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土里挖文物——兰芝
时间:2021-08-23 08:43:20

  “啧啧,想想你下半辈子都要和垃圾打交道,你不觉得瘆得慌么?”林晏晏摇头,日常嫌弃,再次觉得他们姐弟俩都是奇葩。
  “臭归臭,我当时就想着怎么样可以让垃圾变得不臭。”林昭很坦然,这是他从小就立下的志向,垃圾很臭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不过,当教授带我们去城郊垃圾填埋场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瞬觉得瘆得慌了。姐你知道么?就咱们一个市,每天能产生1.2吨垃圾,每年最少能产400万吨垃圾。现在填埋场的垃圾大概有三十多层厚,一百多米高。当年填埋场规划的时,预计可以使用二十四年。但是不到四年,已经堆得高高的了,现在只够再填埋七年了。当时,我就站在人为填满的垃圾山上,周围除了环卫工人,只剩下成吨成吨的垃圾。那些垃圾像是庞大的凶猛的猛兽,好像随时都能将我吞噬。那一瞬间,我也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害怕不论我多努力,都无法解决人类源源不断产生的垃圾问题。”
  “我懂。”林晏晏声音低低,不堪一击。
  这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就像蜉蝣撼大树。产生的问题是大树,解决问题的自己却只是一只小小的蜉蝣,朝生而暮死,或许一生都只是在做无用功。
  如果我奋不顾身为梦想而执着,却途尽一生,一无所有,空手而回。我会不会后悔?旁人能否不笑我?
  这一刻,林晏晏终于看清了自己在逃避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无关金钱,金钱只是借口,毕竟金钱上的成功是最容易的成功。
  她那么聪明,随便搞点副业都能赚点小钱。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到头来空手而回,倍受嘲笑。
  最重要的是,她其实没有接受失败的勇气,她一直都想赢。
  林昭的话还在继续,这些话他藏在心里很久了,如果不是对着林晏晏,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说出口,“人类的生存空间是有限的,垃圾的降解却需要漫长的过程。一个苹果核自然降解需要两周,羊毛衣物需要五年,易拉罐需要两百年,塑料制品需要一千年,玻璃瓶需要两百万年。不看无所谓,看见了才觉得恐怖。当时,我忽然就觉得,人类最终会被自己所毁灭,不是地动山摇,不是海枯石烂,是被自己制造的垃圾所吞噬。”
  “可是人为了生存必然就会产生垃圾啊,我们在考古时候,也是有垃圾坑的,挖到垃圾坑的同学会很绝望。”
  “所以我们国家要是能早日实施垃圾分类就好了。”
  林晏晏抿抿嘴,有点怂,十分自觉,只差隔着千里万里举手投降,“我以后争取不剩饭了。”
  林昭笑,“还要多用环保袋。”
  “所以你当时想退缩么?垃圾山那么高,你那么渺小,现在跑还来得及。”
  “一线的环卫工人都没有跑,我跑什么?”林昭的声音意气风发,“我们的生活如此美好,是因为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太多人在拼尽全力,默默付出。我已经长大了,我也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哪怕毕生的努力只能成为教科书上的半句话,我也会为此奋勇向前。”
  林昭的话像是激起浪花的石子,投进了林晏晏的心海。
  林晏晏想,如果可以,她真地会狠狠地拥抱自己的弟弟。
  电话这头忽然就没了声音。
  林昭眨眨眼,小声问:“怎么了?姐。”
  林晏晏轻轻地笑,声音温柔,“有点羡慕,羡慕你单纯地想做一件了不起的事。”说着,她想到了褚云,“你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去过一次南京么?我遇见了那时候在南京大屠杀博物馆带我参观的小哥哥,他现在是我的学长,已经是考古系的博士了,在带我们实习。我每天看见他,都觉得他光芒万丈的。你说的话和他特别像,他那天和我说,他的考古梦想并不伟大,只是想捞起历史长河中的某一滴水。他还说,越是宏大的声音,就越是像听不见一样。确实,很多人都听不见,但他想听见。”
  讲到这,林晏晏顿了一下,笑开了,“他还说了,我内心没有信念,只是聪明罢了。”
  “太狠了吧!”林昭大笑出声,有些幸灾乐祸,“那你没有打他?”
  “其实也没错啊,我确实没有信念,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嘛?”林晏晏挠头,手里的枯草黏在头发上都不知道。
  “在今天之前?唉,姐,你就想明白了?”林昭愣了一下,捉到蛛丝马迹。可他还没怎么劝呢!他这么厉害?!他对于他姐来说果然十分有分量!
