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香就一句话:“不去,医院里都是骗子。”
老太太虽然没有退休金,但因为是低保户,社区年年给她安排体检,但她已经很多年没去了。
五、六年前,李照香曾去体检过,社区医生说她这儿那儿一堆毛病,让她去大医院复查。
李照香就近去了四院,一个医生也不看她的体检报告,直接开单子让她验血做B超,李照香说:“我这刚照过肚子呢,还照啊?”
医生说:“你那是社区医院做的,只是常规体检,我这里肯定要再做一次。”
李照香出来后,看着左手的体检报告,里头有B超图片,再看看右手的缴费单,骂了一句:“照照照,照你个鬼!就知道骗钱!”
她一把撕了缴费单,昂首阔步离开医院,从此再没做过体检。
那会儿蒋赟还小,也管不着奶奶,现在稍微懂点事,觉得奶奶快七十的人,还是去做个体检比较保险,劝她:“去吧,我陪你去,没人能骗你。”
一听孙子愿意陪她去体检,李照香动摇了:“那你看着点时间,到时候叫我。”
体检是在七月下旬的一天,蒋赟调休,陪着李照香去社区医院,七七八八检查完,一老一小顶着烈日回袁家村。
半路上,李照香气哼哼地说:“没毛病最好,有毛病我也不去治,找条河一跳拉倒,那医院能进吗?你爸进医院,花了几十万,结果呢?人没救活,老婆跑了,还把你给耽误成这样。”
蒋赟说:“那不行,有病肯定得治啊。”
也不知是不是他乌鸦嘴,一个礼拜后,蒋赟接到社区医院的电话,当时留的是他的手机号,医生通知他,李照香胃部有阴影,高度怀疑是肿瘤,要她赶紧去大医院复查。
蒋赟在面馆里接完电话,在后厨站了好久好久,才去找老板:“姑姑,我想明天请个假,陪我奶奶去医院。”
李照香几乎是被蒋赟架着去的医院,活像被绑架,一路都在吆喝骂人,不过蒋赟再也不是那个随她打骂的小屁孩,他已经过了1米75,身上依旧瘦,手臂却很有力,哪是一个七旬老人能挣得过的。
蒋赟帮奶奶挂号、看诊、缴费、检查,折腾一通后,得到一个初步诊断,医生说,大概率是胃癌。
奶奶这些年都吃的什么,蒋赟其实搞不清,上高中后,他很少在家里吃饭,李照香吃饭都是自己解决。蒋赟其实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奶奶肯定吃得很马虎,甚至会吃一些馊了、霉了的食物。
她总是自诩身子骨很健旺,捡废品时健步如飞,为了一个可乐瓶可以跟踪别人两条街。半夜3点出门翻垃圾桶,她还会在脑袋上戴一个探照灯,解放双手,就像一个袁家村的夜行侠。
医生建议奶奶手术,说还不是晚期,蒋赟庆幸这事儿发生在暑假,他有大把时间可以照顾奶奶,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向面馆辞职。
他问李照香要钱,李照香暴跳如雷:“你做梦!我一个子儿都没有!”
蒋赟说:“奶奶,你要是没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
李照香:“……”
她最终拿出两万块,说只有这些,蒋赟知道不可能,老太太抠门得很,这些年肯定存了不少钱。
他带着奶奶去四院办手续,却被告知没床位,蒋赟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找杨医生帮忙。
杨晔知道后,立刻帮他调床位,两天后,李照香住进了医院。
经过一系列检查,确诊是胃癌中期,李照香将在八月上旬进行手术。
蒋赟没请护工,天天陪在医院照顾奶奶,抽空还趴在病床上写作业。
章翎天天都来病房探望奶奶,也不带东西,就陪奶奶说说话,有时候拉着蒋赟去楼下走走,叫他别担心,胃癌手术后病人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鸡飞狗跳了一阵子,蒋赟征得李照香同意后,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给姑姑,蒋建梅在电话里沉默许久,说她会来钱塘。
两天后,蒋赟终于见到蒋建梅,那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女人,身材挺高,和蒋建齐长得有点像。
姑侄二人相当陌生,交谈时分外客气。蒋建梅不是一个人来,还带着她的大女儿,叫周文越,二十一岁,念大三,这时候正放暑假,说是跟着来钱塘玩玩。
蒋赟觉得匪夷所思,她外婆都得癌了,她怎么还有心思来旅游?
