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与恨意交织之中,她却忽而笑了,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偏执又疯魔。
元琼被宝瑞扶着站起来,从零零碎碎的话语中拼凑出赵元琛和徐夙之前从晋国回到赵国的路上发生的事。
看着眼前沈鸢的样子,她身上一阵发毛:“什么…意思…?”
徐夙瞥了一眼她苍白的小脸,手下微微松了点力气。
沈鸢一阵猛咳,眼神像是粘在徐夙的身上。
“咳…咳咳…哈哈哈饶是你也说错了一点,”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杀的人没有太子元琛,而是你。但你知道为什么暗器最后朝太子元琛去了吗?因为我在毒刃出手前推了他一把,我到底还是舍不得你……”
殿外响起齐整的脚步声,一队侍卫快步走了进来。
领头之人看向徐夙,低头说道:“徐正卿,属下去查了晋国公主在花园里留的茶,确实有毒。”
徐夙点了点头,放下停留在沈鸢脖子上的手:“带走吧。”
他甚至都没有听完沈鸢说的话。
让那变了质的真心变得何其可笑和卑微。
沈鸢被人架着往外押,她的声音急促而尖刻:“放开我!我是晋国的公主,你们凭什么碰我!”
她用力挣开那些侍卫,凑到徐夙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元琼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这个疯狂的公主手上还有什么筹码。
因为她看到他并没有推开她,而幽深如冰窖般的眼,竟闪过一丝波澜。
但很快,他便又恢复如常。
世间应是没有任何事能够威胁他。
他毫无感情地对领头侍卫说道:“关进水牢。”
领头侍卫迟疑了一下:“这毕竟是晋国的公主,水牢是否太过?”
水牢不同于普通的牢房,无光无声,关进去的人无法睡觉、无法休息,一旦开启机关,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水从脚底一点一点地没过口鼻,人的神志被慢慢剥夺,最后溺死在无尽黑暗之中。
“过?”他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危险的气息在一瞬弥漫。
侍卫一惊,没再说话,低头遵命。
随侍卫远去的,还有沈鸢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徐息语,我下定决心放弃一切入赵寻你,可你竟然会为了你们赵国的公主求符买簪!我也是公主,凭什么!”
……
尾声回荡在成月殿中。
徐夙立得很直,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动摇。
元琼看着他,竟有些心惊。
但还是将提前准备好的创伤药拿给徐夙:“今日多谢徐正卿。”
徐夙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接过药后,淡淡道:“臣还需向赵王禀报今日之事,公主今日受惊了,还是早日休息得好。”
她愣愣地又道了次谢,没了往日机灵的模样。
除了多谢,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琼一眨不眨地看向徐夙离去的背影。
想起了少师曾经评论过徐夙:此人最善于算计人心,手段狠厉,定夺乾坤。
那时她没当回事,现在才发现——
那个端方守礼的徐正卿,仿佛和她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已是深夜,成月殿中仍有下人来来回回地在清理。
元琼疲惫地坐在桌边,垂下了眼帘。
地上的血迹被杂乱的脚步踩得四处都是、模糊不堪。
今晚的一切都乱七八糟,搅乱了她过去所有的平静。
让过去的无忧无虑都变成了造出来的假象。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再发呆:“宝瑞,你先把手里的事情停下,我有件事情让你去做。”
宝瑞把耳朵凑到元琼的嘴边,惊讶了一下:“奴婢立刻去办。”
一夜无梦。
再醒来时,元琼少见地没有赖床。
露珠从叶片上悄悄滑落,在这个无人的清晨,她踩着露水来到了花园。
