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一片昏黑,昏迷了整整三天三日。
皮肤是痛的,喉咙是痛的,骨髓是痛的,每一寸呼吸也都是痛的。
如果能就此长眠下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一直到阿弗走了赵槃才明白,什么皇权什么江山,没有她,统统都是黯淡痛苦的。
他一直想要的,原来都简简单单,只有一个她。
等赵槃醒来之时,阿弗已经被葬了。
因为阿弗只是个侍妾,不能入皇家陵寝,陈溟猜度着太子的心意,在姑娘当年住过的小木屋边上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葬了。
赵槃听了这样的安排,眼底无尽地落寞,只静默着点点头。
姑娘生前喜欢静,去了之后回到她原来的故乡,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这场大病直到半个月后也没见好,赵槃退了与卫长公主的婚,处理好了手头的一切事务。
他的身影越来越清瘦,隔三差五地大病小病,体力也大不如从前。
渐渐地,他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像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秋日里,赵槃最后一次去阿弗的墓前祭拜。
她的坟前长满了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和青藤,看上去静谧又安详。
当着她的坟,他有了让出太子之位的念头。
就让他从此病痛缠身,潦倒地度过余生吧,贫穷,疾病,冷落,都可以尽管朝他来。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叫另一个世界的她知道,他悔了,悔得几欲随她而去。
把一小撮车矢菊放在她坟前之后,赵槃走了,没再回头。
不久,京城便传来了太子殒亡的消息。
少年储君年仅二十一,血尽而亡,葬于帝陵。
与先侧妃之死间隔仅仅一月。
一双伉俪,两处分葬,坟头各自无纷飞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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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槃猛地惊醒。
他靠在墙边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个极是奇怪的梦。
梦中伤痛犹历历在目,睁开眼睛,眼下竟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定定神,看了看周围的一景一物,发现那只是场梦罢了。
……真是个噩梦。
阿弗还在他身边,他们还约好过些日子一起到大槐树边上拜堂。一切都还好好的。
可梦中的景象,虚幻又真实,似乎包含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赵槃扶扶额……一定是他最近太累了,胡思乱想了。
然而还没等他从梦境中完全退出来,仪景宫出事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皇后听闻下一任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赵琛,意图反叛。
她蓄谋良久,意图摧毁遗诏,把遗诏、刘公公,连同圣上的仙体一同关进了仪景殿,然后在里面放了致命的毒荨花之毒瘴,一场大火烧起来,毒瘴远传皇城各个角落,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毒死。
遗诏没了,太子就仍然只是太子。
没有遗诏,名不成言不顺,即便太子也不能登基称帝。
“哈哈哈哈哈——”她在大火中狂笑。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目盲 [VIP]
漫天大雪下, 果见仪景宫起了大火,冒出又黑又绿的浓烟,刺鼻的恶臭直呛人欲呕。
如来人所报, 皇后早有准备, 借着大火散播毒瘴, 目的就是引起动乱摧毁遗诏,阻止太子登基。
赵槃面色冷冽, 便欲往仪景殿而去。
羽林卫横拦在他面前,“陛下不可!仪景殿的毒瘴着实太厉害, 您玉体矜贵,更肩负着天下万民, 切不可以身犯险!”
赵槃听他喊自己“陛下”,不由得目光深黯了一分。
他挥手驱开了羽林卫,“起开。”
仪景宫内还困着数位大臣和皇子,只因毒瘴借着火势遮天盖地,实在是汹涌得很,羽林卫也无法靠前。
方才, 已有数名欲救火的卫兵中毒, 浑身溃烂而死了。
赵槃浸了块湿帕子,提起内力屏住呼吸, 防止毒瘴吸入腹腔。
羽林卫们如法炮制,跟着他一起打开仪景宫的大门,把被困的皇子和大臣们救出来。
那些人中本来有不服太子者,见此救命之恩, 纷纷感激涕零, 俯首称臣。
赵槃望了望火势最旺、毒瘴最浓的仪景殿正殿, 里面还困着他的父王和拿着遗诏的刘公公。
据手下人来报, 是皇后暗中在仪景殿安排了伏兵,就等着皇帝驾崩之后,毁去遗诏。
赵槃这才走开了一小会儿,那些人便暴起发难,造成了现在的这般局势。
陈溟死死拦住赵槃,“殿下!您万不可再往前了!若是您执意要去,就让属下代替您去吧!”
