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一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恰在此时,有马蹄声渐近,马车经过她们身边,缓缓在宫门口停了下来。
一道清冷又极具威严的声音响起:“开门。”
找到救星一般,元琼下意识抬头。
车上那人单手撩开帘子,低头而视,而她就这样,撞入了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
一如五年前的样子。
遇上救星的念头顿时荡然无存。
只见那位五年不见的徐正卿冷冷地看向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公主,可要臣带您进去?”
第2章 . 端方 “托公主的福,臣一切都好。”……
两个士兵一见是徐夙,恭敬都多了几分。
他们都知道太子殿下和徐正卿会在近两日回宫,赵王身边的近侍还特意来叮嘱过,所以二话不说就把城门给开了。
五年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让元琼毫无心理准备。
她本以为瞧这情形,徐夙定是不愿意带她进去的,但出乎意料地是,当她跟在马车边上慢慢挪进去时,他全然默认了。
但要说现在她的心情,那就是心虚。
极度的心虚。
车上既然有徐夙,那么哥哥元琛一定也在上面。
时隔五年,终于能见到哥哥了,但是这马车上还是不上呢?
脑子里突然飘过茶楼那人说的话。
特别是那个成语:大卸八块。
元琼咽了口口水。
她侧头见小窗的帘子已被放下,思忖着哥哥明日也能见,还是先保全自己比较重要。结果步子刚转了个方向,就见那帘子又被掀了起来。
她看着他,只觉得已经看见了刀光剑影,有阵阵凉意环绕周身……
这么对视了两秒,徐夙也不知是有没有看出来她的心思,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臣觉得,公主穿成这样还是不要在宫中闲逛了。”
怎么说话的,搞得跟她穿了什么不齐整的衣服似的。
可元琼噎了噎,还是妥协地上了马车。
猝不及防地遇到徐夙,甚至让她觉得这个夜晚都阴森了几分。可在看到赵元琛时,她先前那些情绪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有些发酸的鼻子。
毕竟五年,真的太久了。
可即便是这么多个的日日夜夜过去,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斯文儒雅,兰芝玉树,只一眼便觉得这样的人当是世间最温润清柔的君子。
赵元琛看着她,似取笑似安慰:“见小元琼一直不上来,我还以为是不想见我,可上了车,怎么又是这幅可怜表情。”
她吸了吸鼻子,急急忙忙道:“我怎么会不想见哥哥!我只是……”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赵元琛:“只是?”
只是不太想见徐夙,怕被大卸八块。当然这话她是不可能当着人家的面说的。
她瞄了眼徐夙:“我只是也挺挂念徐正卿的,所以一时有点激动。”
坐在另一边的徐夙眼皮轻掀,朝她看了一眼。
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所有动作都被放大了,而他目光晦暗不明,竟平白为刚刚那句话添了几分暧昧。
直到她听见他作揖道:“托公主的福,臣一切都好。”
“……”
很平常的一句话,可到了元琼耳朵里,总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
仿佛下一秒就要找她秋后算账了。
幸而徐夙并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对外面的人说道,先去她的成月殿,再去赵王的平成殿。
元琼看向他:“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去见父皇吗?”
徐夙:“既已进宫了,便没有不去面见陛下的道理,此为规矩。”
这么说完,元琛的目光浅浅淡淡地在他身上停了会儿,似是掩了掩嘴角的笑。元琼并没有注意,而是独自垂眸琢磨了一下。
规矩?这话听着怪怪的。
一个敢和王君谈条件的人,在她面前说规矩,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可你要说他没规矩吧,对方一口一个“臣”,再来个低头作揖,也着实端了个端方守礼的意思。
是了,这人就是让人抓不住把柄。
还记得五年前,他出发晋国前找了各种理由把自己身边熟悉的宫女给换了个七七八八,那时候小没感觉,现在想想徐夙这个人的报复说不定从五年前就开始了。
……
阵阵凉风从车帘细缝中吹进,掠过她细嫩的脖颈。
元琼打了个颤,有意示好:“那我一会儿让人取几把伞给你们带上吧,晚点怕是要下雨。”
徐夙答得很快:“不必麻烦公主了。”
向来都是讨好她的人多,若是反过来有人被讨好了,也都是乐开花地接受。被这么干脆地拒绝,元琼倒是第一次。
大概是因为丢脸,她觉得自己有点生气。
但比起生气,无措又更多一点,表情也多了几分不自然。
赵元琛轻咳一声,打破了气氛中飘起的尴尬。他微微挑眉问道:“你如何知道今日晚些会下雨?”
