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不见杀,《楞严经》里说,我令比丘,食五净肉。五净肉是指,不见杀,不闻杀声,不为我杀,自死,鸟残。”
“那咱们这是闻杀声了?”林晏晏目瞪口呆,“这都不是五净肉了?”
“是啊,这都不是五净肉了,你还吃么?”饭店里灯光昏暗,周围都是嘈杂的聊天声,褚云漆黑的瞳仁里含着笑,摆明了是在逗她。
林晏晏噘嘴,“吃,怎么不吃,我还饿着呢!再说了,我就是典型的炎黄子孙,没事的时候啥都不信,有事的时候啥都信,漫天神佛我都能信个遍。”说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嗓音因为咳嗽而变得有些沙哑,软软的,听着让人心疼。
褚云拧眉,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吧,多喝点。”
林晏晏哭笑不得,“全世界都叫我多喝热水。”
“不然怎么办呢?”褚云耸肩,想了想说:“你可以把它理解成表达关心,而不是真把你当水缸。””
“所以褚学长是在关心我了?”林晏晏点头,望着褚云的目光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
褚云轻笑,“我什么时候没关心你?”
这一反杀,直把林晏晏闹了个大红脸。
她都有点不好意思看他了,假模假样东张西望。
再回头,就见他也扭头望向了窗外,他的侧脸很好看,连耳朵都像精雕玉琢的艺术品。
林晏晏看不见褚云的表情,却觉得这一刻的他很可爱。
她竟然会觉得,清冷自持的褚云很可爱,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又有趣。
一大锅砂锅粥上桌,被他们两人吃了个底朝天。
放下空碗,林晏晏多少有点觉得不好意思。
哎,她太能吃了。
哪想褚云还问她,“怎么样?吃饱了么?”
显然并不觉得她吃得多,好像她还能再战也是很合情合理,毫不奇怪的。
这让林晏晏稍稍放松,但凭着自觉,她点头如捣蒜,“饱了饱了,我都吃撑了。”
好像她每次和褚云一起吃饭都会吃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秀色可餐?
想着,她心思一动,抬起手机就扫了扫桌角上的二维码,无密付款,一闪即付,抢单抢得明明白白。
付完钱,林晏晏神清气爽,把手机重新扔回兜里,笑眯眯站起身,对着拿着手机定在桌前的褚云说道:“这回我请你,有来有往,才能情谊长存嘛!”
“你还是个学生。”褚云无奈至极,他还真是第一次被姑娘抢单。
倒不是觉得丢面子,而是觉得不应该。
“你也是个学生呢,褚学长。”林晏晏摊手,“博士也是学生呢亲!”
“那好吧,有来有往,待会的医药费我帮你付了。”褚云不再纠结,拿着手机,跟着站起身。
“什么医药费?”林晏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脑子问号。
“我带你去医院看一下,需要的话做个雾化。”褚云拿出车钥匙走在前面,朝她招招手,“走啊。”
林晏晏定在原地,恨不得抱住桌子,“去医院?不要吧!我吃点药就行了,小感冒浪费什么公共资源?。”
她原本就不喜欢医院,上次从急诊出来,更是对生命充满敬畏,就更不想去医院了。
“不行。”褚云根本不纵容她。
“你别告诉我感冒也会死人!”林晏晏真觉得小题大做。
褚云回头朝她笑,那笑容真是又正又迷人,只是话不怎中听,“是的,感冒也会死人。”
林晏晏:……
吃过上次的亏之后竟然不敢反驳了怎么办?
林晏晏心累,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点背,来实习没多久,林晏晏就跑了两趟医院了。
真是熟悉的配方,不一样的味道。
事实证明,褚云带林晏晏上医院是有用的。
吃了三天药,林晏晏的感冒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夜咳,白天倒是相安无事。
这天,又有人来找冯爷爷。
是个比冯爷爷年纪还大的老太太,满脸的皱纹,又矮又胖,背着个拉链都坏了的布包,走起路来踉踉跄跄。
她一口河南方言,冲进遗址大门,正巧就撞见了正在吃饭的考古队众人。
冯爷爷正在夹菜,见了老太太,筷子都掉了。
林晏晏都没反应过来,就见老太太像是疯了一样往冯爷爷身上扑,那是又抓又打,桌子都要被她掀翻了。
“卧槽?”
“哪里来的疯老太婆?”
“说啥?哎知道冯爷爷的名字啊!”
