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校最终被取缔,魔鬼们被收监,所有孩子一夜之间重获自由。
蒋赟有地方可回,他很聪明,牢牢记得自己来自钱塘,住在袁家村,奶奶叫李照香。别人却没有那么幸运,很多男孩发现,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他们离开家时还太小,这会儿都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
章翎真的听哭了,眼睛红得像兔子,不停地吸鼻子,咧着嘴,呜呜咽咽哭得十分伤心。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原本凉爽清新的空气又变得有些闷热,周围的树梢上,夏蝉在安静几小时后,东一片、西一片地再次发出鸣叫。
蒋赟身上的衣服湿哒哒地粘着,很不舒服,但他不在意。
他眼里只有那个哭泣的女孩,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残忍?这种事,他经历过就好,为什么要说给章翎听?
那根本就是她这辈子都不会触碰的世界,干吗要去吓唬她?
他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你别哭了,这都过去很多年了,是你要我讲的,我本来,都不太记得了。”
章翎抬手抹抹眼睛,说:“你怎么会这么倒霉?”
蒋赟大笑:“哈哈哈哈哈……”
哭过,笑过,他说,“但我活下来了。”
倾诉一场,心里果然好受许多,那个女人带来的痛楚已经被他抛开,蒋赟一口气喝掉半杯冰桔茶,突然伸长双臂“啊”地一声吼,章翎被他吓一跳,问:“你干吗?”
蒋赟笑着看她:“就……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章翎也笑:“嗯,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伸出手掌,发现再也没有雨丝落下,抬头看雨后夜空,听周围阵阵蝉鸣,说:“蒋赟,我给你唱个歌吧。”
蒋赟愣住:“嗯?”
“想听吗?”
蒋赟点头:“想。”
“很应景呢,我以前比赛唱过的。”
章翎清清嗓子,真的在这空旷的小空地唱起歌来:
“淅沥的雨丝,像那六弦琴
它叮叮咚咚,是那么动听
斑驳的树影,像梦的森林
引领我走进,五彩的神秘
满天的繁星,掩藏我点点点的秘密
夏日的蝉鸣,吟唱我对未来的希冀
dream my dream
every day has a dream,has a dream
总觉得,有梦好甜蜜……”
她的歌声真像百灵鸟一样轻灵悠扬,在燥热的夏夜,抚慰着蒋赟那颗稚嫩却千疮百孔的心。
他从没听过这首歌,到后来却跟着她哼起来:“dream my dream,every day has a dream,has a dream,总觉得,有梦好甜蜜……”
第43章 “你会跟她走吗?”
雨后的街道满是水洼, 风带着潮热之意,明天又会是个高温天。
蒋赟没有骑车送章翎回家,而是和她一起步行去金秋西苑。
章翎拎着长柄伞, 甩来甩去,走着走着还拿伞尖去戳蒋赟的腿, 男孩跳起来,嫌弃地叫:“干吗?脏不脏啊?”
章翎噘嘴:“你还挺讲究,自己都淋一身雨,也不怕感冒。”
“你不也淋雨?”蒋赟看着她身上的深色连衣裙,都快干了, 有些拧巴地问, “哎,你不会感冒吧?”
“不会, 我身体特棒。”
“这种话别随便说, 每次说了都会生病,就很邪门。”
章翎扭头看看他,她又戴上了眼镜, 还是蒋赟用衣服下摆帮她擦干净的镜片, 说:“蒋赟, 快开学了。”
“嗯。”
章翎迟疑着问:“你奶奶做完手术, 以后怎么办?”
蒋赟沉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章翎又问:“那个, 你妈妈……是你奶奶找来的吗?”
“应该是吧。”蒋赟轻笑,“老太太本事真大, 我还以为她俩早就联系不上了。”
“你会跟她走吗?”
听到这句话,蒋赟站住了,转头看她, 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章翎松了口气,脸上渐渐绽开笑。
蒋赟也笑了,两人继续踩着水洼往前走。
把章翎送回家后,蒋赟又一次去医院病房,那对中年男女已经走了,蒋建梅正拉开折叠椅打算陪床,看到蒋赟后愣了一下。
蒋赟说:“姑姑,你回去休息吧,我来陪夜。”
病床上的李照香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蒋赟。
蒋建梅收拾了一下,没多说,离开了。
蒋赟在病床边坐下,抱起双臂冷冷地盯着奶奶。
他心里很火大,老太太就是个拎不清的人,思想狭隘,明明是个文盲还特别喜欢自作主张,好像全世界就她最聪明,偏偏做的都是蠢事儿。
李照香被他看得浑身不舒坦,干脆先声夺人:“干什么?你还先气上了?有你这样做小辈的吗?送个饭全洒地上,是不是要饿死我呀?”