到底是个心性单纯的小孩子,听赵元琛这么问,她立刻恢复了精神:“今天回宫的时候见天上有淡淡的七彩颜色弯弧,挂在厚厚的云层中,而日头又若隐若现地藏在下面。所谓‘虹高日头低,早晚穿蓑衣’,应是要下雨的。”
徐夙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说得头头是道,赵元琛来了兴致:“元琼,从哪学来的?少师教的?”
“少师才不会教这些东西,”她丝毫不遮掩,“这都是我偷溜出宫的时候听来的。”
马车缓缓停下,已到了成月殿的门口。
元琼惦记着自家哥哥,跳下了马车还又确认了一下是不是真的不用备伞。
没等来赵元琛的回答,却等来另一个说教的声音:“公主还是先顾好自己,偷溜出宫的话以后也莫要在宫中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饶是她见到哥哥心情不错,现下也是有点生气了。
这人说话的火.药味也太浓了点。
记仇,果然是记仇!
最后还是元琛拨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打了个圆场:“元琼,先回去吧,下次再溜出宫记得早点儿回来。”
月光映照着赵元琛柔和的侧脸,袖子依势滑落,露出了他手腕上绕了一圈一圈的红线。
元琼心里一软,抿唇点头,转身进了成月殿。
待踏进殿里,她忽地懊恼方才怎么没留心看看徐夙袖中手腕上缠着的线。不过转念一想,他手腕上缠的当然是黑线,而且一定是绕了好几圈那种。
马车向赵王所在的平成殿驶去。
徐夙对坐回来的赵元琛说道:“殿下对公主过于宠溺了。”
赵元琛却轻轻笑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不宠她宠谁?何况元琼想出去多看一点,多学一点,总比困在这一隅中好。”
说到这里,他笑意未收,又看了徐夙一眼:“你还说我,元琼能算到今晚下雨,你必然也早就算到了。”
徐夙略显敷衍地反问:“算到了又如何?”
赵元琛的鞋尖指向徐夙的座下,一般人不会往下方看,元琼方才自然也没注意到那里放着的两把伞。
他戳穿徐夙:“你日日都随身带伞,最厌恶雨天外出,本是说好歇了脚明日一早再进宫。结果探子来报说看到元琼被困在宫外时,你怎么就改了主意,突然又说要今晚进宫了?”
片刻的沉默,徐夙理了理衣摆。
而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殿下多虑了,臣知殿下与公主感情好,不过是预判了殿下的意思行事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平成殿。元琛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和这个没劲的人纠缠。
入了大殿,两人才发现不只有赵王在,甄夫人也坐在边上。她正和赵王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笑起来会用袖子轻掩朱唇,却是更显那露出的双眸满含春水、波光流转。赵王见到他们前来,屏退了身边的宫女侍从,却没有让甄夫人离开。
赵王此人,以仁德和不好美色而名满天下。至今宫中除了王后,便只娶过两位夫人。
第一位夫人是同王后一起长大的瑜宜,她本是瑜宜身边的侍女,入了宫后也不争不抢平易近人,却因在某年意外落水。
那日她身边的宫女甄莲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将她拉了上来,却已为时晚矣。
后赵王见寒冬腊月里如此柔弱小女子竟愿不顾性命救主,便将这甄莲抬成了如今的甄夫人。
见到赵元琛,赵王眼中有了些复杂情绪:“元琛,此番五年,辛苦你了。”眼尾那暗含苍老的褶皱似是在为当年送他去晋国而心有怜惜。
元琛很平静:“父皇一切为赵国谋,为臣民谋,元琛理当如此。”
赵王点了点头,又与徐夙言说几句。时隔五年太子安然回国,显然赵王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许多,言语间能听出他对两人也是十分满意。
一旁娇娇柔柔的甄夫人也笑着加入了对话:“算着时间太子殿下本是前几天就该到了,却是到了今日才入宫,前几天我去找王后相聊,她一直很是担心你们,如今悬着的心总算也可以放下了。”
本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赵王的眼中却有一丝精明闪过,再仁德的君王都是多疑的,他笑了两下问道:“卿为何如此晚才归?路上可是因何事耽搁了?”