老太太不管不顾,桌上两盘菜都被推搡了出去,盘子碎在地上哐当响,溅得周围同学满脚都是。
刘教头和张老师反应过来,忙是拉架,褚云一把扶住快要被推翻的桌面,扭头朝左右道:“别看了,都回房间休息去。”
他表情严肃,声音冷凝。
就像是忽然有了威压似的,大家听了都不敢再胡乱嘀咕,就好像上百只鸭子,忽然被按了消音键。
江洋也反应了过来,他最惨,离得冯爷爷最近,老太太扑过来不管不顾的,愣是撞得他后背一疼,手一松,一碗紫菜汤直朝自己腿上泼,□□都在滴水。
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连忙组织纪律,“别看了,都回房间,跟着我,全部回去。”
两位学长齐发话,同学们再不多言,吃饭完的,拿起碗筷就往水池边跑。没吃完饭的,抱着碗就往房里走。
疆大三人探头探脑,被一身菜汤的江洋直接推进了房间。
“非礼勿视,同学!”江洋心累,见该进屋的都差不多进屋了,才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只有林晏晏,愣是八风不动,帮着褚云扶住岌岌可危的桌板,对着并不赞同地看着她的褚云说:“我都知道,我留下来帮忙。”
也还好她留下来了,她话刚说完,就见老太太越来越激动,抬起巴掌就照着冯爷爷脸上呼,冯爷爷也不还手,就任由她打。
刘教头和张老师拉也拉不开,又不敢对一老太太动粗使劲,场面可谓十分焦灼。
老师都不敢硬来,褚云也不好上前。
林晏晏一看,这不行啊!
这是典型的秀才遇上兵,打都打不起来,只有挨打的份啊!
她向来胆子大,这会更是毫不怕事,急中生智,扑上前去,使出吃奶的劲朝老太太腋下一抄,像个叉车似的,直接就把老太太抱开了。
老太太重心离地,愣在当场。
刘教头和张老师哭笑不得,连忙把冯爷爷拉开,挡在身后。
好在老太太原本就风尘仆仆,又折腾一会了早泄了气,不然林晏晏来这么一出也是够呛。
她其实也没听过河南话,老太太又打又骂,她只听懂一句,“你还我女儿!”
你还我女儿,这话很狗血。
再联想冯爷爷前几天和她透露过的那些话,她心思明透,使劲抱着老太太,脱口就道:“又是不他的错!他也是受害者!他也很难过!”
这一声特别洪亮,刘教头和张老师都愣了,下意识问:“你也知道?”
褚云见她这么大的胆子,真是给气笑了,冷冷道:“她不知道。”
她知道个屁!
她就是太聪明!
说着,他固定好桌板,示意林晏晏放开正哭得声嘶力竭的老太太,抬手就环住老太太的肩,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困住她,认真对老太太道:“您缓缓,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平,咱们喝口水再说好么?领导都在这儿呢!咱们把文物局的领导再请来,一起给您个交代行不行?”
第25章
褚云还真没忽悠老太太, 他请示过刘教头后,还真拿出了电话,找了新和县文物局副局长扎和来。
扎和来的相当快, 应该是挂了电话就出发了。
老太太看见她,又是一通的哭天喊地。
奈何方言感太强,扎和也听得一知半解。
好在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哭起来其实没什么气势,起先声大,后头声小,再后头也不怎么说了, 就是眼泪一直流,顺着脸上的褶子扑簌扑簌地一路往下掉。
也不像是诚心找事,就是真的六神无主, 也是真的想要个说法。
其实已经到了上工时间了, 但是刘教头也没有发话让同学们离开房间。
同学们都老实待在房间里,见扎和带着人来了,透着窗子往外看。刘淼耐不住性子, 偷偷打开窗户透了个缝, 他这么一弄, 其他人也和猴儿似的, 全往窗边靠。
乔潇更是朝林晏晏竖起大拇指, 牛啊!就这么死皮赖脸留在了八卦的中心!
