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土里挖文物——兰芝
时间:2021-08-23 08:43:20

  他大概是不希望她因为聪明,因为没有信念,而成为队伍中的败类吧。
  “这个获奖名单应该还没有公布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问他。
  “不早。”褚云回答的很含糊,这是老师得来的内部消息。
  “在我在停车场找到你之前?”林晏晏追根究底。
  褚云点头,有点明白她到底在问什么了。
  林晏晏看着他的目光黯了黯,明媚青春的小脸也有一瞬的黯淡。
  所以你才会拿着烟发呆么?
  所以你才会和我说那些话么?
  作为一个虔诚的考古人,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也很难过?
  你费心竭力所保护的,在他人眼中不过不值一提。
  这也是我逃避的理由啊。
  “我和他们不一样的,我即使不喜欢,也有责任心。”林晏晏想也没想就说,她承认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志在此,但她可以确定,她是一个对文物有良知的中国人,
  她姓林,从她的先辈开始,他们林家就与文物有了不解之缘。
  他们是老朋友,是守护者与被守护者。
  她其实懂得爷爷心中的骄傲,那也是她心中的骄傲。
  这是她作为一个林家人,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底线。
  哪怕什么也不能为之做,也不会伤之分毫。
  她的话简直神来之笔,褚云听懂了,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从没有低看过她。
  他只是觉得,她应该快乐无忧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没有必要因为所谓的传承,所谓的命运,所谓的你可以做到很好就一定要做到很好。
  人应该有SAY NO的权利,我可以做得很好,但我不愿意做,我就不做。
  就这么简单而已。
  这在褚云看来没什么问题,反之也亦然。
  他的声音很真诚,林晏晏眨了眨眼,相信他真的不是她想歪的那个意思。
  林晏晏松了一口气,又说:“你还有问题没回答我。”
  她还问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这和她的专业关系不大,但她真的很想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那些文保工作者,文物公安们的心血,那些即使在炮火中仍侥幸留下,却毁在不负责的文保人手里的文物,应该怎么办?
  这一刻,她满脑子的文物保护法都变得空洞。
  褚云被她的执拗劲逗乐了,没忍住心里的冲动,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她的发丝很软,茸茸的,和她的人一样讨人喜欢。
  “总会有办法的。”他说,想了想,终于还是没忍住和她道别,“林晏晏,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哈?”林晏晏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怎么说到一半人忽然要走了?“明天轮到你去镇上洗澡?”
  褚云失笑,摇头,耐心地解释:“我上次告诉过你,我来是有任务的,记得么?我负责的课题其实早就做完了,现在忽然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只能先走了。”
  “这么快?我以为你是要和我们一起待到实习结束的?”林晏晏忽然觉得慌了,心里有点空洞洞的。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人生总有意外。”褚云看着她,目光有些别样。
  林晏晏没看出来,她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小声问他:“因为你刚刚说的事情么?”
  褚云点头,和她推心置腹,“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老师和我都想努力一下。最可怕的其实不是这些文物被修坏了,而是错误的修复方法被行业认可。如果这种错误被认同,成为默认的行规,被大规模地实施。中华大地上,无数的地上文物都将被毁于一旦,这是犯罪,也是耻辱。”
  “所以你们要去阻止?这事情应该不简单吧,是不是会撬动一部分人的利益?”林晏晏很聪明,总是能一言戳在点子上。
  褚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会吧,那又有什么关系?但求问心无愧。”
  他这个样子,不由让林晏晏想起了爷爷说过的话,他说:“为了保护文物,她付出了很多,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利益与传承之间的博弈。好在,我的祖母,你的曾祖母她选择了光明。即使充满畏惧,生死未知,她也从不曾被迷惑。我以为,咱们家最珍贵的宝物,不是那些捐出去的文物,而是你曾祖母用一生所践行的精神。”