花园里有座小亭子,因那里靠着瑜夫人落水的湖,轻易不会有人前去。
只有不知个中来龙去脉的人,才会在那里歇息。
比如从晋国来的沈鸢。
亭子的石桌上还放着昨日未被收走的茶水。
元琼给了宝瑞一个小眼神。
宝瑞会意,拿出昨日她找来的银针。
元琼将银针插入茶水中,再拿出来时,银针已变了色。
民间大多常见的毒药,都可以用这个方法来验毒。
果然,沈鸢嫉妒已成了烈火。
一心想让她死。
昨日不过是恰巧她没有去赴约,才逼得沈鸢拔了头上簪子,想要置她与死地。
如果她能再机敏一点,能早点想到这些事,提前找侍卫跟着她验毒抓个现行,是不是昨晚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可徐夙却轻而易举地算到了。
也是,他们两个人,差得太远了。
“公主不必做这种事。”
背后一道声音响起。
她慌张地收起银针,转过头去,看到了心里想的那个人。
元琼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徐夙看着她:“这些东西,臣会处理。”
她很快明白过来他说的这种事包括什么。
是昨晚的血腥,是污秽的毒物,还有她初初认识的复杂人心。
可没人会永远保护她的,如果无忧无虑都是假象,那她至少要知道自己活在什么样一个地方。
元琼目光不移,问出昨晚唯一剩下的疑问:“徐正卿,昨晚后来晋国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徐夙没有回答她:“公主无需知道。”
十五岁的半大孩子,下定决心想做什么,便是要做什么。
“可我已经知道很多东西了!”她执拗地说道,“上次你和哥哥说的话,关于甄夫人的事,我都听到了。”
徐夙本是站在亭外。
定定地几秒停滞后,他朝她缓缓走去。
两人慢慢靠近,如她所愿。
他弯了腰,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晋国公主说,那一路上除了晋国的士兵,还有一国的士兵在埋伏我们。公主猜猜是哪个国家?”
她心里咯噔一声。
天下大势,她一窍不通。
可徐夙的语气,好像笃信她能猜到?
心跳声越来越快,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木然地看向他,死撑着问道:“是哪个国家?”
徐夙望向她,沉声道:“赵国。”
皇子之争。
一旦被卷入,一知半解才是最危险的。
可若是她有自己的想法,那他便依她,告诉她又何妨?
徐夙轻轻抬眼:“昨日那样的事,或许以后还会碰到许多,但公主放心——”
元琼的眼睫打了颤。
即便他说得云淡风轻,也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听他的后半句话——
“臣既为太子谋,亦当为公主谋。”
晨露的清香混杂着一股檀香的味道,占有了元琼的感官。
亦驱散了大半从昨晚起便隐隐袭来的惧意。
她看着他很久,下了很大的决心。
终于大着胆子问道:“那如果有天我也变成晋国公主的样子,徐正卿也会为我谋吗?还是会像对待晋国公主那样对待我?”
徐夙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宫中忌惮他的人很多,就连那些老臣都对他避之不及。
偏生这么一个小姑娘,和别人不一样,明明害怕,却不住地靠近他。
忽地思绪沉沦,糅杂不清。
徐夙脑中闪过的,是五年前自己陪同太子离宫的那副光景。
还记得那天,有许多人来相送太子元琛。
而他自小无父无母,自不会有人与他说什么。不仅如此,暗中忌讳他权力之人不在少数,他们应该更盼着他能够死在晋国,再也不要回来。
除了那位刚满十岁的小公主。
小公主一张鹅蛋脸还不比他的巴掌大,圆圆的眼睛透着光亮,眼角微微下垂,乍一眼看去显得可怜又可爱的,唇红齿白,更显娇俏。
她拉着太子的袖子哭了一通,然后抽抽噎噎地说道:“哥哥,你要保护好自己。”
说完便转了过来,清澈而湿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是还要说点什么。
他高出了她两个头,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
不过是一个日日被赵王宠在手心里,众星捧月长大的小孩子。甚至还认为是他害得赵元琛去了晋国。
能说出什么?
