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第四世
时间:2021-08-27 10:06:47

  她永远见不着生母,而面前尊贵的长公主,不过也是一失子的妇人罢了。
  “阿娘……”这一声,喊的极为顺畅自然,就连福桃儿自己也愣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久远模糊的温情,骤然失而复得了一般。
  她见公主的唇发颤,苍老的容颜被暖阁外的湖光镀上暖色。鬼使神差的,福桃儿便又清晰认真地喊了声:“阿娘!”
  “唉!”朱菡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却是生疼中偏又混着慰藉狂喜,情不自禁地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她长叹着,强忍着涕泪,“孩子,今日便同母亲回国公府。”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她的声音几乎颤得要走了调。临泽在心中长叹,她实在是不忍心,叫这孩子认回一个命不久矣的生身母亲。
  开口唤了女官听荷进来,着人去替她收拾。国公府又能缺什么,不过是带上些随身物件吧了。
  看着竹云漱玉一头雾水地领命而去,到了这个地步,福桃儿也绝不可能违逆一个对自己心存善意的将死妇人。
  不过一刻功夫,还没收拾完备。临泽公主已经收了眼泪,全然恢复了往常处变不惊的上位者模样。
  等楚山浔从军营赶回来时,正好看到福桃儿搀扶着公主,朝软轿上坐了。
  若说当今圣上刻薄寡恩,君心似海,那这位亲姑母,在为人驭臣上,更是宗室里杀伐果断,手握重权的一位人物。
  以为是自家不知怎的触怒了她,楚山浔心口一沉,便要上前请安相问,却见福桃儿于公主身后急急摇头,他愣了一下,遂上前试探道:“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不知夫人她……若是言行不当,臣愿代她受过。”
  说罢,竟是顺势拦在轿撵前,朝地上行了个恭敬的大礼。
  “我……”福桃儿刚要开口解释,却被临泽抬手拦下。
  就见这位公主歪着身子靠在轿撵上,目沉入水地看向地上的青年,忽的浅笑缓缓说了句:“楚少保何时成了亲?此处只有我临泽的刚相认的嫡子,何来你什么夫人了。”
  说罢便示意起轿,却意外地看见青年压着震惊疑惑,只仍是不让开路去。
  对这样明显的忤逆,朱菡心下反而略略欣慰。她故意叹了口气,当着众人的面,怜爱地抚了抚福桃儿的发顶,转过头来,却是冷着脸朝下头的人正色道:“东南与倭奴的决战在即,听闻此次刀戟战备,还有那耗材颇费的狼筅都一应俱全。楚少保筹谋了这么多时日,难道就觉得万事妥帖了吗?”
  因是离的远,说话间便有些费力,临泽阖目歇了口气:“战场上瞬息万变,朝堂亦是。本宫觉着,楚少保该小心脚下的劫数,娶妻之事,为时过早了。”
  说到这处,楚山浔是怎样的心思,如何还能不明白,公主不会伤害于他心尖上的人。是以,此刻虽对‘嫡子’二字满腹疑问,倒也是起身退开,没有再拦。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福桃儿,当着众人的面,却是连一点掩饰也没有。
  “对了殿下。”听荷忽然想起了什么,恭敬问了句,“先前院里还跪着的两位夫人,该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临泽公主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原本今日见了这刁妇无礼的不平事,按常理,也就是罚跪打压至多了。
  可今日被欺之人竟是她失散廿年的亲女,听了女官的问话,临泽看了眼西天边的彤云,翻掌挑眉忽的露了个和煦却生硬的笑来:“都是世家妇,也叫她们不必多跪了。咳咳……听荷,你且留下,一会儿嘛,亲送她们回府去吧。”
  目光掠过女儿欲言又止的留恋神色,临泽长公主心口一沉,到底送了口丢下句:“咱们先走,先在门外候着世子。”
  “奴才、卑职领命!”对她的指鹿为马,众人恭声应和,无一人敢多看‘世子’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复仇 [VIP]
  今日之事实在是恍若南柯, 对着楚山浔相问犹疑的眸光,福桃儿毕竟是初见公主,秉承着谨慎的原则, 她只是三言两语略说了情况, 叫他不必担心。
  看着临泽长公主的轿撵远去, 那人相随左右,被众仆妇女官环绕, 楚山浔立在祥云影壁边,目光悠远, 压下心底千层浪涛,万般难安。
  第二日天不亮, 便从宫里传出了两道谕旨来。一道发往萧国公府,一道则是去了城东楚府。
  “……八百里急报,惠山县令已在承泗岛附近发现了八千倭人的踪迹。圣人说了,新的阵法武器,地方官不熟,此番务求彻底肃清东南之患, 还是得劳动楚少保了。”
  来传令的是景泰帝身边正得宠的庞公公, 他受过楚山浔的恩惠,读完了谕旨, 便客气地将人扶起,又多透露了些。
  “您让老奴留意的公主府那里,也不算什么大事。今晨李公公也带了谕旨去了,说是萧世子找回来了, 长公主身子不行了, 圣人大恸, 有意扶新回来的世子作族长呢。”
  “多谢旁公公了。”听了这消息, 楚山浔虽然惊得想要将军务都扔了,却还是维持了从容,“我这便去城外整军,过了午亲自进宫面圣。”
  军情要紧,他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只是福桃儿身份上如此突然的转变,实在是叫楚山浔思虑重重。
  .