  林晏晏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了她估计要嘲笑一番。
  在这一刻,林晏晏终于坦然地面对了自己的内心,她动容地说道:“昭崽,其实,我很喜欢像曾祖母,像你,像褚云这样的人。可同时,我又惧怕成为你们这样的人,要付出太多,太苦了。”
  没有一蹴而就的成功,只有坚持不懈的努力。
  燃烧所有的生命,未必能够成功。
  苦不堪言。
  “可是甘之如饴啊。”林昭在那头笑着回应,少年的热忱,在这一刻像火。
  校园里响起了铃声,一阵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林昭放眼看去,经过他身侧的同学们,有的疲惫,有的精神抖擞。他朝对着他招手的室友摆了摆手,留在窗边,握着手机没动。
  他想起小时候,姐姐哭着回到家,衣服是破的,头发被剪秃了一块,眉毛也被剃掉了。
  他是弟弟,一直都被姐姐照顾,后知后觉才知道,姐姐一直都被同学欺负。
  被欺负的理由也很可笑,十分伤人。
  他气得要死,拿了爸爸修电器用的扳手就往初中部冲,正好看见几个男孩女孩揪着姐姐的书包欺负她。
  他和牛犊子一样,撞进去就和人干架。
  可能打架的时候,谁不要命,谁就会显得更可怕一点。总之他打赢了,脸也肿了。
  所有人都跑了,一直憋着口气的林晏晏抱住他放声大哭,她哭得声嘶力竭,他从没听她这么哭过。
  别的小朋友,被凌霸可能都会说:“我不要去学校了!”
  小小的林晏晏却是哭着说:“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活得比他们都好!”
  他一直以为,姐姐早就迈过了那个坎了。
  却没想到,年少时的阴影终于还是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雾霾,挡住了她眼前的路。
  然而,他始终相信,世界上永远不会缺少的,就是璀璨夺目的少年心。
  他的姐姐,一直都是清醒又聪明的存在。迷路一会没有关系,她总会拨开迷雾,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想着,他继续说话,这时候,他更像是个哥哥,他说:“清则易柔,唯志趣高坚,则可变柔为刚;清则易刻,唯襟怀闲远,则可化刻为厚。姐,这是爷爷最爱的话,咱们共勉。”
 
 
第28章 
  夜深人静, 林晏晏一个人躲在墙角下打电话,因为那头是林昭的声音,她也不觉得害怕。
  同学们都睡熟了, 不远处,男生们住的房间里,传来了响亮的打呼声。一阵接着一阵,和跑火车似的。
  林晏晏因为这声音走了神,笑了,心想,不知道褚云打不打呼?是不是褚云在打呼?
  虽然他和她说的话有一点过分严肃, 但她好像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回想起来,更觉得过了这么多年, 他还是那个会摸摸她头的小哥哥。
  她越来越喜欢他了, 是不带滤镜的那种喜欢,喜欢他这个人本身。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一束光就照了过来, 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十分的刺眼, 林晏晏愣了一下, 连忙闭上眼, 用手挡住脸。
  刺眼的灯光不过一闪而逝, 很快就偏了过去,照在了地上。
  紧接着, 脚步声靠近,褚云显得有些无奈的声音传来,“林晏晏,大半夜不睡觉, 窝在这里吓唬谁?”
  林晏晏愣了一下,心想,这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她抱着膝盖仰起头看他,小小一团,可爱得不行,回答也是软软的,言简意骇,“乔潇睡了,我出来打电话。”
  黑暗中,褚云颀长的身影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一种不自觉的温柔,像是天边暖融的月亮。
  “那也不该躲在角落里呀。”
  林晏晏蹲着没动,看着他的下巴,心想,从这个角度看,他的鼻梁好高哦,嘴里却在说:“干嘛,吓死你拉?”语调狡黠极了。
  “是啊,不光我要被吓死了,你也不安全。”褚云轻笑。
  林晏晏拍拍手里的草站起身,不在意地说:“大铁门锁着呢!还不安全啦?”又问他,“你怎么也没睡?”
  “老师找我谈点事。”她要站起身,褚云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又看了她一眼,笑开了。
  林晏晏完全看不懂他在笑什么,就见他抬起手,手掌轻拂过她的发梢,几根杂草落回地上,轻飘飘的。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他的手捎进了她心里。
  见她站起来还是呆呆的,没了平时的机灵,褚云抿了抿嘴,有些自责,问她:“是因为我说的话睡不着么?”
