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第四世
时间:2021-08-27 10:06:47

  进了花厅,楚齐氏喝着福桃儿亲手端上的茶水,一双浑浊的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着她。
  “喲,茶水凉成这样,浔哥儿媳妇是想老身害肚疼吗!”
  楚齐氏骤然发难,竟将个热茶盏直直朝福桃儿脚下砸去。若是在自己府里,对不满的丫鬟婆子,她早就朝脸上身上砸了,只是,这是在内侄府上,到底不好造次太过。
  “堂伯母误会了。”福桃儿心底里无奈厌恶,面上却一派淡然,“原想着天气热,是内侄媳疏忽了,这便再与您端新的来。”
  第二盏茶过来时,一旁坐着看戏的楚玉音却是率先走了过来。她朝福桃儿笑笑,却在接过茶盏时,故意手滑,看准了捻着底座,将滚烫的茶水悉数翻在了福桃儿手背上。
  耳边满意地听到一声尖细痛苦的低呼,楚玉音飞速地凑到她耳边,恶狠狠道:“旁人不晓得,我倒是想起来了,定是你为了替那姓容的贱婢报私仇,叫五弟去救兄长的吧!”
  这一句她说的极轻极快,在楚齐氏发话前,又扬着声调刻意惊慌道:“哎呀,弟妹你的手可要紧,这、这要是让五弟瞧见了,可不得心疼的怪罪我等的。”
  “音儿你退下,是她自己手滑,老身看得清楚。”楚齐氏原是族里出身最好的,虽然母族凋零,却最听不得旁支压过她去,这一下就被楚玉音挑起了更大的不忿来,“行了,不过就是碗茶罢了。浔哥儿媳妇,你站好了,老身今日可是有要事前来的。”
  说罢,也不管福桃儿面色隐忍痛楚,一击掌,便有十余个少女鱼贯而入。
  一指为首的那个:“这是我齐家的侄女,除了她,你再另留三四个吧。”
  这些少女姿态各异,她们与福桃儿并立站开一排,几乎是衬得当家主母如个弃妇一般,颜色寡淡。
  厅堂里皆是楚齐氏带来的仆妇,她们按主子授意,此刻便开始交头接耳的,毫不顾忌地说些难听讽刺的话。
  “堂伯母有心了。”福桃儿蹙眉忍痛,她知道楚山浔还想借靠家族在京中的人脉,是以只得耐心与她们周旋,“只是、夫君的意思,这十余个倒可以留下,待他回来决断。可齐家的贵女,侄媳却是万万不敢留的。倘若事情不成,岂非是将两家都辱没了去。”
  “呵,今日这些人嘛,”楚齐氏性气上来了,当着众人就扬声教训起来,“长辈送来的人,你若是不留,传出去便是个善妒不贤的名声。连带着我那族弟,既是许了女儿过来,好歹也是个正经从七品的官儿,容不得你这么个出身的来羞辱!”
  “啧啧啧……”楚玉音见势心中得意不已,倒上前作好人开解起她来,“旁的不论,我家相公在五弟这年纪时,那儿女都要两只手来数了。生孩子这事,可是拖不得。你原是我楚府的通房下人,五弟十三岁就伺候了吧?到如今八年了,却一无所出,哎……”
  “岂有此理!”楚齐氏不清楚这一段,像是捏住了把柄般,一拍桌案,“八年都无所出?看来我今日都不该带她们过来,该是叫叔公们开了祠堂,先叫你下堂才是!”
  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越发说的苛刻厉害起来。福桃儿算是明白过来,不论如何,被疯狗咬伤了,怎么做都是错。
  既然如此,她还何必这般隐忍顾忌。
  “堂伯母,四姐姐。”福桃儿忽的淡笑着朝上座行了个曲身礼,“侄媳明白您的好意。可今日这些妹妹们,请恕侄媳一个也不能做主留下。”
  数次会面,都习惯了她的温顺卑弱。骤然硬气起来了,楚齐氏几乎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不待她斥责,一旁的楚玉音却是率先按耐不住:“好你个少保夫人,可曾正式下聘过门了?不过是个贱婢出身,什么东西。告诉你,五弟将来玩腻了,有你吃苦的时候!”
  “堂伯母容禀。”福桃儿冷了脸,却只对上座的说话,“实不相瞒,夫君已有数次与神君释尊,对日月山泽起誓,他说……”看了眼咄咄进逼的楚玉音,她透过虚空,边回忆边念出了誓言,“他说既然遇见了我,不仅是此生,下一世,还有生生世世,皆不会纳妾。若是辜负了心上人,情愿堕阿鼻地狱……”
  她的声音越发细弱轻微,由自己口中被人逼着说出这一段,她忽的福至心灵般,如迷雾拨开,骤然明白他说这话时的心境。
  摸了摸手背小臂的烫伤,她只觉心口一阵酸热疼痛,远比手上的伤要疼得多。
  听了这话,满堂安静。楚玉音第一个回过神来,这语气神态,活脱脱便是五弟说话的口吻。她几乎要嫉恨得发狂了,连知道兄长出事时,还要愤懑深恨。
  “贱婢!竟敢这般诅咒自己的夫君。”楚玉音随口编排,上前竟便要动起手来。
  福桃儿自然不会留在原地,躲了一下,却见她不依不饶还要上前。
  “住手。”一道威严的女声从门外传来,调子温和沙哑,却带着让人不容置疑的气势。
  竹云第一个红着眼冲了进去,丝毫不顾忌地喊道:“外头被人拦着,呀!哪个天杀的,夫人,您手是怎么了?”