  萧国公府。
  从昨日被‘母亲’带回后,福桃儿被侍女换了一身得体飘逸的月白男装,发髻也拆了,只在头上用玉冠拢作一束。
  晚膳时,乌泱泱来了一大批族老亲朋,还有许多位次极高的世家命妇。自然是有几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装束,可知道内情,便也只是谈笑着,认下了这个晚辈。
  认完了那些累世高位的族中亲朋,朱菡便让侍女带着她下去安置歇息。
  除了刚相认那会儿的情难自已,长公主便又恢复了以往上位者运筹帷幄的姿态。第二日早膳时,也只是看了福桃儿两眼,并没有再流露出一点思女情深的意态来。
  国公府颇大,福桃儿缓步走到一处雕梁画彩的水榭边,在皇城核心地,竟是湖面开阔,靠岸遍栽了一大片莲花。
  她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仍是没有消解去这世情的急转。不过福桃儿是个对权势没什么向往的人,此刻就如这烟波浩渺中满池莲叶的瑰丽壮观,对她来说,总是显得太过不真实了。
  何况,极致的权势,往往除了富贵安逸,带了的还有潜藏的危机。
  她知道萧元洲的家世,也知道靖远侯是分府别住的,可入国公府到现下,却连他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伸手掠过清浅的湖水,福桃儿有些出神地望着手心的一片碎叶。
  一旁陪着的侍女叫滕九,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听说也是长公主多年前从流民中抱回家来的,她性子活泼,细观下,却发现有点子痴傻:“世子,这湖水有什么好看的呀。昨日他们送来那许多好玩好吃的,您怎么也不瞧一眼。”
  知道滕九身世极为可怜,福桃儿回头朝她一笑:“小九,昨日的礼物我捡了些出来,你自去挑些玩儿吧,顺便将你听荷姐姐找来?”
  小九欢天喜地地去了,不一会儿女官听荷便从远处急走而来。
  .
  京兆尹的地牢中。
  刚判决的重刑犯,没来得及处决,或是等着流放的,皆会暂时收监在此处。
  地牢潮湿昏暗,长长的走道边,饶是白日,也竖满了火把。因都是重型犯,每隔几步,便有两个荷甲带刀的狱卒守在一边。
  甬道两旁的一个个牢房里,那些死囚或是匪盗,皆是目露凶光地看着外头有些孱弱的少年。这么个小公子,倘若没有牢笼狱卒,他们随便哪一个都能轻易扭断了她的脖子去。
  可福桃儿缓步而过,手中捏紧了一只竹筒,即便对上那些人的恶意眼神,也是丝毫没有看进心里去。
  只因此刻,她心中正在天人交战般得纠结。
  半个时辰之前,当听荷知道了她想去牢房的人只是个商贾时,竟直接去库房找出了这个竹筒,只说是,区区罪人,都不必报与公主了,只让她随性复仇便是。
  脚步停在了最里头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外,两个随从端了托盘酒壶,一声不响地也跟着停了下来。
  从她们的角度,恰好可以看清楚里头人的形容。
  不过数日功夫,楚山明整个人瘦脱了相,倒有些年轻时候的影子出来。虽然身在牢狱,可他到底是楚家曾经的族长,此刻面容干净,穿了一身浅灰发白的囚衣,正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
  多年前大房西苑血染青砖的那一幕,骤然间侵袭着福桃儿的心口。
  “快救我的孩子!将她的肚子剖开,赐你十金。”
  在容姐姐弥留之际,他的这一句话,穿过重重时光的泥泞,再次回荡在福桃儿的耳边。
  这一刻,她终是回头,打开一只通体血红的玛瑙酒壶,将药粉倒了进去。
  见到她的那一刻,楚山明显然是误会了,他放了碗,一下子站起身,不可置信地说:“是你?!难道就是为了她……”
  他身躯高大,多年的商海浮沉,便是深陷牢狱,仍然将无措惊惶压在面下。见福桃儿不说话,只是目光悲戚痛苦地盯视着自己,楚山明忽然失声笑了起来:“想不到五弟竟天真至此,就为了你一个心愿……啊……”
  眼看着罪人靠近,随从上前一脚将人踢倒在地:“大胆狂徒,敢对世子爷不敬。”
  忽略了男人眼底的震惊讶然,也没有对这一场党争作任何解释。福桃儿抬手制止了侍从,毫不畏惧地上前一步,直直地看进他的眼底。
  没来由的,她就是替容荷晚问他一句:“明郎?”