蒋建梅和周文越看过李照香的出租屋后,一起沉默,最后住到四院边上的一家小招待所。
当晚,周文越一个人出去玩耍,蒋建梅去病房,和老母亲聊了好久,病房里隐隐传来两个女人的哭泣声。
蒋赟没打扰她们,独自一人低着头,在走廊上坐着。
不知何时,一双小白鞋出现在他眼前,蒋赟抬头,看到章翎。
她提着一袋子食物,穿着白色无袖连衣裙,歪着头打量面前的男孩。
他似乎更瘦了,眼底有黑眼圈,面容很疲倦,章翎拎起袋子向他晃晃:“喝奶茶吗?还有鸡排,给你带的。”
蒋赟看着她,嘴角一牵,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蒋建梅没在病房陪床,晚上去招待所睡。
深夜,李照香在病床上翻了个身,看蒋赟在折叠躺椅上睡着了,摸出自己的老年机,爬下床偷偷摸摸去厕所。
她戴上老花眼镜,打开一个小本本,对着号码一个键、一个键地摁,最后把电话打通。
听筒里响起一个男声:“喂,哪位?”
李照香问:“是阿伟吗?”
“你是……”
“我是建齐的妈妈,蒋建齐,你还记得吗?”
“啊,建齐妈妈?阿姨,我是阿伟!好久没联系了,找我有事吗?”
李照香呵呵笑:“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你还能找到翟丽吗?”
第42章 “总觉得,有梦好甜蜜。”……
阿伟名唤钱利伟, 在A省另一个城市工作,是蒋建齐的大学同学兼室友,两人是最好的兄弟。
90年代初的大学生们感情很深厚, 蒋建齐生病那两年,家里债台高筑, 钱利伟自己也刚结婚,还是省吃俭用给他送了一些钱。
蒋建齐去世后,钱利伟哭着对李照香说,一定会帮着照顾蒋赟,蒋赟就是他干儿子。
他也的确做得不错, 哪怕蒋赟的生母离开了, 钱利伟依旧每年来一次钱塘,看望李照香和蒋赟, 给他们带些生活用品, 再给小蒋赟发一个红包。
变故发生在蒋赟五岁那年的秋天,钱利伟风尘仆仆赶来钱塘,却惊讶地发现, 孩子不见了。
他问李照香, 是不是把蒋赟送人了, 李照香大怒:“我怎么可能把孙子送人?我是把他送去上学了!”
说着还拿出那家武校的宣传单给钱利伟看, 钱利伟看着那薄薄的劣质印刷纸就感到不妙,问:“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送去这种地方?蒋赟明年九月就要上小学了呀!”
李照香说:“这就是小学啊, 收费可便宜,还包吃住, 可以一直上到初中毕业呢!”
钱利伟痛心疾首:“阿姨,你这是在耽误孩子呀!”
李照香被一个后辈如此指责,气得直哆嗦:“我耽误孩子?小崽待在家, 我一步都不能离开!怎么去挣钱?不挣钱,我俩去喝西北风啊?这么大的小孩多调皮你知道吗?你知道个屁!我一个邻居给我介绍的这学校,我觉得挺好,问小崽愿不愿意去学武功,他自己说愿意,我才送他去的!都去一年了!”
钱利伟觉得和这文盲老太太简直无法沟通,干脆问:“能接回来吗?”
李照香反问:“接回来你养啊?我是没空看着他,不用挣钱啦?”
钱利伟:“……”
最终,他把那张武校宣传单上的地址、电话抄下来,离开了钱塘。
考虑很久,钱利伟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给蒋赟的亲生母亲——翟丽。
他是蒋家这边唯一一个能联系到翟丽的人,也算是翟丽父母留的后路,把他作为蒋家和翟家之间的中间人。
翟丽后来再婚生育,据说生活过得安稳富足,丈夫体贴会赚钱,孩子天真又可爱,她已经淡忘掉在钱塘的那段婚姻。
翟丽父母告诉钱利伟,没有要紧事别联系翟丽,并且,不经过他们同意,绝不能把蒋赟的信息透露给翟丽,也不能把翟丽的联系方式给到李照香。
钱利伟觉得,才五、六岁大的蒋赟被送去一家看着就不靠谱的武校,应该算是一件要紧事吧?所以,他还是联系了翟丽。
至于翟丽有没有想办法处理,钱利伟就不知道了。因为一年后,当他再一次去钱塘看望李照香时,发现老太太早已搬了家。
其实,在袁家村打听一下,还是能找到老太太的,但不知为什么,钱利伟没去找。
小孩不见了,蒋家只剩一个没文化又固执的老人,钱利伟来之前就缺乏动力。
他像是自我催眠般,说我来了,但我找不到人了,这事儿不赖我,建齐,我已经尽力了。
从那以后,钱利伟就再也没去袁家村找过李照香,也没再见过蒋赟。在他的记忆里,那个有着一头卷毛、会用嗲嗲的小奶音叫他“钱叔叔”的可爱小男孩,模样永远停留在四岁的年纪。
钱利伟和蒋建齐的同窗情谊,就此消散。
——
蒋建梅在钱塘待了几天,每天都在病房照顾老母亲,周文越天天在外面玩,打卡钱塘诸景点,玩累了就回招待所睡觉,蒋赟连她人影儿都见不着。
不过姑姑来了,蒋赟的确轻松不少,每天都能回出租屋给她们做饭、送饭,不用去医院食堂买饭菜。
这些天,草花来医院看过奶奶,刚子叔和钟叔也来过,连于晖都来了一次,和贾小蝶一起,他们就跟约好了似的,都没买东西,只给钱。
章翎几乎天天来,章知诚和杨医生也来过,临走时,章知诚给了蒋赟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千块钱,说:“钱不多,你看着用,有困难就和我说。”
蒋赟心中感激,捏着红包说不出话来,章知诚拍拍他的肩:“你还小,别硬撑,有什么事和你姑姑商量着来,千万不要自作主张,知道吗?”