死皮赖脸留在八卦中心的林晏晏却有点不自在,她觉得褚云看着她的目光有点冷。
她抬起脸, 对着他讨好的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模样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褚云却不买账, 懒洋洋地看着她,半眯着眼,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
这头,老太太歇了歇又开始哭诉,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拉了林晏晏在旁边,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肩上。
林晏晏觉得老太太很瘦,膈得她骨头都疼。
老太太却似乎并不觉得难受,她全神贯注地望着扎和,就像握着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死死地拉着她,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偶尔口齿还不清,像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冯爷爷听不下去,大手一拦,“我来说吧。”
丈母娘都追上门了,他也终于明白,许多事避无可避,逃避确实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故事,还是要从文物说起。
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可以说,遍地都是文物。
但要说文物最多的省,那非是陕西和山西不可。
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找山西,是考古人的共识。
就目前的统计而言,国宝单位数量和古建筑遗存,山西均居全国第一。
山西的地上文物太多了,多到政府的财力完全无法顾全。当地文保部门没得办法,也只能到各个基层建文管所,从自己的财政拨款里挪点钱给文管所,再让文管所去找信得过的人担任一线文保员,常年驻守文物古建。
没钱修,没人修,修不过来,那就先守着吧,这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冯顺就是这么一个信得过的老实人。
冯顺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清凉寺一守就是二十多年。
他们那个县,都是老头老太太。年轻人都去城市里打工了,他留在家里,一是因为没读过书没文化,二是因为瘫痪在床的老母亲。
清凉寺在深山里,边上还是悬崖峭壁。
没通水,没通电,是真正的荒郊野外。
文管所的干部过来招聘文保员,一问,既没有编制,又不算临时工,工资也不多,根本没人愿意去。
后来找到他,说是如果他肯去,就能给他残废的老娘整个轮椅,带他老娘去市里看看。
冯顺一辈子吃尽了没文化没本事的苦,他还上过省城,他老娘却是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
老太太其实挺想出去看看的,但冯顺穷啊,他满腔的孝心,因为穷根本没本事实现。
没成想文管所的干部和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完全戳中了他的心思,给了他实现孝心的一丝曙光。
冯顺犹豫再三,觉得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时机不待人,为了让他老娘高兴一回,他咬着牙辞掉了好不容易求来的粮油店的工作,答应去清凉寺干一年。
一年过去了,冯顺想要卸任。文管所的同志说,你下来可以,等我先找个人上去替你。
他老娘也说,“你就在上头看着吧,你在上头看着老房子,我又能去城里玩嘞!”
就这么着,一来二去,也没找着新来的文保员给他顶班。
到了第三个年头,他老娘过世了,媳妇不好一个人在老屋待着,就也跟着他上了山,守起了清凉寺。
他们两夫妻一直没小孩,后来去医院看,说是他媳妇不能生,先天的,很难治。
他也不嫌弃,觉得他都这么穷了,一辈子没出息死了也就那样了,别生了小孩又坑了小孩一辈子。
想着没机会就更是看得开了,不再执着于传宗接代这件事。
然而,他都不在意了,邻里却还是总拿这短处来说事,颇有看笑话的意思。
到了清凉寺,生活其实比以前更清苦,没电,没自来水,没信号,电视也看不了,一台时灵时不灵的收音机是他们唯一能接触外头世界的窗口。
山路太难走了,他们隔几个月才下山一次,补给生活必须品。
因为什么都难,他们连蜡烛都得省着烧,肉也吃得少,猪肉平时是吃不到的,偶尔运气好,倒能抓到不长眼的野兔,吃兔肉。
可偏偏就这样,他们夫妻俩竟然都胖了,媳妇也笑得多了。
后来媳妇说,周围再没人嚼舌根了,她觉得特别轻松,特别自在,没压力了。和在家当姑娘时一样,开心变得特别容易。
媳妇也改了主意,再不叫他下山了。她觉得,这样的日子真舒服。
就这么,一年又一年,这一守就守了二十七年。如果没有意外,冯顺觉得,他能在那儿守到死。
头二十年里,山里实在太平,偶尔有些耗子,蝙蝠,野猫往庙里占窝。
文物局的同志说了,只要不会弄坏古建,不用管。
他们就也真的没管,和三只野猫做了邻居,两夫妻住在石窟里,野猫住在佛主脚下。
冯顺每天准点早起,洗漱后就戴上红袖章,打扫寺庙,清理野草。逐一开门进殿,观察房顶有没有漏雨,壁画和彩塑是否保存完好,墙体的裂缝有没有加剧。
日复一日都是这样,没事的时候,才会带着媳妇,趴去悬崖边的护栏上眺望山下的风景。
山里天黑得快,夜幕降临,他们就会把殿门都锁死,回去洞窟里,点一根蜡烛,听着收音机继续守着。
一年四季,季季年年,山里都没什么来人,偶尔文物局和文管所会来人,检查一下遗址情况,也给他们讲解讲解。
他上山时什么都不懂,图的不过是一点蝇头小利。
没想,待得久了也受了熏陶,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守着这一座“破庙”,也终于明白了他眼中这“破庙”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