  这个称呼,果然让他眼底一怔。
  “如今可还有人这样唤你?”福桃儿眉间深蹙,忽的一字一顿地恶语道:“因果报应,落得这步田地,可会想到尽是因了小晚姐姐的缘故。你欠她的,该还了,大公子。”
  楚山明阖目长叹,扫了眼托盘上两个酒壶。多年的谋划经营,忽然在这一刻崩塌碎裂,恐怕他是过不了今日了。
  三十年来种种,悉数浮上眼前。那个在盛夏暴雨时节,在江阴的小桥边,撞进他怀中的女子……
  虽然只过去了五年多,因他纳采的女子多达几十人,是以,连她的眉目都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弟妹,知道我为什么独独对你礼遇照顾?”楚山明看了眼那两个酒壶,一个是寻常的青花瓷盏,另一个则是血红玛瑙所作。
  福桃儿眼中闪过一丝触动苦涩:“我知道,大哥对小晚姐姐,比起旁的姬妾,其实已经是很好了……可是,恰恰是你的用心,让她泥足深陷,让她心堕地狱。是你,是你让人剖开她的肚子!……”
  说到这一处,两人皆是动容,福桃儿顺了口气抹掉了泪水,先从那青花瓷盏里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大哥,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却对她……磋磨践踏,诛心蚀骨。小晚姐姐不傻,是你曾经的真心害死了她。大哥……小晚姐姐走之前,你还记得她喊了些什么吗?”
  楚山明自然记得那天早上的场景。那些声音,得势时偶尔想起来,并不在意。可如今家业凋零,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再回忆一遍,竟是凄凄切切,瘆得人骨子里发寒。
  可怜他后来纳尽姬妾,子嗣却依然单薄寥落。如今,三十出头,却抄家流放,对他这样气性的人来说,这一生其实已经是过完了。
  草堆上的男人突然暴起,冲到侍从身边,抢过那只血红色的玛瑙酒壶。没有用盏,只是仰头猛灌。
  这是她方才放了药粉的酒壶,想到听荷说食药之人肠穿肚烂的痛苦下场,福桃儿也不知怎么了,见他喝了两口,抬手便将酒盏打落在地。
  她抖着嗓子说:“你该去她墓边结庐相守,便可有生路!”
  “厄……”酒壶被摔碎在地上,男人捂着肚子退到了墙角边,朝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坐了,“生路,我哪里还有生路,哈哈。”
  朝侍从使了个眼色,福桃儿有些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急促地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你知不知道她母丧父恶,除了你我,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便再无亲人了!”
  楚山明只是垂首忍痛,很快牛乳被人端了进来。见她神色不忍,肚腹里的痛却是没有如何发作。他眼中恍然,知道了这是哪种药,也猜到了那酒液中只下了百之一二的分量。
  嗤笑一声,他一掌打翻了盛牛乳的碗盏,指尖翻出一粒微小的褐色丸药,当即就吞服了下去。
  这才是真正致死的毒药。
  其实在他进牢房的第一日里,便有人将这枚剧毒递了进来。楚山明没有真正杀过人,直到今日福桃儿过来,说了这些话,才借势鼓了勇气自绝。
  “你!”被这一场变故惊到,福桃儿蹲下身,想要去掰他的嘴。
  可为时晚矣,剧毒入腹,瞬息间,另一种极为霸道可怖的绞痛在男人肚腹中升起。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楚山明昂着头最后看了眼地牢的小窗。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女子惊恐惧怕的神色,与那旧人莫名得重合在一起,让他的心绪彻底崩溃。
  “荷晚是我今生唯一动过心的女子,我又何尝不愿善待她!”泪水混着口鼻间的鲜血坠入草堆,楚山明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哭,好像还是十一岁的时候,那时是亏光了一个绸缎铺子。
  鲜血大口大口地喷了出来,让他的声音显得苍老无力:“可是我、不像五弟……我不擅文墨,生母又位卑……若叫我日日腻在后宅,就靠父亲当年一点俸禄,又如何能撑起楚家偌大的家业……咳咳……你们这些女子,又如何能懂……”
  此刻,他的眸子开始变得灰白,视觉骤然被剧毒侵袭得麻木。
  人皆畏死,尤其是壮年之人,眼看着自己慢慢丧失五感,此间滋味实在可怖。
  顾不得腹中刀绞般得疼痛,楚山明摸索着,突然一把抓住了福桃儿的手。
  “看不见了,晚晚,我好怕。我所爱之人……咳…真的唯有你一人……”
  最后的一刻里,福桃儿到底没有推开他的手。那些血沫子沾了她一身。直面一个人,还是旧识之人的死亡,哪怕这个人与自己有仇,她的心底依然惶恐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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