  两个人都没动,手电筒对着地上,照得黑漆漆的地面黄橙橙的,肉眼可见,不远处,一圈野草都被林晏晏给拔秃了。
  林晏晏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手真贱,话到嘴边却十分老实,“有点这个原因吧。”
  人生中总会有那么一刻,因为别人的话醍醐灌顶,直面人生。
  褚云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下,想了想说:“即使这样,我也暂时不会收回我的话。”
  林晏晏偏头看他,见他神色认真,笑了,“我谢谢你真的,这年头,能说真话的人不多了。”说着,她嘴角翘了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当然,这年头,能听真话的人也不多。好巧不巧,我们射手座,即使不赞同你的意见,也充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更何况,你说的没错啊,我确实没有信念。”
  ‘’射手座?”
  “是我。”林晏晏挺了挺小胸脯。
  “天/性/爱/自由?”他又问。
  “有那么一点吧。”林晏晏点头,看他手里拿着几张照片,有点好奇,想了想问他,“你手里拿着什么?”
  “想看?”
  林晏晏猛点头。
  褚云也没多话,抬手就把照片递给了她。接着又举起手电筒,无声地给她打光。
  林晏晏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看清照片,先是讶异,没一会又抬起眼看褚云,明亮的眼眸里满是问号,不太懂地问他:“这是什么啊?彩塑看形制像宋朝的,但是再一看又不像,有点不对啊。而且这个观音坐像的眉眼也太凶了吧?和整容脸一样,什么审美?脸还刷得那么白!”
  褚云深黑的眼睛看着她,如是一潭深渊,明明是不太高兴的事情,听她这么一说却有点想笑,“这是今年将会获得文化遗产保护最佳工程奖的修复项目。”
  “啥?”林晏晏发出鸡叫。
  这一声太高亢了,好在男同学们的呼噜声也很大。
  林晏晏喊出声来才觉得不妙,连忙捂住嘴,看了一眼褚云,他果然撇开脸在低笑,还怪好看的。
  为了掩饰尴尬,她又低头看手里的照片,看着看着,却不由蹙起了眉头,嘀咕,“这个坐像的手型是怎么回事啊?好奇怪啊!线条从手腕部分开始忽然就变得不流畅了。还有这个壁画的颜色,好奇怪啊……”林晏晏毕竟不是文物保护专业的学生,单看照片,能看出问题已经很不错了,但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以她现在的程度,还是有点难。
  她的眼中满是疑惑,褚云看着她,收回她手里的照片,笑了,“书没白读,这个修复项目问题很多,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是他们在修复壁画和彩塑时采用了马利颜料。”
  “马利颜料?马利牌中国画吸管颜料?”林晏晏眉头挑得老高。
  褚云没忍住,伸出手,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头,“别挑眉,难看。”
  林晏晏愣了一下,立马调整表情,手捂着眉头,揉了揉,瞪他,“你怎么可以说一个淑女难看?”
  褚云笑,俊美的面容更加好看,“你比你手里的照片好看多了。”
  那是确实!
  手里头这些怕不是整容失败吧?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使用的颜料均为从矿石或植物中提取的矿物质颜料,纯正,无污染,经年都难以褪色。
  而“马利牌中国画颜料”是吸管颜料,一般是中国画初学者用的,其中含有的现代化工元素对文物是破坏性的。
  虽然,在五十年代,永乐宫壁画整体搬迁修复时,碍于经费有限矿物颜料少,又由于当时的修复人员又只有一小部分是国画专业的,会使用矿物颜料的修复人员较少等客观原因,采用了马利颜料进行修复。
  但是,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用马利颜料修复文物,真的很荒唐。
  林晏晏光听到这里就都觉得匪夷所思,“文物修复的本质是为了保护文物本身仅有的历史信息,目前来说,修复的原则难道不应该是维护历史原貌,修旧如旧么?那为什么会修成这个样子?这种项目应该是有资质,需要投标的吧?怎么验收的?修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得奖?”
  “是啊,修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得奖?”褚云嗤笑,“我也很想知道。”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呢?用马利颜料涂过的壁画和彩塑还能救么?”林晏晏第一次意识到,站在文保人,考古人,文博人对立面的,不光有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一心为财的文物贩子,丧心病狂的盗墓团伙,还有迷失初心的自己人,怪不得褚云说,比起逃兵,更可怕的是滥竽充数者。
  “这要看具体修复办法了,如果直接涂抹或许还有一丝侥幸,但如果在涂抹前处理了基材,那对于彩塑造像和壁画而言,等同于灭失。”
  “等同于灭失么?这很惨。”林晏晏有点讪讪。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冯爷爷。
  如果冯爷爷花了大半辈子守护的寺庙,徐阿姨用生命所保护的彩塑,不是消亡于自然风化,而是毁于修复,那么所有的牺牲和保护都变得没有了价值。
  无数文保人付出的青春,付出的热血都等同于虚无。
  林晏晏有点丧了,她也终于意识到,褚云为什么会忽然和她说那番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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