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看,可不就是席间才见过不久的齐宣。
只见他眼神清明、神态自然,丝毫没有醉酒的样子。而且,虽是一身锦衣夜行的打扮,但月光之下,仍难掩其风姿。
“不知王爷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余存义赶紧见礼。
“是本王唐突了,不请自来,还望余大人见谅。”齐宣此时丝毫没有白天的架子,一派温和。
“下官不敢。王爷请坐。”
二人在院子里分宾主落坐,余存义又看了一眼齐宣,明白席间他是有意如此,心里不由激动起来,“王爷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齐宣微一抬手,严陵便将一个物件放到石桌之上。
余存义对着月光看了,另一半酒也清醒过来,因为眼前的东西,正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一块。
就是他腰上的蹀躞带上缺失的那一块。
“王爷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从哪里来的你且不要管,不妨先说说这蹀躞与你有何关联。”
余存义伸手,将腰上的蹀躞带子解下,放到院中的小几之上,“此事说来话长。”
“无妨,月色皎洁,正适合讲述往事。”
“此物,乃是卑职一位旧友之物。此人名唤徐延清,是四年前朝廷派到江州的一名知事。我与他可谓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他到江州三个月,除了本事工作之外,一直神神秘秘,只与下官一人交好。有一天喝酒,他突然和我说他发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待到查清楚上报给朝廷,不但能一振江州官场的风气,还能一展他胸中报负。”
“但当我问这秘密是什么时,他却不肯说。那之后,我就去往邻县调查取证。因那案子复杂,我足足待了五天才回。等到回来时,却听说徐延清死在了勾栏。尸体还被人扔在大街之上,任人围观唾骂。”
“我当时就觉得此事大有蹊跷。自我与延清相识,从未见他去过那等地方。这分明是被人害了,至于原因,很可能就与他说的秘密有关。”
“但当时我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只凭只言片语,也难以立案。找来仵作验尸,也只说是过于激动,导致心脏骤停。更多的,却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去了那家勾栏,找到老鸨,高价买来了他的随身之物。虽然我知道这一定是被人检查过,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最终得到的,就是这副缺了一块的蹀躞腰带。从那之后,我便时时带着,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此事。”
余存义说完这些,心情似又回了四年前那个憋屈的夏天,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齐宣沉吟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事情到现在已经有四年,余大人就没察觉出什么?”
“自然是有,”余存义迟疑了一下,但却没直说,反而问道:“王爷乃是钦差大臣,却是深夜乔装来此,不知有何深意?”
齐宣微微一笑,心想他倒算是小心谨慎。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若不小心,怕是也活不到现在。
扭头看了看四周,这间小院简陋狭小,除了一名老仆人之外,别无他人。根据调查,他的父母尚在,没有接来,想必也是不希望他们卷入其中。
“今天公堂之上,户房曹大人,余大人如何看待?”
余存义不明白话题怎么又引到曹敏身上,但对方是王爷,他想了想,还是答道:“户房掌管一州之百姓民生,以在下观之,曹敏虽然不算尸位素餐之辈,但也不是兢兢业业之人。不上不下吧。”
这个评价倒是让齐宣有些意外,以他展现出来的性格,应该是个愤世嫉俗之辈,没想到对曹敏这个瘾君子,竟然还能给个中人之评。
只不过,他要问的,可不是这个。
“我是问,你对于他今天的表现如何看待?”
“激动得睡不着的话,当然是胡扯,但观他哈欠连天的症状,应该是身患疾病,只是不知为何,到了晚间竟然又像没事人一样。”说到这儿,余存义竟然还有几分狐疑。
“余大人平时可读史书?”齐宣又一次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余正义摇摇头,“不曾。在下对历史典故一概没有兴趣。平时看的,只有历朝历代的案卷记录。尤其是那些疑难之案,需要反复诵读,以观其如推理,如何发现重要证据。除此之外,《洗冤集录》也是卑职每年都要重读数遍的著作。”
说到这时,他的眼睛都要放出光来,不但人兴奋了,语速都相应变快。直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头,“卑职身为法曹,也只有这一个爱好,倒是让王爷见笑。”
齐宣微微一笑,心里对余存义放心了不少。
一个每年都能把《洗冤集录》读上数遍的人,心中最重的就是刑律,这样的人,应当值得依赖。再加上徐延清与他交往不过三月,却认真记了他四年,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
“余大人看看,可认得此物。”
齐宣拿的,仍然是当时沈怀瑜呈给他的银丝盒子,果然余存义一脸茫然,“这是何物?”