甄夫人满脸都是太子回国的喜悦。可她却不知自己方才说的话直接触动了徐夙敏锐的神经。
不过微微垂眸片刻,她再看去时,便见徐夙那端方守礼的皮子像被脱了去,眼中多了些不可轻易招惹的戾气,常年缺乏血色的唇让他整张脸显得更加惨淡而凉薄。
这样一眼,让甄夫人突然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十二月,她跳入冰河中救瑜夫人的那般刺骨寒凉,却也不及他这一眼的分毫。
她下意识别开视线。
却听徐夙低沉的声音响起:“回陛下,确有一事,才会晚了几天。”
第3章 . 试探 “是臣冒犯了。”
闻言,赵王眯了眯眼:“哦?”
徐夙继续说:“此行之所以晚了小半月才至赵国,是因为归来途中遇人刺杀。”
忽地,赵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什么?竟有此事!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那直起的身子和微微向前倾的腰背无不显露出他的紧绷。
摆出同样体态的,还有甄夫人。
金属烛台的小小灯火摇曳,喑哑而无言。殿内寂静的可怕,所有人都在等徐夙回答。
半晌,他只是垂眸轻飘飘说了一句:“臣正在查。”
先前的所有集中仿若挥手便化为幻象,一切不过是他无关痛痒的试探。
这四个字显然并不能抚平赵王皱起的眉头,他还想再问时,甄夫人却是关心起两人的平安:“太子可有受伤?你们一切都还好吧?”她声音细如蚊,水光的眸色染上几分不安。
很普通的一句关心话,还能岔开赵王的注意。
坏就坏在,太子还真就差点受伤了,虽然最后被徐夙给挡了下来。
元琛刚想开口把这事掩下来,话头就被徐夙给截了。
他突然弯腰:“臣之失职,让太子差点受暗器所伤,若非那日臣恰巧在旁挡下暗器,恐是无法兑现当年完璧归赵之诺言,臣有罪。”
元琛看了他一眼,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他这突然请罪玩得是哪出。
没看明白的也不只赵元琛一个,甄夫人和赵王显然也是一愣。
硬生生逼得甄夫人颤声解释:“徐正卿这是作何……妾非此意。”
赵王也从位子上站起,快步走到徐夙面前将他手托起:“徐卿为赵国做了这么多,这次又救下太子,寡人谢你还来不及,何罪之有。”
“谢陛下,”徐夙顺势起身,“只是那暗器上涂有剧毒,臣伤疾未愈,还需在府上多休息一阵。”
赵王并未多想,当即允了。
这下子元琛回过味来了,明里赔罪,暗里邀功。堵得面前这两位不好多说,顺便再要来大把空闲时间。
看多了徐夙恪守分寸的样子,他都快忘记了这厮是就连弯腰都带着目的的人。
两人又在里面待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出来了。
才堪堪踏出平成殿一步,就有一滴雨落在元琛的睫毛上,他轻轻眨了下眼,随即伸手拦住了身侧正要走出来的徐夙。
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一颗一颗落在地上,重重地漾开,而后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响,雨就这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马车不能驶入大殿,跟在太子身边的阿六跑去拿伞还没回来,倒是平成殿的侍从先拿来了两把伞。侍从自是低着头将伞先伸到了太子面前,元琛却是不拘一格地拿了把伞先递给了徐夙。
徐夙双手接过:“多谢太子殿下。”
“行了,”元琛笑了笑,“人前惯是会假规矩。”
徐夙并未答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撑开伞,挡住了那幽深的雨夜,挡住了那双晦暗不明的眼。他缓缓踏入雨中,步子极轻,小心得不让一滴雨水溅上自己。
正当元琛以为他不会再继续方才的话题时,却听他沉声:“皇家人不是最爱讲规矩吗?”
元琛低眉,笑里带了些许无奈:“若我说我不是呢?”
“我知道,”徐夙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所以我当年才会选择陪殿下同去晋国。”
四月的夜晚,凉风裹挟着细雨,飘来雨天独有的草木腥气。
这一夜,元琼睡得并不安宁,她梦到了自己八岁时的那场意外。
年纪尚小的时候,她体弱多病,稍有不慎便是感冒发烧,许久才能痊愈。
偏她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总爱在外闹腾,让人好一顿操心。
还记得一个冬日清晨,外头落了雪,她又兴奋又新奇,连个宫女都没带,一个人跑到了花园里。
河塘结起了薄薄的冰,她本是因好玩想踩一下试试,却没想到冰层直接裂了,她连惊慌失措都为来得及,便已掉进了冰窟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