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守的不是破庙,是国家历史。
国家历史,就是中国人的根。
这个认知,对于没什么出息,啥大事也干不了的冯顺来说,意义重大。
他终于有了社会价值,这远比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更让他们小两口振奋。
他们夫妻本就没有孩子,在清凉寺待得久了以后,寺里的一切都成了他们的孩子。
他们时刻重视着清凉寺的防火安全,防盗安全,每周都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打开所有殿门,让大殿通风,以免受潮。
原本以为,山上的日子会一直平静。不想从□□年前开始,山里渐渐热闹了起来,不时会有驴友上山,在寺门外探头探脑。
驴友大多都是些年轻人,穿着鲜亮,背个大包,遇见他们,有的还会讨口水喝。
因为晓得寺里的一切价值连城,但凡有年轻人在清凉寺附近扎帐篷,冯顺就会很紧张。
每当那个时候,冯顺就会拉张板凳,手拿着木棍,一夜不睡,躺在寺里随时监视。
后来,他听说,隔壁县因为文保员偷懒,拿了工资不上山,每天就在家里用望远镜对着石窟望。
结果导致石窟里的佛头被贼割走了,警察到现在还没找回佛头。
他觉得这种行为很不负责,对国家历史更是有罪。
他终于意识到了真的有人会对这些文物下手,也意识到这份看似简单的工作竟然会有危险。
于是,他开始锻炼,每天早上都拉着媳妇踢踢腿,压压腰,打打自己扎在树下的沙包,以期防范于未然。
日防夜防,后来,还真给冯顺碰上了盗贼。
有一天,一个中等身材,体格肥胖的中年男人来了寺里,推开门就往正殿里头走,盯着正殿里的彩塑就问跟上来的冯顺:“这不是新的吧?”
冯顺装作漫不经心,手却已经插进兜里按响了手摇报警器,他说:“不知道。”
中年男人点点头,盯着他手臂上的红袖章,又问他:“大爷你是干嘛的?”
“打扫卫生。”冯顺随口一说,心里紧张得不行。
中年男人又点点头,也没说话,扭头就往殿门外走。
冯顺跟上去,真是摸不着头脑。
没想到,中年人刚跨过门槛,忽然就从袖子里露出一把匕首,扭身,匕首抵着他的腰,掐住他的脖子就把他往地上摁,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好在他媳妇反应快,胆子也大,听见窑洞里的报警器响了,提着棍子就冲了过来,一闷棍从中年男人后背敲下去,把毫无防备的中年男人给打倒在了地上。
冯顺甩开了束缚,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坐在中年男人身上,拖下外套就捆住他的手脚,像拧螺丝一样用毛巾塞住他的嘴,死死摁着他,等着公安过来把人带走。
自那以后,清凉寺就再没消停过了。越往后,打清凉寺主意的人就越多。
有半夜来撬门的,有明抢的,还有装模作样来和他套近乎,想让他监守自盗,贩卖文物的。
冯顺被刺伤过,被捆绑过,但这都没有动摇他守着清凉寺的决心。
直到两年前,他离开清凉寺,发誓永远不再回去。
那一天,天气特别好,夜里刚下过雨,到处都是青草被洗刷后的芳香。
他媳妇从空地上捡了几个晒得光光亮的玉米棒子,说磨了玉米粒下来煮粥喝。
粥炖好了,他兴冲冲过去,一口就喝下了一大碗。
没想这一碗粥喝下去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等两个多小时后醒过来,面前的粥碗是翻的,媳妇不见了,寺中正殿里年岁最大的两尊彩塑也不见了。
他赶紧报警,但还是晚了。
警察赶到时,他家老太婆已经没了,被盗贼活活捅死了。
彩塑追回来了,人却没了。
后来再查,说他晕过去,是因为作案团伙给他们晒在外头的玉米棒子下了蒙汗药。
他吃得多,被彻底迷晕了。他媳妇只喝了几口,迷得不深,为了保护彩塑,被坏人害了。
老太婆走了以后,原本让他感到安全的清凉寺变得半点也不安全了。
每次看见正殿里的彩塑,他都会觉得佛祖也在流泪。
公安同志说,如果不是他媳妇拼命抵抗,拖住了盗贼,那两尊彩塑是追不回来的。
他觉得骄傲,又想这到底值不值得?
一个死物,一个活人。
拼了活人去救一个死物,值么?
