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的云霞铺满天边。
山岚终于停了下来,她喘了口气,拭去额间的薄汗,忽而往前一步朝下看去,远看去,她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盛霈心头一跳,径直从高处跳落,朝她奔去。
敏捷的身影如海中霸主,极速朝着崖顶前行。
下一阵风还没吹到,盛霈已伸手,猛地将山岚拉了回来。
山岚微怔,下意识回头。
束带散开,长发散落,露出她白皙的面庞来,清冷的眉间里带着一丝怔愣。
“...怎么了?”
山岚松开抵住刀颚的拇指,刀身回到刀鞘。
刚刚差点儿就往盛霈身上招呼了。
盛霈定定看了她一眼,往她站着方向看去。
崖边开着一丛白色的小花,正迎风摇晃,露水从花瓣上滑落。
他松了口气,颈间喉结上下滚了滚,问:“看花呢?”
山岚轻“嗯”了声,牵着他一起蹲下身,指着这丛小花,说:“我小时候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年年落年年开,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
盛霈侧头看她。
她蹲在那儿,那么小一团,乌黑的眼安静地看着寥廓的自然,天天来也看不厌,始终对周围充满着新奇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招儿,小时候会觉得孤独吗?”
盛霈低声问。
山岚看过来,对上他的眼睛。
半晌,她点头:“一定会,但我喜欢孤独。”
山岚喜欢这样的时刻,只有她和天地,和自然,她能听风、看雨、赏雪,似乎只有这些时刻,她才是自己。
盛霈注视着她,眸间印着初升的阳光。
他道:“这样很好,下去吃饭?”
山岚抿唇笑起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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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盛霈跟得太紧,这一整天山岚周围都没有出现异样情况,上午她去检查了这阵子新出的刀的品质,下午带着人去铁房巡视一圈,忙完已是月上枝头。
“新的一批矿石明天运到,你们准时派人在山下等,明早师兄会和你们一起去……”
山岚正在仔细叮嘱明天的安排,周围站了一圈人。
盛霈懒懒地倚在不远处,眸光浅淡地盯着人群的山岚,公主回到山家还是公主,只是不怎么爱笑,从早晨忙到夜晚都是平静的模样,不疏离却也不亲切,旁人对她又敬又怕。
稍许,山岚说完话,人群散开。
她转头下意识找他的身影。
盛霈站直身体,微抬下手,她双眸微亮,迈着快步朝他走来,一走近就对他笑,小声喊他的名字:“盛霈,我们下山去吃饭。”
盛霈看着她唇角的笑,心头柔软:“不去食堂了?”
山岚点头:“我喜欢和你吃饭,就我们两个人。”
盛霈一顿,舔了舔唇,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但碍于自己保镖的身份,他只能忍着去牵她、亲她的冲动,应了声好。
云山地处洛京郊区,山下不如以往热闹。
这些年山下的不少住户陆续搬走,剩下来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年轻人很少,但因为云山上有山家这个大户人家在,下面的铺子还算有生意做。夏日也有热闹的时候,一旦入了秋,人便少了,等到了冬日,铺子都收摊回家蹲着。
山岚指着不远处几家店,说:“我们师兄妹经常到那里去吃夜宵,老板都认得我们。你想吃什么?”
盛霈以前没来过这地方,最多是路过。
他思索片刻,说:“去你最喜欢的店。”
山岚站在原地没动,侧头看他。
半晌,她指尖微动,朝他伸出了手。
盛霈挑唇笑起来:“当保镖待遇比以前好。”
说着,他将眼前白皙柔软的手攥进掌心,牢牢地牵在手里。
山岚不紧不慢地朝着角落里一个路边摊走去,感受着手里的力道,她想原来自己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不喜欢和别人,只喜欢和盛霈。
路边摊的老板和山岚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抬头一见是她,笑眯眯地说:“山老师回来了?哟,这回还带来了个...朋友?”
这两人手牵着手呢!
老板眼睛发直,让他看见什么八卦了!
他们底下这群人,从山岚小时候就跟着打趣,喊她山老师,久而久之,山岚和他们都习惯了,喊久了还挺亲昵。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嗯,他来山家做客。”
老板轻咳一声,故作淡定地说:“先坐下坐下,我给你们盛点绿豆汤垫垫肚子,其余还是老样子?”