蒋赟问:“你干吗要联系她?”
李照香不承认:“什么呀?我没联系她,我联系的是你爸的大学同学,就刚才那个男的,是他联系的你妈!不关我事。”
“你就编,继续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我送走,对吗?”蒋赟觉得很搞笑,“我是一个东西,还是什么猫猫狗狗?随你说了算吗?那个女的十几年没管过我,你现在要我怎样?认她呀?你是不是有病?”
“我是有病啊!胃癌!”李照香从病床上坐起来,一把拉上身边的帘子,把自己床与别的病人隔开,压低声音说,“崽,奶奶马上要开刀了,开完了能不能活都不一定。剖肚子前,我肯定要把事情都安排好,我要是死了,你上哪儿去找你妈?”
“死个屁!”蒋赟咬牙,“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找她?”
“你还小呀,你才十六!”李照香右手揪着被子,左手食指点点他的脑袋瓜,“你别以为你能挣点钱,就多了不起了,你就还是个小孩儿。”
蒋赟躲开她的手,梗着脖子说:“反正,这事儿你怎么想我不管,我这么说吧,我就算不念书了,去打工,去要饭,我都不会去求她!更不可能跟她走。我和她啥关系都没有,根本不想见到她!”
李照香眼珠浑浊,满脸皱纹,抬手摸摸孙子年轻的脸庞,重重地叹口气:“唉……崽啊,其实,奶奶骗你了,今天就都跟你说了吧。”
蒋赟不为所动,继续冷眼听她“编”。
于是,李照香就说了一个和之前的说辞略微不同的“故事”,至于真假,蒋赟无从考证,也不想考证。
翟丽的老家在A省南部台城,她是家中独女,父母在80年代末就经营起一家窗帘店,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越做越大,90年代初已经开出好多家门店,家境在当时算殷实。
翟丽来钱塘念大学时与蒋建齐相恋,父母从一开始就反对,他们希望女儿毕业后出国留学,再回老家发展,但翟丽和蒋建齐情投意合,两人身高、外貌都很相配,恋爱谈得如胶似漆,远在台城的父母也干涉不了。
蒋建齐毕业后之所以选择创业开公司,就是想要快速积累第一桶金,博得老丈人认可。他也的确做到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里建起漂亮的新房子,翟丽父母总算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后来,蒋赟出生,蒋建齐生病,那两年,李照香负责照顾住院的儿子,翟丽就在家带小孩。
蒋赟的外公外婆给蒋建齐送过钱,当时就起了让女儿离婚的念头,翟丽不肯,一直拖到蒋建齐病逝,翟丽父母旧话重提,要女儿必须跟他们回家。
“不是你妈妈不要你,是你的外公外婆不肯要你,他们怕你妈妈带着你,影响再婚。”
李照香一边回忆,一边说,“你想想,她带了你两年,换尿布,喂奶,哄睡,给你做菜糊糊,陪你学走路、学说话,全都一手落。两年多啊,养只猫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个人?你都会走路、会说话了呀,天天喊妈妈、妈妈,跟在她屁股后头打转,她怎么舍得丢下你?”
“你外公外婆当年的担心,我懂,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是很难,我又拿了他们十几万给你爸还债,想了想,唉……就放她走吧。我的孙子我来带,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和你说,是你妈妈不要你,就是怕你太想她,想绝了你的念头。本来是想等你考上大学,十八了,再告诉你。到那时候,她也四十多了,家里两个老的也管不住她,你也不用她养,要不要相认,你俩自己看着办。”
李照香见蒋赟一脸冷漠,似乎不信她的话,干脆抓住他的手摩挲着,“崽,奶奶没骗你,你妈真的没有不要你,她走的时候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说让你等等,再等几年,她一定会来接你。我知道她的意思,她那会儿什么都没有,房子,钱,都在你外公外婆手里,她就算把你带走,你外公外婆不帮她,她拿什么养活你?”
蒋赟冷笑。
奶奶至今不知道,他曾在六岁时与翟丽见过一面。
她离开钱塘时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四年后呢?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吗?