“嗯。”蒋赟点头,“谢谢叔。”
十六岁的少年从未享受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对于苦难,接受度比同龄人高许多。
生老病死,谁都躲不掉,蒋赟想过李照香重病缠身的这一天,只是没料到会来得如此早。
他倒也没多绝望,更不会怨天怨地,人人都说胃癌不算严重的癌症,李照香又是中期,还没转移,能救活,叫他不要太担心。
蒋赟更发愁的是李照香手术后的调养问题,五中高二、高三年级八月中旬就要开学,上的还是新课,他很难请假。
可不请假,谁来照顾奶奶?姑姑吗?虽说姑姑的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可她家里还有年迈的公公婆婆要照顾,她不可能在这里待太久。
这个问题,蒋赟作为小辈没法子开口提,眼看着开学日越来越近,只剩一个多星期,他多少有些焦虑。
李照香两天后要进行手术,医生要求她这两天以流食为主,蒋赟就给她熬一些小米粥,装进保温瓶带去医院,自己和姑姑则吃些简单饭菜。
蒋建梅比蒋赟想象中来得好相处,对吃饭要求也不高,蒋赟做什么她吃什么,只是,她对蒋赟的态度始终疏离又客气,从来不会关心地问问他生活、学习上的事情。
远亲不如近邻,蒋赟这会儿算是深有感触。
这天傍晚,钱塘下了一场雷阵雨,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阵仗大得仿佛有谁在渡劫。
蒋赟在出租屋做好饭菜和小米粥,冒着暴雨,骑车去医院送饭。
他把车停到自行车棚,脱下雨衣塞进车兜,跑了几十米冲进住院大楼,身上还是被淋湿了。
他浑身泛着潮气、提着袋子坐电梯到十一楼,闻到早已习惯了的消毒水味,向奶奶的病房走去。
病房是三人间,门开着,蒋赟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说话声,也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奶奶就睡在靠门第一床,床边围着两女一男,坐着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蒋建梅,另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床尾,似乎是不想打扰她们聊天。
蒋赟停住脚步,视线完全不受控制,没看奶奶,没看姑姑,也没看那男人,就像被命运推动着、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往前行一般,他的眼睛里,就只剩下蒋建梅身边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看到他,慢慢站起身来。
她和杨医生差不多岁数,留着一头咖啡色长卷发,个子挺高,身材保持得很好,皮肤白皙,五官竟带点儿异域风情,鼻梁高,眼窝深,长着一双有着咖啡色瞳仁的漂亮眼睛。
老天像是应景般在窗外劈过一道闪电,紧接着,炸雷声响起。
蒋赟已石化。
那女人看着他,目光凄楚,嘴角却扯出一个怪怪的笑,像是在极力压抑感情,开口叫他:“贝贝。”
蒋赟手里的保温瓶和餐盒统统落地,一片狼藉。
那女人吃了一惊,向前一步,又叫:“贝贝,我是……”
没等她说完,蒋赟已经转过身,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楼梯间跑去,差点撞到一些护士和病人。
身后,那女人似乎追出来,在走廊上大喊:“蒋赟!我是妈妈呀!”
蒋赟已经冲进楼梯间,沿着那旋转的楼梯,快速往下跑。
心脏跳得很重很重,仿佛要炸开,明明是三伏天,他却满身寒意,一鼓作气跑到一楼,蒋赟冲进自行车棚,雨衣都来不及穿,打开锁,跨上车,一头冲进暴虐的雨幕中,任凭雨水把他浇透,还能掩盖掉脸上另一些叫人耻辱的痕迹。
——
天气太热,章翎习惯每天晚饭后来找蒋赟。
她穿一条藏青色连衣裙,左手拎着一把长柄伞,右手提着两杯冰桔茶,晃悠晃悠来到病房,却只看到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奶奶在哭,蒋赟的姑姑也在哭,另一个陌生女人双肘支着病床,手指都插/进头发里,在那里不停摇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沉默着,章翎终于看清那女人的脸,顿时呆若木鸡。
怎么说呢?但凡是认识蒋赟的人,只要不是眼睛或智力有问题,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和蒋赟必定有着血缘上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