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询问堤防、盐税时, 齐宣的反应并不像是在听天书, 而是一副听得认真,又听得懂的模样。
这两项,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内里事情繁杂互相关联,即便只是论述,事先不做些功课,或是没有长时间的了解,想听懂也并不容易。
他可从未听说,哪个沉迷美色的庸王,能听懂这些的。
联想到齐宣跟他出京时的理由,他越来越觉得,齐宣并不像他之前认为的那样简单。
“夏大人,可是有何难处?”齐宣又一次发问,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
但这微笑落在夏兴昌眼里时,只让他想打人。
“没有,此事简单得很。户房的底案此时就存放在府衙之内,只要找出来即可。曹大人还不赶紧带人去找?”
曹敏刚要动,齐宣又开口道:“这哪里行?翻找案卷本就是劳累的活计,曹大人既然昨夜没有休息好,就在这儿歇着吧,相信手下的典吏不至于主官没去,就连个案卷也找不好吧?”
“是,下官这就派典吏去找。”曹敏连忙答道。
此时的他一边强行忍着瘾头上来的不适,一边懊悔不已。前些年,夏兴昌送了他一个舞妓,端的是妖娆多姿。
宠幸了三个月后,她就掏出一个小盒子,说是老家里剩下的灵丹妙药,放在烟杆里混着烟叶一起抽,可以提神醒脑,延年益寿。
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依言照做,果然香气浓郁,一袋烟抽完,整个人都舒服得不行。
刚开始,他还只放一点点,有个香味就行了,后来就越放越多。等到不抽就浑身难受时,才知道自己已经着了道。
再一翻史书,这不就是前朝下死令禁绝的东西?
当时他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可是瘾头已经有了,加之当时价钱还不贵,他没经得住诱惑,只能是越陷越深。
如今这样,也算是报应。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手下的典吏和文书已经手脚麻利的搬来了案卷,没一会儿,就找到了当时留下的底案。
夏兴昌此时自然不能把身契拿出来,不然就是当场打自己的脸。只能写了个原身契遗失并作废的字据,然后又手写了一张,交给齐宣。
文书那边已经在底案上划销,又出了一张字据,“大人只需让下人拿着这个到京城的京兆尹府备案,再把身契收好,这位婢女就算正式划在王爷的名下了。”
按大梁律,凡为奴为仆者,需要向当地官府备案。
当然,实际执行当中,肯定有人不会严格遵守,像是夏家现在,就有不少黑户。
但元瑾汐当时是被人伢子捉住送到伢行的,伢行为了不留把柄,倒是把备案的工作做得不错。再加上那时夏兴昌远没现在张狂,这衙门里还真就有了备案。
齐宣看着手里的文书和现写好的身契,冷笑了一下,问道:“若是这两样东西都被毁了,又当如何?”
“那……”典吏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那这婢女就算是自由人。只是没有身份文牒,到哪儿都是麻烦。”
齐宣点点头,“也对,那你现在就办一个吧。”
说罢,又向侧间喊了一声,把元瑾汐喊了出来,将手里的那两张纸塞在她手里,“让书吏慢慢给你办,不着急。”
“行了,今日事情已毕,诸位大人可以回去休息了。”
齐宣起身,众人自然也全都站起来,齐声与齐宣道别,然后转身离开。
曹敏刚一转身,齐宣就又叫住他道:“曹大人,本王在江州会待上一段时间,日后我们相见的机会有的是,你可千万不要再激动得睡不着觉了。”
“是,是。下官明白,明白。”曹敏心里吓得砰砰地,后背上全是冷汗,胡乱地答应几声后,赶紧离开。
一众大小官员离开后,书吏那边也将身份文牒办好,交给元瑾汐。
齐宣这时才一副兴致勃勃地样子,跟着夏兴昌去看园子。
那园子他已经从情报中得到一些消息,但亲眼见到时,还是觉得惊讶。
因为这个园子里的景色,足以在整个江南地区跻身前十的行列。就算是比起并州的熙和园,也不遑多让。
如果是熙和园是皇家园林的佼佼者,那这个梅园,就是民间园林建造的典范。
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这个园子把移步换景做到了极致,几乎是每走一步,每换一个角度,就能看到不同的景色变化。
“夏大人好雅致,这园子怕是耗资不菲吧?”