说着,陈溟怒目圆瞪,脱了上身的衣衫,便要冲进去替赵槃把遗诏拿回来。
赵槃被他的武勇之气嚇得向后一退。
太子的命是命,属下的命也是命。陈溟是忠烈勇武之人,却不大懂轻功和屏气之术,进去了必死无疑。
赵槃不愿这样一位从小追随他的死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毒瘴与大火之中。况且,这本是皇后跟他的恩怨,与旁人无尤。
赵槃假意踉跄了一下,引得陈溟回头,随即下了点力气,直击晕了陈溟。
“先抬下去吧。”
他甩脱了其余阻拦的众人,深提了一口气,一声长啸遁入火海之中。
仪景殿已是人不能留之地,弥漫着滔天的恶臭。
赵槃拿捏着一股内力,屏住呼吸,快速将圣上的仙体抱了出来,顺便把被房梁砸断腿的刘公公也丢了出去。
随后他看见了遗诏。
遗诏就在刘公公手边,虽然已经烧坏了一角,但大体内容没有受损,端端正正地写着“传位于七子储君赵槃”几字。
那么电火惊石的一瞬间,赵槃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有自己之前做的那个梦,有母妃,有阿弗……还有无穷无尽的皇权争斗。
只要他拿着遗诏出去,外面的人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他将名正言顺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统御四海,得到他曾渴望的一切,天下,美人……
即使阿弗不愿意当什么皇后,只要他一道圣旨下去封了她,也由不得她不愿意。
然赵槃却犹豫了。
是那个梦。
他委实怕了梦中那撕心裂肺的滋味,他也绝不能让那些事成真。
他想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要什么了,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是爱是情意,不是寂寥而空虚的帝位。
赵槃冰冷地笑了下,独自立在火海之中
仪景殿行将塌陷,留给他选择的时间并不多。
尘灰飘洒一地,毒气弥漫,周围环绕着一团危险的晕光。
哐啷一声,他把遗诏丢到了火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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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卫用水龙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灭掉了仪景殿的大火,皇后趁乱逃往宫外行宫,八皇子赵琛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皇城中的毒瘴虽被扫除干净,但如此巨大的动静,闹得京城百姓在国丧之余惶恐不安。
因为先帝遗诏毁于火海的关系,太子暂不登基封禅,只是暂领了君主的职责,称为新帝而不正式改年号。
阿弗身处别院之中,对外面的这些疾风骤雨并不明晰。
她只知道,赵槃为天子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仪景殿修缮完毕后,阿弗也被请进了皇城。因赵槃不曾登基的关系,她也只暂称为夫人。
她听说前几日的动乱中,赵槃中了瘴毒还受了伤,便想着先去看看赵槃。
陈溟将她领到了太昭殿。
阿弗推开门,见赵槃正独自一人坐在宫殿中,背对着她,身着缟素,双眼之上覆着一条白绸。
昏沉的暮色之中,他仍然握着一卷书,闻声问,“谁?”
“既然眼睛不方便,还看什么书。”阿弗见他肩角又清峻了几分,不禁苦笑道,“几日不见,该叫您陛下了。”
她轻轻把书卷从赵槃手中抽出,是一本《庄周》。
赵槃是有些变了。从前他总是看论语看得多些,如今当了君主,反倒更显得云淡风轻。
“陛下……”他琢磨着这个称呼,陷入一瞬间的失神,“阿弗,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前几日他冒险闯入毒瘴之中,虽仗着屏息之功侥幸无恙,但这双眼睛却为毒瘴所侵蚀,一时看不太清东西。
饶是眼睛暂时看不见,赵槃仍能精准地感知到阿弗的位置,扣过姑娘的腰,把姑娘带入自己怀中。
阿弗见他这般憔悴的模样,便也顺着他没挣扎,思忖着该怎么安慰安慰赵槃。
来的时候她就听说了,遗诏在大火中被烧毁了,没有了这东西,想来许多藩王势力会有所不服,饶是太子也暂时难以正式称帝。
她乖顺地靠在他肩头,“你也莫要忧心,你是太子,谋的东西必然能拿到手,虽然没有遗诏,但也不会影响你登基为帝,你……要宽心些。”
赵槃听得懂她的安慰,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阿弗瞧着他手边的庄周,心中微微一叹,“眼睛伤了,还看得清书么?”