待到他听了严陵的解释,知道这东西能把人害到何种程度时,也不由吓了一跳。随后他的目光落在石桌的蹀躞上,“莫非这就是徐延清所发现的秘密?”
“暂未可知。不过,也并非没有可能。”顿了一下之后,齐宣又道:“本王已经把来此的目的和盘托出,余大人是不是也该说些你的发现了。”
余存义盯着桌上的东西深思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压低声音道:“王爷可知黑然堂?”
齐宣立刻来了兴致,说了这么多,总算能有些关键性的信息了。
“接着说。”
“最近几年,江州各地,都有横死案件发生,死者全都一刀毙命,出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下官身为法曹,自然要进行勘验、侦破。”
“时间久了,我就察觉到了黑然堂这个组织,再接着调查下去,发现线索指向的,竟然是夏兴昌的三子,夏其然。”
果然如此!齐宣暗暗点头,这与他的猜测完全一致。余存义可能不知福.寿.膏是何物,但夏兴昌绝对不会不知。那东西无论是运送还是贩卖,有黑然堂这样一个组织,都要省事不少。
“但是,夏其然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既无功名在身,又没有正经营生。他又哪里来得这么庞大的力量运营起这样一个组织?”
齐宣露出嘲讽的笑容,“自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接下来,两人又聊了一阵,齐宣也由此得到了余存义关于黑然堂的全部情报,比如江州里城的暗桩、堂口等。
一直到鼓打三更,他总算觉得不虚此行,起身道:“今日这事,余大人还要保密,待到日后破获黑然堂,必然要由余大人打头阵。”
余存义心中激动,“多谢王爷。”
随后,齐宣带着严陵,原路返回。
一路躲过巡街的护卫与更夫,两人悄无声息的回到了梅园,严陵回了护卫处,齐宣则直奔主屋。
结果,刚一进后院,就看到主屋之中,亮着一盏油灯。
没来由的,齐宣心虚了一下。
元瑾汐不是回到耳房休息去了,怎么这会儿跑到主屋里来了?
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一看,果然是她坐在坐边,拄着头一点点地,明明是困极却又不肯睡。
齐宣心里忽然起了玩笑的心思,伸手轻轻的抬起窗扇,身形一晃就翻进了窗子。
结果就是咣当一声,一脚踢到旁边立着的铜盆之上。
铜盆立着本就不稳,稍有震动便会倒地,更何况他是直接踢上。此时夜深人静,这声音显得震耳欲聋。
直把齐宣吓了一跳。
桌边的元瑾汐也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看到齐宣正小心翼翼地去扶铜盆,一时间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王爷,倒是好雅兴,先是装醉,接着又大半夜的翻窗出去。”
其实她本来是要睡的,可是先前被齐宣压身下,弄得心烦意乱,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又担心齐宣夜里难受,想喝水都无人照料,索性起来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好。
结果就发现早已人去床空,伸手一摸,被子已经凉透,分明就是没睡多会儿。
想到他竟然装醉非礼自己,又害她却胡思乱想了半夜,就气不打一处来。
齐宣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做坏事,就被人当面戳穿,此时也是脸上发烧,赶紧赔了笑容,“没有装醉,那会儿是真醉了。只是夜里有事,不得不出去。”
“原不想骗你的,但这园子里,谁知道夏兴昌有没有留下眼线,不得不防。”
提到眼线、夏兴昌等信息,元瑾汐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别处不知道,但主屋这边,我爹爹和四海大哥,可是把外人全都清理了出去,只留自己人,原来园子里的下人全都不许踏入一步。”
“元先生这点做得很好。”齐宣故意不提四海,只提元晋安,“这可是帮我了大忙。我这一次出去,收获不小。今天太晚,先不跟你说,待到明天再告诉你发现了什么。”
元瑾汐点点头,顺从地离开了。
直到回到耳房躺在床上,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明明是要兴师问罪的,怎么三言两语的,就被他打发了?
