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抬头望过去,只见宫如梅面上笑容依旧,眉宇间却似乎隐隐掺杂着些什么,仿佛是在对当年美好岁月的怀念,恍然间却又全然退去,好似方才不过说了一句玩笑话。
可她们都知道,终究今日不同往昔了。
相互对视一眼,宫如梅灿烂却未达心底的笑容慢慢变淡,她眼中盛满了怀念,压抑在眼底的怜惜终究还是冒了头,“这些年,苦了你了。”
好不容易从绝境中爬了起来,却偏偏又陷入更深的坑里,爬起来又摔下去,再爬起来又摔倒在另一个绊脚石下。
她们曾经亲如同胞姐妹,宫如梅知道锦绣在乎的是什么,如今除了皇长孙李郅轩,她几乎失去了一切,这其中的痛苦,光是想想,宫如梅就觉得有些受不了。
“我不辛苦,反倒是因为我的不是,连累了长公主与姐姐一家。”想起当年飘渺幽美,宛若仙境的云雾山庄,和山庄里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的安平长公主夫妇。若非当日她慌不择路,带累着李郅轩一同陷入云雾山中数年不得出,安平长公主一家也不必陷入长安城这看似繁华却暗藏着无数刀光剑影的地方,让那仙境般的云雾山庄渐渐沉寂破败,陷入荒芜。
那是宫如梅的家,是她长大的地方。
当年的宫如梅,心心念念的便是自己嫁人之后,能够得到安平长公主的允许,在云雾山庄旁边划一部分地给她,让她能建起一座属于她自己的庄子。
而如今,她嫁了人,连孩子都会喊娘了。
梦寐以求的庄子,终究成为一场大概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了。
而这个结果,大抵是因她而起。
锦绣心中愧疚,都不敢再去看她。
“所以这就是你这么几年都不给我写信的理由吗?”宫如梅抬手,轻轻揉了揉锦绣的头顶,苦笑道:“我们各自自责,互相愧疚,却从未将心底的话说给对方听,还生怕被迁怒记恨。若非表兄专程上门劝我来与你相见,怕是我们姐妹往后只能维持表面交情,实则形同陌路了。”
“是他让你来的?”锦绣颇为诧异,她没想过这人在她回来之后避而不见,哪怕约定了会面也迟迟不出现,为的竟然是帮她与如梅姐姐化解误会,重修旧好。
“是啊!不然我还在担心你心里怨恨我当日邀请了你来家里做客,却没跟你说清楚忌讳,害得你失踪差点丢了性命,又害得你祖母因为担心你坏了身子……”提及当日,宫如梅依然抑制不住低落的心情,总觉得若不是她那么急切,一次又一次的去邀请,想要跟锦绣显摆云雾山庄里的神奇,也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结局。
锦绣却不等她说完,便出声打断,辩解道:“这怎么能怪你,你又不是神仙,哪里能料到偌大一个云雾山庄,我竟然会那么刚刚好的一下就跑了出去。只能怪我,明明是去做客的,却自己耍小性子,到处乱跑,害人害己,连累了大家。”
当然,如果一定要推卸责任的话,其中的“罪魁祸首”,理应是李郅轩才对。
若非他引动锦绣情绪,锦绣也不至于误入云雾山;若非他不知死活跟着进了山,安平长公主一家也不必受制于惠泽帝,被迫离开了川蜀。
说到底,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事情都过去了,你我都不必自责。川蜀当然好,可你知道,我外祖一家都在长安,我娘自从出嫁,将近二十年没见过他们,我跟哥哥也从来没见过外家的人,知道祖父祖母同意全家迁来长安的时候,她都哭了,说总算不用挂着心,生怕有生之年连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比之锦绣,宫如梅性子要洒脱许多,许多事情都习惯性的往好的一面想。
而且回到长安城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比在川蜀也不差什么。锦绣呢,虽然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祖母,可人到底是平安的回来,还与皇长孙修成了正果,幸福的生活指日可待,也算得上是苦尽甘来,皆大欢喜了。
锦绣笑着听她说他们这些年在长安的生活,说她是如何与她的丈夫不打不相识,然后欢喜冤家一样,成亲之后也时不时的吵吵嘴,日子过得也甜蜜蜜的。
安平长公主离开几十年回到长安,也依然受皇室一族的推崇和尊敬。连原本与她有些龌龊的惠泽帝,亲近的同辈里如今就剩下这么个亲姐姐,何况当年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一切都是往日云烟,如今物是人非,哪里还有那么多的成见和恨意。他逼着她回来,只是不想有生之年还有个挂碍,到死都留下遗憾。如今姐弟两人相处起来虽然说不上多么的手足情深,偶尔互怼一下,也是这位帝王的一个消遣了。
得知受自己牵累的人如今都过得还不错,锦绣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姐妹二人连带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欢欢喜喜的一同用了午餐,又一起歇了个晌,眼见着夕阳西下,收拾着送走了宫如梅母子,原本约定的人才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第160章 [VIP]