  林晏晏有点想哭,她总是在褚云身上看到那种无形的坚韧的精神。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利益与传承之间的博弈。”林晏晏默默地重复着爷爷的话,忍着眼泪点头,“我懂了。”
  你和林昭一样,总是在做了不起的事。
  想着,她踮起脚尖,伸出手也揉了揉人褚云的头,说出心里早想说的话,“你不要难过。”
  她知道他应该有些难过。
  逆行的英雄,不光有置火海于度外的消防队员,还有很多人。
  考古学家是,科学家们是,清洁工们也是,养蚕人们也是,每一个孤独前行的人都是。
  他们一往无前,逆过人群,只用一腔热血踏上鲜少有人选择的路。
  在这条路上,若是有同伴,就好像手足。
  若是手足背离,就会觉得路更空旷。
  一定很孤独吧,永不停歇的追梦人。
  想着,林晏晏温热的小手轻轻覆在了褚云握着手电筒的手背上,她的声音从未这么温柔,软软的,像是温热的湖水,“哪里有黑暗,哪里就有光。你要无坚不摧呀,因为你就是光。”
  无数的光明,终将点亮黑暗。
  你是,未来的昭崽也是,你们会在不同的领域,点燃火,照亮路,扩宽未来。
  而我,或许终将平庸。
  但我会永远站在这里,为你们摇旗呐喊,振臂高呼。
  这一刻,褚云却不觉得自己是光,他觉得林晏晏是光。
  她的眉毛和眼睛都好像带着钩子,把他的神魂紧紧勾住,让他神魂颠倒。
  她温柔的动作,轻轻的声音,更是抚平了他所有的焦虑和疲惫。
  他忽然想到梵高写给提奥的信的后半段。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第29章 
  第二天一大清早, 褚云没通知任何人,给刘教头留了封信,就悄悄地离开了工地。
  起先大家都不知道他走了, 以为他出去办事了。
  直到中午,孟婕来了。
  梦婕又高又瘦,皮肤有点黑,修了个大平头,背着个山地包就出现在了遗址大门口。
  看见她,所有人都愣住了。
  乔潇惊叹,“妈呀, 晏晏你快看,那个游客很帅!”
  林晏晏回头,就看见苏琪疯了一样地冲了过去, 一把抱住那个高高瘦瘦的假小子, “学姐!你怎么来了?你是来看我们的么?你找到工作了么?”
  “啥?学姐?”
  “卧槽,这不是孟婕学姐么?”有认识孟婕的男同学惊呼出声。
  找不到工作甚至想要放弃考古的孟婕学姐怎么来了?怎么还剃了个大平头啊?
  这模样真是刚的很,从头到脚都写着谁说女子不如男。
  孟婕笑得咧出八颗白牙, 对着苏琪笑, 也对着他们笑, “算是暂时找到工作了吧, 刘教授让我来的, 再实习一次,给你们当小组长。”
  “哈?我们不缺小组长啊?”苏琪一脸懵。
  林晏晏走近, 听见这句话,心里接了一句,“现在缺了,褚云离队了。”
  褚云的离队让考古队的同学们难过了好几天。
  特别是他们这个小组, 陡然换了个组长,行事风格都完全不一样,确实有点不适应。更何况褚云很好,很好很好,几乎是润雨细无声地鼓励着他们,支撑着他们。
  这么好的一个顶梁柱忽然离开,真是有些不得劲。
  好在同学们对孟婕的印象都很好,孟婕也收到过同学们的信,对同学们更是不错。
  彼此磨合下来,也算慢慢适应了。
  后两个星期,疆大新闻系的同学也离开了。
  谁也没想到,临走的时候,邓秦一大小伙竟然在饭桌上哭了。
  他说:“我马上就要去实习了,我其实挺迷茫的,原本想着那就混日子过吧,反正现在也没几个真记者了,不过都是资本的喉舌,利益的喉舌。可是看到你们,真正了解你们所坚持的东西,看到你们苦中作乐的样子,我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候的梦想,其实以前,我一直想做个调查记者。”
  说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咽了咽口水才继续,“我小时候,其实也是三羊奶粉的受害者,只是我吃的不多,所以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当时的调查记者,凭着一腔孤勇撬动资本,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孩子被害,我也可能深受其害。所以我小时候的梦想一直是做记者,做真新闻。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在瞎几把过,所以我也觉得那就算了吧,也跟着瞎几把过吧,能赚钱就行了。可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总觉得这样好像对不起我自己。”说完,他还不忘咬牙切齿地吐槽,“你们考古队有毒!”
  林晏晏低笑,恨不得猛点头,可不是有毒么?
  这都是一帮子什么人啊?
  放在抗战时期,这队伍里有一半能成舍身忘死的抗日英雄。
  褚云刚走不久,林晏晏就给褚云发了条微信,问他:“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褚云的回复十分老干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再之后,他就没和她说过话了,在考古队的小群里,他也没再吱过声。
  日子还在继续,冬天也好像来的特别快。
  外头的风更大了,卷起的沙能打得人脸疼,大家干活时都换上了厚手套鏖战。
  林晏晏怕冷,每天都穿三条裤子,戴着两双手套在工地上清理遗迹,绘图。
  有一天早上,发现工地结了一层薄冰,连刘教头都苦笑,“好日子到头咯!”