  “今日借贵府叨扰,没成想,倒见了场鸠占鹊巢的好戏。”临泽公主说着话,胸腹间肺音浓重,像是病中模样,神色却是淡然无碍,她早已在门外听了半日,此刻只是含笑看着几人。
  楚齐氏到底在京城活了六十余载,见来人穿戴气度,便是心中没来由的不安,此刻只不敢接话。
  “什么鸠占鹊巢,这是我楚府的家务事,夫人都这般光景了,也来管旁人闲事。”楚玉音却不惯京中行情,对这病弱妇人的家常打扮是丝毫看不出门道,她此刻盛怒未消,满心里都是嫉恨冤屈,说的话便是分外难听起来。
  临泽公主掩唇浅笑,一派风云自然的温和。她身边的女官听荷却是上前两步,站在离楚玉音一拳远的地方,先是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在她又要出言不逊前,听荷运气扬手,竟一巴掌将人抽到在了地上。
  “大胆刁妇!这是先帝亲封的临泽长公主,当今天子的嫡亲姑母。敢对公主如此恶语,是嫌命太长了吗?”
 
 
第97章 .‘认亲’ [VIP]
  这话一出, 楚玉音被打蒙了,只是坐在地上,仍一脸不可置信的瞧着女官听荷。
  “你是谁家的妻妾, 可懂规矩?!”
  还不待听荷细问, 那头端坐主位上的楚齐氏连忙三两步过来, 整个人朝砖地上伏去,恭声叩拜:“妾身齐氏拜见长公主殿下, 她是章佥都的妻子。”
  老妇人年轻时便听闻过长公主的威名,此刻全然没了半点先前的颐指气使。到这时候, 楚玉音后知后觉,也只得跟在她身后, 赶紧伏地行礼去了。
  “这位便是楚少保的夫人了?”临泽公主朱菡美目淡扫,神情中却少了些往日的威严,透着些渺远无住的光。
  她根本没朝地上两个妇人看一眼,只是想着同主人家招呼一声,也见见皇帝侄儿说的女子。
  “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福桃儿上前行礼,只是还未来得及屈膝, 便为长公主朱菡拦下了。
  妇人脸色极为苍白, 却依然难掩她年轻时国色风姿。此刻,长公主本是不经意地扫她一眼, 等福桃儿抬起头来时,她的手不禁得剧烈地抖了下。
  “你……你、怎么……”
  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神似之人?
  这眉眼神态,倘若旁人看来,定会说与萧国公相差过远。可若是气度年龄性别变换一下, 这双细眸中, 那种永远处变不惊的温和, 岂非就是与当年的萧翊一般无二!
  “你今年……”临泽公主深吸一口气, 鬓角苍颜晃了下,“今年多大了?”
  “回禀公主,民女二十有三了。”骤然被公主这么注视着,福桃儿心下狐疑不安,忙低下头去。
  越过地上跪趴着的两个,临泽公主挣开女官的手,径直上前,一把翻过福桃儿的右掌。
  只是一眼,妇人心下大恸,忽的便觉喘息也困难起来了。
  “公主!公主您小心……”
  眼看妇人骤然间阖目歪倒,福桃儿离的最近,下意识地便要去拦,奈何力弱,两个当即就一并朝地上坐去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女官听荷目中闪过深重忧色。正要跟去后宅时,有仆妇拦下她,吞吞吐吐地暗示地上两位夫人。
  听荷跟着公主也封了从五品的女官,当即横眉立目,朝左右直接下令道:“他们冲撞贵人,伤及玉体,公主醒转之前,若敢动一下,便是犯上!”