好像是值的。
死物是文化遗产,是中华文明,有益于子孙后代。
活人就是个土老百姓,对社会没什么贡献,只是混沌度日,活得和蛆一样,死了也就是死了。
但这么说,他又觉得憋屈。
红色的锦旗就挂在窑洞里,他还是想不清值不值得这件事。
反正就他个人而言,他觉得他的生命可以随时为文物牺牲,老太婆的却不可以。
他死了没关系,老太婆应该长命百岁。
虽然她或许对社会没什么价值,对他来说,却是千金不换。
他想不通这些,就怪自己,不该喝那么多粥,不该晕过去。
老太婆一走,躲在寺里的野猫也都走了。
他夜夜睡不着觉,也再没有心思看守寺庙。
文物局的领导对他十分同情,这才想尽办法,把他调来了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
说他逃吧,也是逃。
但真不是为了逃别人,他是想逃自己。
来龙去脉,清清楚楚。
讲到这,冯顺哭着说:“娘,我不是躲你,是躲我自己。抚恤金我一分没拿,人给我送来,我又让给你送回去了。”
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执着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真的被迷晕了?还是怕死不敢去救?”
冯顺急得双眼通红,“娘!我恨不得代她去死!我给她挡刀,我为她下地狱,留下的是我,我活着一点也不好!”
“可还是你害死了她啊!”冯顺从事文保工作多年,尚且仍想不透值不值得,老太太就更不能明白了,她哑着嗓子问他:“你要是不去守那个破庙,我家娇凤怎么会死?娇凤就是你害死的!你以为钱就有用么?我就娇凤这一个闺女,娇凤没了,你也跑了,谁给我送终?你要是又死在这儿了呢?我可怎么办?谁会管我一个老不死的?”
人就是如此矛盾,但凡有一丝牵绊,许多事情就无法简单地割裂开来。
在老太太的思维里,是冯顺的选择间接害死了她唯一的女儿。
但是没了女儿,她就只有女婿了。
所以她一面怪他,一面打他,一面又怕他也死了,没人能给她养老送终。
冯顺愣了愣,他本就温厚老实,听出一丝担心他的意思,扑腾就跪了下去,喊道:“我管!我管!”说着,拉住老太太的手就说,“我早就想接娘来了!隔壁李大妹也是我付钱请她去照顾娘的。娘要是愿意,就留下来,我来给你养老送终。”
看到这儿,刘教头再不让大伙凑热闹了,矛头一转,变脸和变天似的,特别没有节操,“你们怎么回事,都不去上工了?是学分扣得不够多?还是工地的活不够紧?还不快去干活?”
扭头,又看向一旁,坐得十分踏实,甘当椅背,盯着两位老人,一脸若有所思,神情矛盾的林晏晏,“林晏晏同学,你是想当居委会主任?还是想当考古队员?”
林晏晏愕然抬眼,心说,都不要!
话还没出口,就被褚云拎住衣服上的帽子,轻轻提了起来!
是真的提了起来!
林晏晏目瞪口呆!
就听褚云冷冷道:“热闹看够了,走了。”说完,带头就往工地走。
风吹起沙尘,老太太哭声依旧,林晏晏一脸懵,跟着他小跑起来,追在他背后言语讨伐,“我又不是小狗!你干嘛拎我帽子!”
褚云没搭理他,径直上前,气息稳,脚步沉。
“你不是生我气了吧你?”林晏晏一脸的莫名其妙。
褚云仍不理她,冷着脸,一直向前,走了一会,才闷声道:“没有。”
可惜,林晏晏没有听见。
随着他的脚步,她只见远处的风景缓缓展开。
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的全貌逐渐清晰,同学们正匆匆走进工地,拿着小铲子,埋头钻进探方。
他就在她前面,身形笔直,明明是往荒芜中走去,却好像是走进了阳光里。
即使无数次想要逃开,林晏晏在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考古队员的世界,很美。
虽然穷,但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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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老太太在遗址待了三天就走了。
即使同学们轮番上场给老太太解释, 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很安全,有很多工作人员,研究人员, 也会有保安。遗址里也没有那种乍一看就很值钱的文物,贼明抢也抢不了,挖盗洞的话立马会被抓现行。
老太太依旧不肯留,老人家的思想多少带一些封建思想的残余,她说:“我不留,不给他挡灾。”
潜意识里,她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指望着冯顺,又恨冯顺,十分纠结。
她也想留在遗址, 但她又怕, 心里阴影过不去,挣扎了几天,还是走了。
走之前, 老太太拉着冯爷爷, 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问他:“你这个窝囊废, 怎么就不怕死了?都死了一个了, 你怎么还往上凑?”