  好在大雪来临之前,褚云个人买了十台取暖小太阳寄到了遗址,还是太阳能充电一体的那种,彻底解决了他们的用电难,取暖难问题。
  这可解了燃眉之急,北风呼啸里同学们也能被暖暖,夜里也终于能睡上一个温暖的好觉了。
  刘教头到底年纪大了,天一冷,身上的各种毛病都冒了出来,先是咽喉炎,后头关节炎又犯了,再后来,下探坑又闪着了腰,整得人都站不直。
  即使这样,他还每天下工地指导,和同学们同出同回。
  林晏晏看着他歪着身子站在风雪中都觉得难过,觉得人活着真苦。
  她跟在刘教头后头像个跟屁虫,一直追着说:“老师,我给您按按腰吧?按了会舒服好多的!”
  刘教头连摆手,明明都能当她爷爷的年纪了,还是避之不及,“不行不行,小姑娘家家的,你哪有什么力气。”说白了还是为了避嫌。
  这时候,刘淼也不说她拍马屁了,咬咬牙,和林晏晏说:“你教我怎么按摩,我去给老师按。”
  就这么着,闲暇时间,所有考古队员都成了按摩小弟,按摩小妹,互相学习,互相切磋。
  女孩子们互相解乏,男孩子们一窝蜂誓要为两位老师分忧解难。
  这段时间,林晏晏一直埋头学习,埋头努力,再没有胡思乱想。
  老爹给她打了次电话,问她:“你想得怎么样?要不要转系?转去哪里?”
  林晏晏恨恨磨牙,“没时间想,我好忙啊。”说着,就敷衍地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她又觉得后悔,觉得自己没有好好说话,想给老爹发条信息,握着手机踌躇半天,一个字都没打出来,十分词穷。
  探方正式结束发掘后,同学们仍旧留在遗址,继续完成探方绘图,填表,拍照,建档,个人考古笔记等工作。
  当所有人个人的工作完成,再将各种记录汇总为整个发掘区的总图总档案,把所有的土层和遗迹都用三维模型的方式还原后,这一次的考古实习终于进入到了尾声。
  离开遗址的前一天,离春节只差一个星期。
  同学们回到临时安排的教室里,忽然就觉得如此寒酸的教室竟然叫他们恋恋不舍。
  刘教头的腰疼还是没好全,他杵着根木棍站在黑板边上,朝着同学们笑。
  外头下起了大雪,鹅毛一样的,小太阳都堆在房间里,照得里头暖烘烘的。
  林晏晏看看刘教头,又扭头看看外头。
  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入眼望去一片雪白,像是梦一样。
  半个多学期的实习也像是梦一样,每个人的考古笔记都被放在了最前头的桌子上,成绩单就在刘教头手里,他望着大家,笑着问:“你们觉得这次实习自己的表现怎么样?”
  “还成吧!”
  “真的很努力了!”
  “很优秀!”刘淼一向的不示弱,他也确实很优秀,因为长时间的刮地,他给刮出了腱鞘炎,疼得要死,却还坚持打封闭继续刮,一点也没给考古队拖后腿。
  林晏晏这次没嘲笑他,想了想说:“尽力了。”
  即使徘徊犹豫过,也不曾有一丝懈怠。
  江洋手里玩着几枚从灰坑里挖出来的精致的老鼠椎骨,也在笑,“很满意。”
  “我也很满意。”刘教头难得夸了所有人,“你们这些小朋友,乍一看吃不了苦,没想到事情还办得不错,这一次,我竟然不想刷人。”
  卧槽!他们全部都合格了?没有挂科的?
  同学们开始欢呼,孟婕早就毕业了,也坐在教室后头跟着笑,她的笑容很爽朗,一段时间的实习,让她再次找到了自信。
  就听刘教头继续说道:“考古工作是很苦的,我一个大男人,六十多岁了,也觉得苦,苦到满心的热忱和汗水都没有人理解。我年轻的时候,有被不理解的村民放狗撵过,当时手里抱着文物,怕摔了,生生被咬了一口,屁股上现在还有个疤,我爱人看了总叹气。风吹日晒更是不可避免的,以至于听到朋友加班到深夜都羡慕他至少有空调。考古工作很辛苦,比大多数工作都苦。但每新出一个迹象,又都会觉得很值得。总觉得,咱们能对文明的认知踏进那么一小步,哪怕只有零点一毫米,这辈子就没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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