“这是江州一位富商的园子,听闻王爷前来,特意献出来的。非是下官所有。”
齐宣表面附和着,心里却是冷笑,这还就把他当庸王了。
这园子表面的主人虽然姓殷,但他的儿子殷成材,却是与夏兴昌的四儿子夏其名整日厮混在一起,这园子就是通过夏其名,献到夏兴昌名下的。
若真去查地契,保准是姓夏的。
而那个殷成材,则被一路保举着,成了一名秀才。
十七岁的秀才,如果是真才实料的考上去,倒也不错,只是这位殷成材,虽有秀才之名,去也只有把名字写顺溜的本事。
这些情报,早在齐宣未来之前,都已经知晓。
不过,眼下还是不戳穿的时候,来日方长,这江州不好好整治一番,他是不会走的。
园子介绍完毕,夏兴昌也力邀齐宣去江阳城中的广德楼,说是已经包下了整个酒楼,在那里为他接风洗尘。
齐宣推辞一番,然后假装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事实上,他也需要这个宴会。他要做的是,是整顿江州,而不是清洗江州。从白天见到的那个余存义来看,江州官场,并非一烂到底。
甚至于,在这种环境下,还坚持为国为民之心的,更应该提拔重用。
既然是整顿,那与各级官员搞好关系,在清洗掉夏兴昌之后,使得江州不乱,就尤为重要。
回到后宅,先让元瑾汐帮他换下御赐的蟒袍,又重新洁面束发后,就带着小七刘胜,前去赴宴。
临走的时候,齐宣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元瑾汐。但想到,若是带去了,一屋子男人都盯着她,心里莫名的就不高兴起来。
元瑾汐倒是乐得不去,待齐宣走后,把自己的身契和文牒看了又看,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惆怅。
虽然一直盼着能拿回自己的身契,成为自由人,然后跟她爹回到怀安,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反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一直以为,离开齐宣少说也要三年后,或是在他大婚之前。
这个时间或许很快,但肯定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
如今,身契拿回来,她已经是自由人,那她还有理由待在齐宣身边么?甚至于,齐宣把她的身份文牒都办好了,是不是已经想让她走了?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其实齐宣在她心里的份量,远比她想的更重一些。
一直胡思乱想到了掌灯时分,她这才叹了一口气,从凳子上站起。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多思也无用。
才将东西放好后,她便去了小厨房,打算给齐宣做点醒酒汤。
同时做的,还有一瓦罐鱼粥。她小的时候,父亲虽然不常喝酒,但是逢年过节,跟自己的几个叔伯兄弟,还是要喝上一些。
每当那时,母亲就会做一些稀稀的鱼粥备着,让父亲喝上一碗,再去睡觉。
元晋安这边仍旧跟着四海处理园子中的事情,如今四海已经离不开他,每当遇有疑难不决时,就前去询问,总能得到一个比较中肯可行的建议。
两人联手,将园子里留下的花匠和下人聚集在一起,规定他们能去的地方与不能去的方。
另一边,严陵带着一些暗卫,正将园子从头到尾地细细梳理,重点排查有无暗室密道等情况。
元瑾汐远远地望了,知道她爹在忙,也就没有前去打扰。毕竟眼下的事,关乎的是她的心,别人也帮不上忙。
一直快到入夜,齐宣才在小七的掺扶下走了进来。满身酒气不说,也是一脸的疲惫。
“王爷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元瑾汐还是第一次看到齐宣这个样子,上手将人扶到主屋窗边的软榻上,然后对小七道:“小厨房里我备了醒酒汤和鱼粥,你去端来。”
小七点了头,转身跑出屋去。
元瑾汐刚把齐宣的腿抬到软榻之上,正准备起身倒茶,冷不防被人从后面勾住。
随后齐宣一个翻身,就将人压在身下。
“王,王爷。”元瑾汐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她再舍不得他,也不想此时跟他发生点什么。
“别动。”齐宣把头埋在她的颈间,呼吸着自她身上散发出的幽香,连连深吸了几口,才觉得焦躁的心情好受了许多。
他这一天,真的是很累。表面上虽然悠哉自在,内里实则一刻也没有放松。每个人的神情、反应,都落在他的眼里,根据脑子里记下的信息,一一对应。
不然,他也不会一眼就看出法曹余存义的蹀躞有问题。
等到了晚上,看到江州官员的众生相时,更是让他心里难受。本以为,江州应该不只有一个余存义,但一通酒宴下来,却发现,至少是目前来讲,只有一个余存义。
偌大的江州官场,竟然如此乌烟瘴气。
那曹敏,傍晚时已经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到了晚上复又神清气爽,还大言不惭地说他家自老祖宗的时候传下一味药方,平时做成药丸,疲惫时服上一粒,就可以让人精神百倍。