同一时间,齐宣也哑然失笑,果然不能做坏事,刚一做,就被人捉住了。
作者有话说:
齐宣:第一次经验不足,下一次得装得像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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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金氏
并州, 平阳府衙。
“大人,”陈班头抱拳行礼,一脸疲惫与颓丧, “那个耍蛇之人找到了,但是已经死了。”
“死了?”徐匀皱眉,“怎么死的?”
“死在郊外,一刀毙命,与之前在并州发现的黑然堂凶案, 手法极其相似。尸体是在城南乱葬岗被发现的, 盖在枯叶之下。不过,属下发现他时, 见他蛇篓里的蛇不见了,便四处寻找了一番, 果然在不远处找到一具身着黑衣的尸体,死状上与沈怀理极为相似, 应该也是中了蛇毒。”
“而且在这尸体之上, 还找到了杀人用的匕首, 经过初步比对,应该就是这名黑衣人, 杀了耍蛇之人。但或许是毒蛇救主,或许是那耍蛇之人临死之前动了什么手脚, 总之毒蛇又反杀了黑衣人。”
“尸体都带回来了?”
“已交由仵作验尸。”
徐匀点点头,“很好,你先下去吧。哦对了,告诉仵作, 一有结果, 马上通知我。”
陈班头迟疑了一下, 挠了挠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在找耍蛇人的时候,徐匀承诺他事情办好了,给他转正。为此他带着人不眠不休地找了三天,几乎把平阳城翻了个。
可好不容易把人找到了,竟然是具尸体,好不容易把凶手找到了吧,竟然还是具尸体。
这种两头全都死无对证的结果,用他们的话,叫自报自销。一般只能算做结案,不能算破案。
案子结了,只算得上不功不过,只有破案,才算立功。眼下他立功都不是,就更别提转正的事了。
徐匀却是没注意陈班头的小心思,他的心里盘算着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道:“来人,去请沈怀瑜。”
不多时,沈怀瑜来到府衙。虽然此时学政已经用最快速度恢复了他的举人功名,但他仍然是一袭黑色长衫,每次出现,都看得徐匀眼皮子直跳。
但想到沈家的事,他似乎又能明白这一身黑衣所代表的意思。
“沈公子,耍蛇之人找到,只是……”他将陈班头刚刚汇报过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沈怀瑜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我倒是觉得,这种两头都死无对证的情况,对我们更有利。”
“哦?”徐匀挑眉,“愿闻其详。”
“当日我在堂上控告沈怀理时,时间不过晌午,但当天夜里,沈怀理就毒发身亡。满打满算,供凶手行动的时间也不过六个时辰。”
“这六个时辰之间,他要完成布局,找准沈怀理监牢位置,并寻找合适的地方让耍蛇之人驱蛇。然后再将人带至郊外,杀人灭口。”
“时间不可谓不可紧迫。而且事发突然,他必不可能向上级请示汇报,也无暇将自己做的事情汇报出去。因为事情刚一办成,他也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说,”徐匀捻着唇上的短髭,“江州那边的神秘人,可能还不知道沈怀理已死的消息?”
“不错。”
“可是……晏娥不是交待过,她身为联络人,每十天都要在去固定的店铺转上一圈,那间铺子我们已经查了个彻底,并没有找到可疑人物。如今晏娥已死,我们查的虽隐蔽,但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
“如果,监视或是暗中与晏娥联络的就是那个黑衣人呢?”
徐匀精神一振,“也就是说,沈怀理通过晏娥与那边联系进货,那死掉的黑衣人则是暗中监视沈怀理与晏娥之人。当时两人一人入狱一人被王爷擒获,他为保秘密安全,仓促之下出手灭杀两人,但没想到,自己也同样身死。”
“不错,如今一来,对于那位神秘人来说,并州已经暂时性的脱离他的视线。”
“可,偌大个并州,他们只会派这么点人?”
“哼,他们想要的,就是大把的银子,只要货出了,看住关键人物不暴露,其他事情又何必关心?眼下,晏娥的十天之期已到,如果一切正常,此时黑衣人就该向那边传递消息。”
“可现在他已身死,消息传不成,那边自然是要起疑,接下来,就要看怎么昨用他们的死,达成自己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