正好相反吧?她应该有了新的婚姻,新的丈夫,新的公婆,新的孩子……她早就过上了新的生活。
她去B省武校,也许是出于思念,也许是出于愧疚,但绝不是想要带他走。
她见到学校糟糕的环境,看到她不满六岁的亲儿子剃着小光头,个子比同龄人矮小许多,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只会哭哭啼啼地说“妈妈没办法,不能带你走”,连把他送回钱塘的念头都没有。
她似乎不想让人知道她来过,觉得孩子小,以后都会忘记,也许还觉得他过得不错?有书读,有武学,小小年纪远离家乡,大概真能在那儿成才吧?
李照香把孙子送进魔窟是受自身眼界所限,听信了别人的谎言,如果老太太知道他在那儿受苦,拼了命也会把他救出来。蒋赟以前记恨她,长大后就明白了,李照香真不是故意的。
但是翟丽呢?作为一个亲妈,还是个大学生,见死不救,说她是无心,谁信啊?
说到底,还是自私,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六岁儿子,也许会毁掉她当时拥有的一切。
蒋赟听烦了,对奶奶说:“别说她了,我不想听。”
“行,不说她。”李照香说到正事:“这几天,我和你姑姑聊过,和她说好了,动完手术,休息半个月,我就跟她回家。”
蒋赟大惊:“为什么?”
“你上学呢,我留在这儿,你怎么办?”李照香叹气,“就是因为我要跟你姑姑走,才想着去找你妈,把你的事儿安排一下,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吧?”
蒋赟说:“奶奶,我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你。”
“不可能!”李照香摆着手,语气很坚决,“前些天晖子过来,给了我五百块钱,他虽然没说太明白,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这病是倒霉病,鬼知道能不能好,万一哪天人没了呢?那他不得气死啊?所以他不想我继续住在他那儿了。”
蒋赟呆住,居然还有这种事?
李照香说:“后来我和晖子说了,我会走的,去你姑姑那儿养老,他说如果是你住的话,那就没事。”
蒋赟皱眉,问:“姑姑能答应?”
“她凭什么不答应?”李照香眼一瞪,“她是我女儿,我是她妈!我就她这一个孩子了,你才多大?我生病了,她不照顾我,难道让你照顾我啊?”
“可是……”
“别可是了,都和她说好了。”见蒋赟不放心的样子,李照香心里暖暖的,“其实吧,我还有点儿钱,和你姑姑说了,不花她的,只要她能给我一个床,帮我做做饭就行。”
这话一说,蒋赟就信了,奶奶肯定还有钱,只是不会轻易拿出来,本来就是她给自己养老准备的,蒋赟从来没惦记过。
李照香继续说,“崽,你安心上学,跟不跟你妈走,你自己和她商量去。我和她说了,你念的是个好学校,转学也挺可惜的。我是想啊,就算她不在钱塘,好歹能照顾一下你,让你顺顺利利去高考,我在你姑姑那儿也能放宽心。”
蒋赟握紧奶奶的手,声音很低:“我不需要她照顾,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照香揉揉他的头发:“我知道,你长大了,可她毕竟是你妈。”
“她不是。”蒋赟抬头,目光坚定,“奶奶,别用老一辈的说法来劝我了,我不会认她的,我的亲人只有你一个。”
李照香往他脸上拍了一下,语气里却满是慈爱:“你这倔小子呦。”
之后,她又和蒋赟叨叨好久,告诉他,如果她在手术台上人没了,遗像要用她五十岁过寿时照的一张相,穿着黄衣服,是蒋建齐给她照的,就在相册里。那本相册大部分是蒋建齐的照片,蒋赟肯定找得到。
她的钱,都在存折里,存折藏在她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钱也不多,她要是没了,让蒋赟和姑姑分一分,她要是活下来,就会把钱带走养老。
她跟着女儿走,以后,蒋赟就一个人留在钱塘了,放寒假后,蒋赟可以坐火车去姑姑家过年,她出钱。大过年的,哪能把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留在钱塘?
她叫蒋赟不要担心,她命很硬,没那么容易死,她还要看着蒋赟考大学呢,要看他结婚生娃,还要住他买的、带电梯的大房子!
蒋赟笑了,抓着奶奶的手贴在颊边,说:“奶奶,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两天后,李照香进行了胃癌肿瘤切除手术,切掉了病灶处的半个胃,手术很顺利,麻药效果消失后,她就醒了过来。
蒋赟又一次见到翟丽,那个女人依旧柔弱悲戚,眼睛很肿,像是这几天都是以泪洗面,看到蒋赟,她向他伸出手,嘴才张开,蒋赟就先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