  说罢,女官匆匆而去。
  留下慌了神的楚玉音一下子瘫倒下去,又立刻被楚齐氏扶了跪正身子。她虽然出身并不尊贵,却是在爹娘兄长的娇养下长大的。从来只有她罚人的道理,怎会料到今日,竟能冲撞了这般人物。
  想要同身边的长辈讨个安慰主意去,却见一向傲慢、目中无人的楚齐氏,这会儿子吓得比她还狠,苦着脸埋怨地低斥:“快点闭嘴吧!猪油蒙了心了,被你个丫头唆摆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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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宫里急调了御医过来,守在暖阁外头的福桃儿,见来来往往的,七八个年纪各异的御医带着医女众多。
  她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看来这位长公主受圣恩眷顾,非一般王公贵族能比。这人是在自家院里出的事,倘若真是有什么,恐怕都要牵累到楚山浔身上去。
  正在外头心绪不安地揣夺思量时,女官听荷突然红着眼睛走了出来。
  “跟我进来吧,公主要见你。”
  这是醒了过来?看她神色不好,福桃儿想着恐怕是这位身子不好了。方才这女官对着楚齐氏都那般疾言厉色,她实在有些发怵。
  还不等福桃儿问些什么,手却被她拉住了。听荷红着眼竟是挤了个温和刻意的笑:“走吧。”
  塌上的妇人年纪颇大,五官眉眼却是一等一的标致有神。她似是刚从病痛中醒来,手背额角还扎了两根金针。
  “孩子,过来些。”临泽公主温和开口,眼角的纹路绵延。
  除了收养的听荷,还有庶子萧元洲,她已经很多年未曾在外人面前露出这般蔼然温柔的神色了。
  以一个宗室女的身份,挑起联络建奴,经营辽东的重任,这些年,若非是欺骗自己信了佛,她几乎活成了一个符号,一块朽木。
  “公主,快快躺好,小心您的身子。”善意的眼神不会骗人,福桃儿近观她的神色,没来由得便将忌惮害怕都放了一边,忙上前要扶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咳咳……”饶是临泽定力过人,可以将死之身,面对着失散二十年的独女,才开了口想好好说话,便哽咽着中断了去。
  其实临泽长公主的病有十余年了,全凭了几个御医用珍惜药材吊着,一旦停药月余,凭是大罗金仙也再救不回去的。
  表面上看,吃了药她的身子还算健朗,甚至手握与建奴交涉的诸多命脉。然而,朱菡自己晓得,身子纵然能拖,那一颗虚空无依的心,却是枯了二十年,如今稍稍一碰,就该化作灰散了。
  就在夏初时节,她支开了侍从,推窗看满湖碧波上莲花朵朵,抬手将续命的药倒进了湖中。
  那一刻,她的心好似卸下了千斤巨石。
  可是如今,在福桃儿惊异不忍的神色中,她却是莫名大恸。悲色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了,临泽公主咳呛着,索性放开了些悲声去。
  她绝活不到深秋去,也就还有月余阳寿了。听荷先前得了交待,此刻晓得公主有事交待,便带着所有的随从退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了两个人,临泽公主颤着手抚上了她的鬓角,将事先编造好的一段娓娓而述,“……就是这样,整二十年了,你与我那嫡子委实酷肖……孩子,本宫有个心愿,你今日可能替我达成?”
  还沉浸在震惊中的福桃儿接下了这段奇缘,暗想庚巳之乱果然是国难,竟连嫡长公主都痛失亲子。
  来不及深想,她连忙惶恐地想要下拜:“您是主上,而我只是一介庶民,公主但说无妨。”
  妇人苍老孱弱的枯手一把扶住了她,好看沉稳的眸子里又是一串泪珠滑落:“既然如此,在本宫薨逝之前,想要收你……作嫡子,要你以男儿身示人,你可愿?”
  怕目中惊异会伤了妇人的心,福桃儿忙低下头去,斟酌道:“公主福泽绵长,何故这般谬言自己的命数。”
  “可本宫,是真的活不长了啊。”
  福桃儿骤然抬首,看进妇人眼底的时候,没来由的,她的心钝痛慌乱。只是移开了话题,继续问道:“不敢瞒着殿下,靖远侯与我相识……”
  “莫言他人!”听她提及自己的养子,临泽公主虚弱的眸子里又是厉色一闪。她打定了主意的事,这一生从来没人能改变。当即回头,又化作温柔慈蔼:“行了,我儿名河洲,取字‘在河之洲’。幼时,本宫唤他小名‘元宵’。来,禾儿,叫我一声,叫一声阿娘来听。”
  萧国公无嗣,恐怕连老臣们都记不清了,他曾有一独女,名唤禾洲。临泽公主一向自信,当年是亲眼看见女儿被仇敌所害,扔进了茺河去。老天仿佛开了个玩笑般,时隔二十年整,在她即将辞世之际,竟冷不防得将女儿送了回来。
  临泽公主爱萧翊成痴,连带着当年对这独女,几乎是心肝似的,金尊玉贵地养到了三岁。
  如今既然回来了,她也只好用最后的筹谋,为女儿换一个万全稳妥的未来。
  只要一想到自己女儿在外头受了二十年的苦,她便恨不能对那些恶人食肉寝皮。这世上的女子,若是没有夫君的疼惜,母族的依仗,那自然只能将一身命数交与天地。
  可是男儿却不同了,尤其是她萧国公府失而复得,正统嫡亲的独子。
  双眸似悲还喜,临泽公主虽然打定了主意,看着福桃儿时,却依然带了些踌躇迟疑,似乎唯恐她会不高兴,推拒了自己的安排。
  “这……真是折煞民女了。”
  福桃儿低声犹豫,对上妇人悲切怜爱的目光时,她在一瞬间沉溺了,忽然便觉着,户部找了那么久生母,都是无果,也许她的母亲早就已经埋入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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