山岚点点头,轻声道谢。
这小摊子只在路边支了张小桌,路灯悄悄照亮这一隅。
山岚仰头看四处看去,夜幕被群山围成一个小圈,风声簌簌作响,上弦月如一柄弯刀,两头尖而翘,像笋尖尖。
“盛霈,你喜欢吃笋吗?”
山岚忽然问。
盛霈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瞧,忍不住笑起来:“我们那时出任务还经常挖野笋吃,生吃味道也还行。”
山岚收回视线看向他,说:“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
盛霈没正儿八经地和人说过自己,有些生疏:“怎么说呢,我想想。家里情况你都知道了,说说别的,我们院里那几个男孩,一个比一个皮,上天下地什么都敢干。我不是什么乖小孩,和你这小尼姑不一样。”
“初中、高中那会儿年轻气盛的,总和人打架。你们学校肯定也有这样的男孩儿,你想想他们,其实和我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我打架厉害点儿。最有意思还是以前出任务那会儿,以后和你细说。”
他懒懒散散的,说得漫不经心。
山岚闻言,眨了眨眼睛,说:“我不喜欢那些男孩子。”
盛霈笑起来:“为什么?”
山岚仔细想了一下理由:“他们打架的原因很幼稚,打架没有章法,平时很吵闹,但我不讨厌吵闹。”
盛霈:“......”
所以是讨厌他们打架没有章法。
山岚不常回忆高中时期的事,那些记忆很平淡,因为师兄们常跟在她身边,同学们都不敢靠近她,深怕不小心就被人拎去揍了。
“盛霈,我没有朋友。”
山岚忽然说。
盛霈微怔,看着她纯粹、专注的眼睛,短暂地沉默了。
在海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山岚是一柄孤刀,走的这条道路注定是孤独的,她或许有家人、同门,但她离俗世太远,仿若是天外之人。
他曾猜想过,她身边或许没有朋友。
不仅是因为她性子安静清冷,实在是她过于坚定,从不动摇、从不退缩,朋友能带给她的情绪价值有限,她在这方面需求极少。
可真当她这样不痛不痒地说出来。
盛霈却觉得心间酸涩,他的招儿明明那么好。
半晌,盛霈低声问:“招儿想要有朋友吗?”
山岚抿抿唇,轻轻点了下头:“想的。上学的时候,她们会一起逛街、唱歌,还一起做头发,做指甲,这些我都喜欢。师姐不喜欢这些,她很少下山,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山家,比我更努力去做好。”
盛霈轻舒了口气,说:“我也可以是招儿的朋友。”
山岚闻言,乌溜溜的眼微微睁大:“你也和我一起做指甲吗?”
盛霈:“......”
他沉痛道:“可以。”
山岚眨巴眨巴眼,心又变成了一只气球,双眸亮晶晶的看着盛霈,又露出点儿傻里傻气的感觉来。
盛霈心想,做个指甲怎么了?
要是她喜欢,穿裙子都行。
“面来咯!”老板端上热腾腾的面条,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一个鸡腿,一个荷包蛋。另一份也一样。”
这一顿晚餐,只有盛霈和山岚两个人。
还有冒着热气的路边摊和安静伫立的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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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九月十二。
离山家祭祖大典还有两天。
早晨七点,山崇一行人在山家广场做完早操,陆续走向食堂。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小师妹的保镖”,山崇朝大门口看去。
前日见到的那个男人拎着包,正走出山家大门。
守门人指了个放下,和他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他消失在了门口。
山崇微顿,把人招来一问,才知道盛霈完成任务离开山家了,边上几个师兄弟见人走了倒是嘀咕了几句。
“我还以为他和小师妹关系不一般呢。”
“小师妹都回来了,是该走了,在家能出什么事儿。”
“我看当时就是意外,警察还查我们查了那么久,要不是意外,小师妹回来早说了,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是这个理。行了,咱吃饭去。”
这一整天,山岚如往常一样,早上去收了新到的矿石,再去检查这一批次的刀,下午进了铁房,直到太阳落山才出来,期间始终不见盛霈的身影。
晚饭后,山桁当着众人的面确认了山家祭祖大典的流程,说完,他慢悠悠地扫了一圈,难得开起玩笑来,说:“后天就是祭祖大典,务必准备好每个环节,招待好来的客人,日后这山家可不归我管咯,过完我就收拾东西玩儿去,天天见你们,可烦死了。”
底下一阵哄笑,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山岚。
小师妹回来了,想来祭祖大典不会再有意外。
人群中,山岚不似以往,只安静地站在那里,她弯起唇,浅浅对他们笑了一下,仿佛她已经得到了那个位置。
山桁打趣完,让他们师兄妹留一下,其余人便散了。
“老大老二,你们配合默契,早上亲自去确认每一个节点,山崇细致,负责安排客人的吃住行。山岁自小礼数好,明儿你去藏书阁给祖师爷上一柱香,至于山岚,你去照着吉时请刀。之后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就当放假了。”
新刀是山桁近年所铸,赠予下一任继承人。
请刀的仪式向来由山家嫡传弟子所做,即便如此,山岚从小到大请的刀也寥寥无几,能让她请的刀不多。
山桁吩咐完,摆摆手让他们散了。
两个师兄不知去忙什么,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他们师兄妹三人,一同朝着院门走去。
寂静中,山崇忽然问:“招儿,汪先生他走了?”