赵槃摇摇头,荼白的长绸也跟着颤了颤。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本庄周早已被他熟读多次,静下心来,每一张书页上写了哪些篇章,他都差不多记得,跟用眼睛看一般无二。
阿弗捻着书页,“你想看哪一页,我给你读吧。”
赵槃轻勾着唇角,覆上她的手,“不用。一会儿还要去见见边疆来的几位将军,时间不是很多。”
他顿一顿,“你陪我说说话吧。要不然,就在我身边呆会儿也行,咱们有好几天没见了。”
阿弗想着也好,左右她字还认不太全,读这么高深的书,弄不好会读错字出丑。
她把书放到了一边,静默着伏在了赵槃的膝上。犹豫了半晌,有句话虽然不该问,但她还是想亲口问问他。
“殿下,你真要当皇帝了吗?”
虽然现在遗诏毁了,赵槃暂时不能登基,但就像她安慰赵槃的话一样,他是众望所谓,朝中重臣人心所向,即便没有遗诏,太子登基也是迟早的事。
阿弗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之上,周围的每一寸景色,都是前世没见过的。
她再没有前世的记忆做帮持了,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闯下去。
赵槃脊背一僵,淡淡说,“可能吧。”
虽然他有禅让的心思,但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不好说,他不想骗她。
阿弗仰起下巴,因为赵槃覆着白绸的缘故,她也不怕跟他对视,只肆无忌惮地问了句,“……那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呆在后宫啊?”
赵槃摸着她的眉骨,“阿弗不愿意么?”
阿弗眼神略略沉了沉。
她听说后宫是个深似海的地方,嫔妃们互相争斗互相吞噬。后宫嫔妃的荣辱,还和前朝母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九州那样大,山河那样好,她不想终其一生都只困在小院子里。
而且秀女三年一选,要赵槃废弃后宫也不大现实,她必须得和其他女子分享同一个男人。
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阿弗想了想,终究还是选择忠于自我。
她柔着语气说,“……有点。如果我实在不想给你当嫔妃,你能放我走吗?这样的话,殿下也能不再被耽搁,正常地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帮助您的朝政,延绵后嗣。我自己便去云游四海,期间若是遇上了当地的美食,也会挑几份好的寄回来给殿下尝尝,一切都多好。况且,我们的一年之约也快要到了,您可是天下的君主,不能言而无信。”
赵槃静静听着,眉间闪过几丝若有若无的悲伤。这话其实阿弗之前就委婉地问过他,如今又问了一次,看来她是真的想走。
他可以使用强权留住她的人,然她的心却永远在天地之间。
……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延绵后嗣?倒也不必撒谎,对他来说,没她的延绵后嗣,跟诅咒也差不多。
赵槃有一搭无一搭地拢着阿弗鬓间碎发,幸好他戴着白绫,不然他那病态似的丑陋占有欲一定会被她瞧见,叫他无地自容。
而且他们只是这样和平地说话,阿弗也只是跟他商量。他即使不愿意,也不能用强硬的话来拒绝她,伤她的心。
半晌,赵槃幽幽问,“那咱们的孩子呢?”
阿弗哑然。孩子是不可能叫她带走的,那是皇室的血脉,她要走,最多也只能一个人走。
“我也会时常来看孩子,”她支起下颚,认真地说,“即使我们不再是夫妻,也可以共同地爱护孩子。希望孩子到时候能别忘了我这个母亲。”
阿弗说罢,抬起头瞧着赵槃。
他的神色散淡中透着一丝迷茫,兴许是那一双溅着寒星的眼被遮住的缘故,他的眉是柔和的,鼻峰、嘴角也都是柔和的,显得无害又和善。
她本以为赵槃又要一口拒绝,没想到他神思略微有些游离似的,道了句令人恍惚的话,“……那如果,我不再是什么君主了呢?”
阿弗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赵槃微微一笑,避过头,仰向窗外渺远的天空。
阿弗也跟着自嘲一下,“殿下真的不用担心这些事。八王虽然对皇位虎视眈眈,但朝中众望所归的是您,不会影响您的帝业。”
赵槃安慰似地抚抚她的头发,“好,多谢阿弗,我知道了。”
阿弗感觉他今日似乎有点不对劲儿,虽然平日赵槃也偶尔有这样温柔如水的时候,但今日的他,明显更落寞,更虚弱。
她试探地问道,“殿下,那些有毒的瘴气,真的对你身体没事吧?”
阿弗实在不清楚皇后那个妖妇到底对太子下了什么恶心的手段,瞧着赵槃这个样子,她即便要走,也有点放心不下。
阿弗还想问更多,却被赵槃推辞着说要见边疆将军,先让她回去了。
待阿弗走后,他才沉沉咳嗽了一声,唇角骤然渗出兴许血痕。
皇后……比他想象中要恶毒。
为了最终的那个计划,他必须要忍,隐忍到底,再反戈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