方,基本上重男轻女都是常态,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从小没什么概念,心里也没感觉。一直都听我爸妈的话,把‘疼弟弟’刻在骨子里。”
“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十岁,我和我弟弟玩,他一直用柳条打我,我用胳膊挡着,实在疼得没办法了,伸手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了地上,手心出血了。”
严悦嘴角露出哂笑:“也就是那一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父母的重男轻女。我爸听到我弟弟的哭声,冲出来抱着他,安慰他,只是听他说了一句,我打他,就用恶狠狠的眼睛瞪着我,骂我‘赔钱货怎么不去找一个茅坑死去’。”
“我不知所措,像是吓掉魂一样,呆呆地站着。”严悦的眼泪晕染了整张脸,“我爸随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整个人都懵了,后来可能我狼狈的样子,取悦了我弟弟,他笑了,我才逃过一顿毒打。”
严悦单手摸着自己的左脸,那块淤青已经原形毕露了。
“后来我才发现,我爸爸一巴掌,把我的左耳朵打失聪了。”她玩笑着:“我左边脸,还真是命运多舛啊!”
宣娆看着她,她的视线好似都被眼泪糊住了,下意识,宣娆拿着纸巾把她脸上的眼泪擦干。
什么也没说,只是擦掉了她的狼狈。
严悦咬着下唇,静静流泪,最后眼泪流干,眼眶变得干涩,瘫在椅子上。
“我十五岁就从家里出来了。”严悦靠着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着:“家里给的理由,女孩子念书没什么大用,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给我弟弟赚钱,念大学。”
“我长得还行,到南方之后,当了野模,后来进了一个圈子——”
“就是前段时间,被大众口诛笔伐的名媛圈。”
“也算是运气好吧!勾搭上了一个加工假包的小老板。”
“我这样的花瓶,可以让他带出去,给他装点门面,满足他的虚荣心。”
“他知道我是什么人,也知道我图什么,所以,我们家换了房子,我弟弟上了一所民办、学费死贵的本科大学。”
“我们之间虽然领证了,可更像是一种短期的交易,至少在我人老珠黄之前,我们之间就会维持这种关系。”
“可惜……他一巴掌,打醒了我自欺欺人的心。”
严悦扭头看着宣娆,“我小时候,可能被我爸那一巴掌打完,心里有创伤。我能为了家里人,为了他随手施舍的善良,牺牲我最好的一段年华。”他下意识抱紧自己,自嘲一笑,“但是,我忍不了家暴,受不了他可能只是一个抬手,就让我瑟瑟发抖的日子。”
“我想离婚。我都想好了,我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如果他要收回我父母住的房子,我就和他定下欠条,折成钱,慢慢还给他。”
“趁着回家,我把自己的打算,说给我家人听。”严悦干涩的眸子又涌上了眼泪,许是家人是她心底的柔弱,也是伤她最深的利器。
“我一说完,我弟弟就冲上来像是吃人一样,质问我,他大学学费怎么办?家里的房子怎么办?”
“我扭头看着我爸妈,他们沉默不语,但是显然站在我弟弟那边。”
“我累了……坚持要离婚。”
“然后,我弟弟发怒了,像是小时候一样,打我,只不过,柳条换成了木棒,最后手指断了,我赤脚跑出来了。”
严悦看着自己的断指,自顾自的说:“我真的没感觉它断了,我甚至都没有感觉疼……”
“我应该再听话一点,再懂事一点,家暴而已,有什么怕的呢?”
“当一个听话的女儿,任由他们摆布;当一个好姐姐,一辈子为弟弟掏心掏肺;当一个温顺乖巧的妻子,家暴也要忍下来……就这样忍下去,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我有什么不能忍的?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过去了……”
严悦陷入魔怔中,豆大的泪珠砸在手背上,不断劝自己忍着,忍着。
“忍tm的忍?!”
低沉的声音,蕴着隐隐勃发的怒火。
宣娆握紧严悦没有扎针的那只手,而后噙着她的后颈,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严悦,你tm早就成年。你要做什么事儿,成为什么人,从成年那一刻,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左右甚至操控你的人生了。”
“对于你的父母,只有他们垂垂老矣,没有生活能力了,你才有一点赡养的义务。在此之前,你就算是和那个包老板,闪离闪婚,和他们断绝来往,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强迫你回头。”
“你的人生,只是你的人生,全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什么tm的父母,tm的弟弟,tm的家暴男,tm的家暴男,都跟你没关系!!”
第37章 严悦神色凝固,……
严悦神色凝固,怔怔地看着宣娆,浅粉色的嘴唇微微张着,下一秒,又一滴泪,划过斑驳的小脸。
下一秒,她又扑倒宣娆怀里,嚎啕大哭。
她将眼泪抹在她的肩颈,身体软成面条一样,所有的力气全部被抽离,整个身体,连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一起依在宣娆的身上。
偷了一寸光阴,宣泄自己的委屈。
——二十多年的委屈。
再次被人扑倒的宣娆,眼眸中划过一瞬间的错愕,最后,放弃了抵抗,僵硬地摸着她的黑长直。
一阵脚步声传来,裹挟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松木香味。
宣娆偏头一望,对着手拿宵夜的卢郁之讪笑:“呵,卢郁之,您送佛送到西,既然替人家垫了医药费,顺势收留一下人吧!”
卢郁之凤眸一敛:“……”
三个人一起回到民宿,宣娆把人送到房间,看着她吃了消炎阵痛的药,安然睡过去,才从房间出来。
一出门,却见到卢郁之站在门口,单手抄兜,神色寡淡的与她对视。
忙忙碌碌大半天,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了,困劲都没了。
宣娆走到他身边,站在他对面,效仿他一样,慵懒地靠着贴着壁纸的墙上。
“有什么想问我的?”
这个时间,村里的看门狗都休息了,卢郁之还特地在门口等着她,显然是有事儿想和她谈。
卢郁之微动嘴角,“你认识那位女士?”
两个人相处时间不算长,可是,他对她的性子也能摸索出一二。
算是一个好人,却不是热心的人。至少,不会热心到突然看到一个人,只是因为她很狼狈,就主动凑上去帮忙,大方施于援手。
还有拉着人看伤,温柔安慰人,最后还把人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