冯爷爷笑了笑, 模样有点憨,“我们都会死, 可是文化不会死。”
这是他头一次讲大道理,特别有哲理。
老太太听不懂,骂骂咧咧地走了。
站在周围的同学们听见了,都愣了愣。
这觉悟真的是一般人都不会有。
林晏晏也愣了愣, 她下意识看向褚云。
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
她打心底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褚云是一定会冲进庙里救火的比丘,而她不是。
只是没想到,冯爷爷也是那个会冲进庙里救火的比丘。
是那个虽然老了,但依旧还要做很多事,九死而尤未悔,坚定救火的比丘。
老太太虽然一个人走了,但她这趟跋山涉水也算没白来。
冯爷爷请了文管局的领导,用自己每个月的工资给老太太在老家找了间价格适中的养老院。
再加上不算少的抚恤金,老太太终于可以过上有人管有人伺候的生活,不用再为后半辈子担心了。
她临走前对冯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许死得比我早。”
也可以说是自私,也可以说是关心,人总是如此矛盾。
老太太走这天,是褚云开车带着冯爷爷去送的。
十一点左右,林晏晏从工地回房间拿纸巾,就见冯爷爷已经在屋檐下洗菜了。
老爷子哭了几天,也算尘埃落定,又恢复了人前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
林晏晏左看看右看看,却没见到褚云。
她想了想,绕去停车的地方,果然,就见旧旧的桑塔纳半开着门,褚云靠坐在座椅上,手里还燃着根烟。
火星在他指尖闪烁,他眯着眼,一口没吸,手指弹了弹,烟灰落在地上,烟立马短了半截。
听见声音,他扭头,是一副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展示过的模样,懒懒地瞥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林晏晏的声音糯糯的,觉得褚云现在看着她模样对她而言十分陌生。
褚云扯了下唇,掐了手里的烟,人依旧靠在椅背上没动,口吻像个周扒皮,竟然有点冷漠,“找我干嘛?干活去。”
“褚组长带头偷懒,我就不能偷懒?”林晏晏上前,正对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很冷,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她不怂,反而想知道褚云怎么了。
“嗯,不能。”他淡淡地道,目光望向远方,有些深邃。
这模样,又帅,又痞,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态度。
他一直都是个五好学霸,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颓废冷漠,却更迷人了。
林晏晏还就不想走了,盯着他手里已经捏灭的烟,忽然嘀咕,“烟你不吸就掐了啊?浪费。”
“没瘾。”褚云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唇色很润,很诱人,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林晏晏这回撞上他,真是让他心情复杂,有些话,忽然就不想忍了,他忽的就没来由地问她:“你知道么?原子在被观察的时候,会静止不动。”
“什么?”这飞来一笔,真是听不懂。
林晏晏挑眉,双手环在胸前,觉得这一刻的褚云奇怪极了。
就见他低低一笑,忽然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烟蒂,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眼睛能看到的,永远都是片面的。譬如,对文博历史毫无认知的徐娇凤会为了保护文物献出生命,因为保护文物而失去妻子的冯顺依旧会选择做一名文保员。而在考古文博学院学习了两年的你,却对本专业缺少敬畏心,十分矛盾,总想逃离。”
说完这段话,褚云才又抬起脸来,他的眼睛很迷人,深邃,明亮,黑白分明。他清亮的目光落下林晏晏脸上,仿佛直看进了林晏晏的内心。
而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指向她,只点了点,一击全中。
林晏晏忽的懵了,这一直以来,她努力隐藏的,和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小心思在这一刻,在她最想要靠近的褚云面前,被一语道破,暴露无遗。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明明理直气壮,这一刻却觉得莫名的羞愧。
却见褚云又笑了,这一刻,他笑得轻松,好像放下了一块石头,好笑地看着她,又变回了一直以来那个温和有礼貌的褚云学长,他笑着说:“你不用害怕,我们谁都没有必要说服谁。”
可林晏晏的表情依旧防备,小脸甚至还有点发白,她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于是,她就像被罚站了一样,呆呆地站在褚云面前,嘴也不能动,脚也挪不动,恨不得埋头把自己变成一只蘑菇。
褚云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她一阵,觉得她这样子,又不怎么让他矛盾了,十分好笑,又有些好气地轻轻摸摸她的头,传达着善意问她:“你这个小娘鱼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觉得丢脸?任何人都有做选择的权利,选择了再放弃,也没什么不对,生命本身就是不断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