想到自皇兄登基以来,无一刻不在兢兢业业,为天下百姓操心。就连他这个王爷,也没在京城之内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经常被皇帝派来派去。
可即使如此,也还有江州这种从根子上就腐烂的地方。
好在,还有余存义,让他心里的希望没完全破灭。
好在,也还有元瑾汐,可以让他疲惫之余,有一处放松身心的地方。
“王爷?”元瑾汐推了推齐宣,她被他紧紧地压着,湿热的气息全都打在脖颈间,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快烧着了。
而且再不推开,待会儿小七回来撞见,那真是有口也说不清。
可是她用一分力,齐宣就加紧一分力,用两分则加两分,挣扎到一半时,果然小七走了进来,“醒酒汤来……”
小七没见过这场景,一时间有些愣住。
元瑾汐急中生智,“快来帮忙,王爷醉得太厉害,我扶不住。”
“哦。好。”小七一愣之下,恍然大悟,赶紧把东西放在桌上,上前把齐宣拽起靠在一旁。
元瑾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去桌上拿了醒酒汤,给齐宣灌了下去。
刚刚喝到一半,齐宣就摇头肯再喝,“我怎么闻到了鱼粥的味道?”
“有,有。”元瑾汐赶紧又端了粥,一勺一勺地喂了,在这之后,齐宣像是困得不行,倒头就要睡。
“别睡这里。”元瑾汐指挥着小七把人扶到了床上,先是宽了外衣,待要给解发髻时,齐宣又是死活不肯。
无奈之下,只得任他那样躺着,盖好被子后,才走出门去。
院子里,元瑾汐有心向小七解释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刚才,王爷他实在是……”
“嗯。我知道。”小七立刻接口,“王爷回来时,还靠在我身上呢。你是女子,体力不够,扶不住也是正常。以后王爷再醉酒,我来扶就是。”
“是,你说得对。不过,就是这事,也不能和别人说,要是被下人知道,会笑话王爷的。”元瑾汐不放心,又找补了一句。
“嗯,我明白,我一定不说。”小七信誓旦旦。
元瑾汐看着小七离去的身影,松了一口气,这耿直也有耿直的好处,似乎真就完全没起疑。
就是以后自己可得小心些,离喝酒了的齐宣远一些。
又仔细听了听,屋里不再有动静,她这才放心,回到耳房自去休息。
主屋里,听到元瑾汐关门的声音,齐宣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眼神里一派清明,哪里有醉酒的影子?
抬起手轻嗅了两下,似乎还能闻到遗留的淡淡幽香。
没想到,偶尔耍耍酒疯,感觉也挺好。
抬手又摸了下发髻,还好挺牢固。要是之前解开了,这会儿让他披头散发去见人么?
随后,他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支开窗子,看看左右无人,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齐宣:下一次该找什么理由喝醉呢?
不好意思,今天更得晚了一些,第二更可能要在九点,但一定会更的。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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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抓包
余存义回到家时, 人还很清醒,但是想到席间被他寄于厚望的齐宣,他又觉得自己醉得还不够。
四年前, 朝廷派了徐延清到江州来任参事,虽然当时并未直接下旨,但已经有整顿江州的意图。
结果,三月不到徐延清就死在了勾栏瓦舍,不但让朝廷丢脸, 也暂时断绝了整顿的希望。
这一次, 皇帝终于又派了个钦差大臣前来,本以为是拨乱反正来的, 见第一面时对他的印象也极好。毕竟能上来就询问堤防和盐税,也算心系百姓。
虽然到了江州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婢女讨要身契, 有些出格,但也不算昏庸。
可万没想到, 这人到了酒桌上就原型毕露, 没几杯就被灌得烂醉, 对着一群贪官污吏大谈当官为国为民,满口空谈却并无实际打算, 真真是让人失望。
余存义越想,就越觉得气愤, 索性让自己的老仆人端上两碟小菜一壶老酒,自己坐在月光下自斟自饮起来。
酒刚喝到一半,就听到仆人前来禀报,说是颖王爷来访。
谁?余存义看向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仆人, 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来访?”
“颖王, 就是今儿新到的钦差大人。”
余存义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一半,未等反应过来,就听到齐宣清朗洒脱的声音,“怪不得余大人席间闷闷不乐,原来是酒菜不合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