疏阔的庭院里, 一个挺拔的背影长身而立,闻得急迫而来的脚步声后,方才转身回头, 遥遥望来。
送走了宫如梅, 听闻他已然到达, 正等着与她相见,便迫不及待赶来的锦绣正巧也抬眼看过去, 目光相撞,不禁有些怅然。
当年分别时还隐约带着些稚嫩的少年如今已然长成宽肩窄腰的挺拔青年, 一张俊脸棱角分明,薄唇微抿, 曾经时刻带笑的眼也变得锐利许多,看向她的神色中竟隐约中透出几分冷漠。
饶是早料到分别多年总会或多或少的有些变化,锦绣也未曾想过再见面时,眼前的人会让她觉得如此的陌生,好似当年那个满心满眼中全是她、对着她永远有用之不竭的宠溺和耐心的人,似乎只是她发癔症而幻想出来的。
急冲冲的脚步遇上这冷冰冰的眼神, 仿佛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上猛地浇了一大盆的冰水, 再多的热情也瞬间就被熄灭了。
原就是多疑且总是将人往坏处琢磨的性格,加之这几日又遭遇了对方前所未有的冷待, 此时面对一个似是熟悉却感觉如此陌生又冷漠的恋人,锦绣踌躇的停下了脚步,不敢再靠近半分。
爱慕了十几年,费尽了心思, 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才好不容易将人心捂暖的李郅轩是多了解她的人啊, 眼见着她脸上微笑敛去, 脚步停下踌躇不肯再靠近他, 便知她怕是抓着一丁点的矛头,就又开始怀疑他了。
心下有些好笑,倒是生出点逗逗她的心思来,却也生怕真的将小鸵鸟好不容易伸出来的头又给吓回去,回头不知又得花费多少劲儿才哄得好,逗她的这点趣味也没了,赶紧主动朝她走了过去,准备好生解释解释,化解掉她心中的疑虑和不满才好。
须臾间,锦绣便见识到了眼前这个男人变脸的技艺。
方才还锐利得仿佛能化作利剑将人瞬间击杀的眼神仅仅就是眨了一下眼,所有的锐利便全部消散不见,一双眼睛明亮又清澈,盛满了似乎能化作蜜糖流出来,将人溺毙在里面的情意。微微翘起的嘴角,明晃晃的昭示着他的好心情,方才的冷漠好似全然不存在,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看花了眼,才会有那般感觉。
“经年不见,绣儿妹妹长大了。”李郅轩专注的眼神里,只看得见锦绣一人,半点余光也不舍分给旁人。伺候二人左右的仆从见状,纷纷打趣的互相对视一眼,也不做打搅,轻手轻脚的都远远退开了去,留这一对许久未见的未婚夫妻独处片刻,好生诉诉衷情。
“你变了许多。”哪怕他此时已然恢复往日熟悉的模样,锦绣也没有忘怀他方才的表情,那样气质清冷甚至带着冷漠的李郅轩是她所不熟悉的。她记忆中的他,总是暖暖的,很温柔。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这几年才有如此变化的,还是曾经他就有两幅面孔,只是有一副面孔在她面前隐藏了,永远都不给她看而已。
“是啊!绣儿妹妹长大了,你的轩哥哥也长大了,这些年你不在长安,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也的确变了许多。”李郅轩最是了解面前的这个姑娘不过了,哪怕她没有将话讲的那么清楚明白,他也知道她暗含的意思,“但是在你面前,不管我变没变,永远都是当初的我,我对你的承诺,也都不会变。”
锦绣是愿意相信他的,只是如今两人的身份变了,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别扭。她努力克制住自己面对他时忍不住冒出来的羞涩,强做不满的问道:“那为何你都不曾知会我一声,便让圣人下了旨……当初你明明答应过我,等一切都处理完,尘埃落定以后再说我们的事情的。”
“原也想跟你商议之后再定的,只是事出突然,你回京当日,你祖父便于荥阳侯联袂求皇祖父赐婚你与那胡家安,我怎能容忍!你要嫁也只能嫁于我,旁人休想觊觎你半分。”说起当日情景,虽全然在掌控之中,且最后还成功抢婚,李郅轩却仍旧忿忿不平。
莫说如今锦绣已然倾心于他,甘愿与他共度此生,就是在他还未成功获得佳人芳心之前,他也容不得旁人对她有分毫冒犯之意。更何况那胡家安根本就不喜欢她,还是被荥阳侯强行压制并许诺了许多好处之后才勉强答应与她成婚的。更可恶的是,答应之后,居然还放言绝对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自己心爱的姑娘,捧在手心儿里都生怕给摔了,被人如此冷待,他都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
他的绣儿受过一次伤,这许多年来他无数次的悔恨,恨当年他年岁尚幼,还未曾明白自己的内心,也没有能力保护好她,让她遭受那等折磨。如今他大权在握,倘若还让心爱之人被一无耻之徒抢夺了去,怕是死都不能瞑目了。
“圣人与你父王母妃怎会轻易同意?”