一旁的山岁也看过来。
山岚“嗯”了声:“他回南渚去了。他平时靠打渔为生,保镖不是他的本职,最近海上很忙。”
“你们...”
山崇欲言又止。
山岚静静地看过去,眼里藏着疑惑,似是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澄净的目光让山崇问不出剩下的话。
他轻轻摇了摇头,只道:“回来就好。”
山岁问:“招儿,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三人关系本就更为亲密,此时没有外人,山岚犹豫着道:“那天在崖顶似乎...似乎有人推了我一下,但当时风很大,我对那里环境不熟悉,又刚练完刀,也可能是我踩空了。我记不清了,师姐。”
山崇和山岁闻言都皱起眉来。
“真的有人推你?”
“那山家.....或许不是山家的人。”
山岚:“警方和我联系过,他们说崖顶的山石有所松动,也没找到有人推我下山的证据,我想应该是我失足,毕竟他们让你们回来了。”
山崇沉吟片刻:“不排除这个可能。招儿,暂时不想这件事,先准备祭祖大典,这两天我去你院子里住,你一个人不放心。”
山岁点头:“我也陪你。”
山岚微有些诧异:“其实不用...”
“以前也不是没在一个院子住过。”山崇笑了一下,温声道,“招儿虽然长大了,但永远是我们的小师妹。”
山岁去牵山岚的手,轻声说:“这样我们放心。”
山岚终是没拒绝。
走到院子的岔路,山崇和山岁回各自的院子取东西,她独自先回了住处。
今夜没有月光,夜空灰蒙蒙的。
微凉的空气里漂浮着香气,桂花香清郁拥挤,石阶上散落碎月般的花瓣,点点金黄让山岚想起在猫注看到的落日。
盛霈会在做什么?
山岚第一次尝到思念的滋味。
不知不觉,山岚回到院子。
院门口亮着两盏灯笼,外壳的灯笼样式是山桁早年请大家来做的,里面装的是灯泡,仿作烛火的模样,随风晃出光影来。
推开门,院子里一片昏暗。
山岚环视一圈,如以往的每一个日夜,忙完回到院子里,准备明天的工作,日复一日,少有改变。
这里与海上不同。
海上的日子总是充满了意外,令人忍不住生出遐想。
山岚垂着眼,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推开半截跨过门槛,脚尖刚落地,边上忽然横过一只手,紧紧将她拽进了怀里。
鼻息间是海域的味道。
深远而辽阔。
她微呆:“盛霈?”
男人低下头,鼻尖蹭了蹭她的额头,懒散地笑了一下:“等你半天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抓人了。”
“不是明天早上偷偷回来吗?”
山岚趴在他怀里,双手自觉地搂上他的脖子。
盛霈在暗中挑了挑眉,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趁着你们吃饭时间上来的,没人看到我。至于为什么回来...”
他笑道:“招儿猜猜?”
山岚在暗中定定地看他一眼,还真配合他玩起这略显幼稚的游戏来,她慢吞吞地应:“我猜你饿了。”
盛霈:“?”
他轻嘶一声,收紧了掌心。
可不是饿了吗,一猜一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