他对孩子没有耐心,却碍于身份地位,只好抬手作揖准备行礼。
可方才抬起手,便听她奶声奶气地开了口。
她别开视线,说得别别扭扭:“徐正卿也要保护好自己。”
那别扭里甚至还含了点惧意和歉意。
那日他愣了愣,终究是行完了那个未成的礼。
如同今日此时一般。
元琼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而他平静地作了个揖,弯腰垂眸:“公主与其他公主,不一样。”
元琼瞳孔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
却又听他缓缓说出下一句:“公主心性单纯、不落世俗,是臣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这话好听又真心,徐夙难得会说一句。
按道理她应该很开心很得意才对。
可是她没有。
还记得沈鸢刚来的那天,也说过她就是个孩子。
那时候她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
但是直到此刻,元琼才突然明白。
她不是讨厌被人当成孩子,她讨厌的——是被徐夙当成小孩子。
第11章 . 失礼 热度直直地烧到脖子,烧到耳根。……
四月初,细雨绵绵,已经下了好几天。
雨滴从屋檐坠下,打在娇弱的花上,平添了几分戚戚之意。
元琼在里屋拿了好几套衣裙,看了半天才从一众鲜艳颜色中选出一套浅黄色的飞鸟纹裙,和其他飞鸟纹不同,这条裙子的刺绣纹饰并未有复杂的羽毛式样,简单又素雅。
并不是她往日里穿衣的风格。
今日是寒食节。
依照赵国宫中的惯例,每年寒食节宫中上下都会去云一观小住两日。
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出发了,所以她特意起了个早,选了件淡雅的衣服穿上。
元琼换完衣服后,坐到了铜镜前,镜边摆着的是一个木雕盒子。
打开木盒,其中静静躺着徐夙送给她的那根白玉簪。
她心下一动,又想起了前几日在花园里的时候。
那天他说她是他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她憋了半天才直愣愣地回了一句:“徐正卿可能不知道,本公主今年十五岁了。”
现在想想,她十五,他二十五。
他们两个人差了整整十岁,被当成小孩子也太正常了。
而他们两个人的差距,大概也不只是年龄。
最让她佩服自己的是,她走之前还假装大人一般找补了一句“但徐正卿也是本公主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大臣”。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
元琼拿起白玉簪在头上比了比:“宝瑞,我今天戴这根簪子如何?和身上的衣服相配吗?”
宝瑞心不在焉的,答了句相配,又叹了口气。
元琼懵了一下,倒是有点拿不准了。
这反应到底是相配还是不相配啊?
元琼点着镜子里宝瑞的眉头:“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蚂蚁了。”
闻言,宝瑞的脸更加苦了:“甄夫人每次到了云一观都找着理由说自己吃不了生食,要不您今年也跟甄夫人一样?赵王心疼您,一定不会说什么的。”
元琼这才知道宝瑞刚刚是在叹什么气。
入了云一观的第一日,不可生火,只吃冷食,祭拜过去那些已死之人;第二日在山中游览踏青,迎春迎祭,迎下半年的好运道。
而这第一日的冷食其实就是素斋生吃,虽然说比起生吃肉要好得多,但观中那些苦野菜又凉又涩,吃到嘴里也是极难以下咽的。
她自己将簪子插于发髻上,粗糙地左右照了照镜子:“没事,我前几年不都吃了,吃这么一顿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怎么不会有事!”宝瑞说道,“您这胃哪里受得了啊,每次吃完晚上都要闹肚子。”
雨还在不停地下,元琼的目光暗了又亮。
再开口时,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甄夫人没有想要祭拜的人,可是我有啊。”
-
一个时辰之后,一众人已来到宫门口。
宫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每辆马车四周都站着许多侍卫。
赵王和王后已经坐上了最前面的那辆马车,后面几辆依次是给俪姬所出的太子、公主。
最后本该有三辆马车是给甄夫人及其所出。
但二公子赵子季上个月带兵去往南边剿匪还未归来,三公子赵子逸昨日突发恶寒,也无法同去云一观,因此今日也就只安排了一辆。
皇家祭祀,每年都是这点人前行。
除了五年前那次,徐夙替赵国与晋国转圜,救赵国于水火之中,因而那年他在百姓的拥戴中被赵王特例批准以皇家礼仪对待,同去云一观。
所以元琼想当然地认为徐夙这次也应该是在的。
但她四处张望了下,却没看见想见的人。
远远地见赵元琛就要上车,她快步走了过去。
宝瑞被她遣走去拿东西了,没人替她打伞。
不过也无妨,雨势渐小,下在身上全然感受不到一般。
元琼停在元琛边上,问道:“哥哥,徐正卿不来吗?”
元琛笑了笑:“怎么想起来关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