当日酒楼会面,圣人对她的观感可算不上太好,对她的心机的不喜明晃晃的表露了出来。这才过去了短短几日,怎就突然同意赐婚,锦绣至今也未曾想明白。况且太子与太子妃多年来因他的固执己见,对她这个引得他们儿子叛逆之人的厌恶,怕是整个长安城里没有几个人不知情的。
那一份赐婚圣旨,她虽心喜,可捧在手中仍觉有些烫手。
不被长辈祝福的婚姻,能幸福吗?
她已是众叛亲离,难道也要让他跟她一样,从此除了彼此,便是孤家寡人吗?
李郅轩见她惶神,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目光中的愧疚藏也藏不住,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了。
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心疼她的境遇,又感动她的善良。明明自身处境如此艰难,只要不管不顾的抓住他,就可以立即脱离苦海,却总是为他这身处高峰的人担忧,生怕拖累了他。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在她额头上一点,笑道:“别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圣旨既然能到你手里,我今日也完完整整的站在你面前,连根头发丝都没少,你还担心什么呢?”
遂又将她垂在身侧的纤手拉起来握在手心里,安抚的捏了捏,继续道:“你只要安安心心的在家里绣嫁衣,等着我上门娶你就行了。”
“可是……”锦绣回握住他的手,急切的想要将一些事情告诉他。
他们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下,正是她前世出嫁的日期。
按照常理来说,那一天应当算是她的一个死劫,能不能度的过去,她心中实在是没底。
她上辈子在这一天嫁给了胡家安,然后连夜都没过,就死在了自家的祠堂里,红事变白事。她实在不想在这一天嫁给他,她生怕万一自己渡劫失败,又一次死在自己的新婚夜。
胡家安与她不过寻常未婚夫妻,没多少的情义在,当年她身死后的不甘心,不过是因为不知晓自身的情况,一无所知之下憋屈的死去才产生的。重生后知晓了被余家隐瞒的真相之后,那份不甘和怨恨少了许多,若非胡家安在她最不堪的时候上门挑衅,她今生甚至都不会再关注此人半分。
可李郅轩不同,他与她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他明知道她的情况,仍旧不离不弃,连命都能豁得出去,这份情谊她又感动又愧疚。
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他,可又舍不得放手将他推给别人。
她笃定了这人的情意不会变,却又害怕他固执的情深。
若是她真的度不过死劫,在与他的新婚之夜身死魂消,他是不是又要如她梦中所见到的那样,失去了所有意气风华,变成行尸走肉的模样。
他已经那样过了短暂的一生,最后只能靠死亡来解脱。这辈子她希望他能够幸福,所以她努力的谋划一切,希望可以改变上辈子的结局。
然而即便许多的事情都变了,丞相府与荥阳侯府竟然还是有了联姻的想法,虽然没有成功便被他破坏了,可她出嫁的日期依然没有改变。
这种宿命一样的感觉让她心中很是不安。
就跟她当年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好不容易将祖母的身体调养好一些,最后却因为误入云雾山,让她心忧,伤了身子,最后只是比上辈子多活了几年,却没能长寿,依然离开了她一样。
好似不管她做多大的改变,最终一切仿佛冥冥中自由安排,总是会发生别的事情,让所有的一切恢复到原有的轨道中去。
这种无力感,在听到他说“什么都别管,只管等着成亲”的话语时,更加的强烈了。
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
“你放心,你与皇祖父说的那些,以及皇祖父自己布置的一切,这几日皇祖父全与我说了,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拖到今日来与你相见。”李郅轩感觉到她的不安,却以为这份不安,来自于当初她与惠泽帝所谋之事,便拉着她的手,往屋中行去,一边与她说道,“这么些年,辛苦你了,所以我想安排好一切,再来告诉你。你若是不信,我便将一切悉数告知与你,好吗?”
语毕也不等她回答,便吩咐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晚餐送上来,一边亲自伺候着她用餐,一边将所有布置和想法一一说与她听。
事无巨细,丁点也没有隐瞒。
这一说,便从晚膳时分说到了深夜。
锦绣不安的心在他的絮絮叨叨之下渐渐平静了下来,听得他们安排的那样妥帖,连边边角角都堵得严严实实的,应是不会出任何问题,心中所有的疑虑都慢慢消散了。
若是做了如此多的安排,她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碾压,会死在盛放的新婚之夜的话,那么这就是她的宿命,她也就认了。
总不能一切都还没发生,就先放弃了。
这样就算是真的如命定一样的死了,她也还是不会甘心的。
伸出双手环抱住这个将她放在心窝里的男人,锦绣轻轻的靠在他胸前,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和温暖。
今日一别之后,他们大概就要等到成婚那日,才能再见面了。
几年未见,她,是真的,想他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