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淑月这才试着开启结界,将正和道远对峙的宜川救了进来。
二人相见的一瞬间,唐淑月与宜川的目光对上。宜川神情警惕,唐淑月有些好奇。
也就是那一瞬间,即便是失去记忆的唐淑月也敏锐地察觉出,那是属于情敌的目光。
“……原来你一直在意的是这个。”林宴和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他不是完全没有察觉,重逢后的唐淑月时常欲言又止,总是有话要说,可又总是中途忍住。
你在忍耐什么呢?林宴和想。失去记忆后的你到底是不能如以前那般信任我了么?即便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微平生,你也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却不肯把心底的话说给我听。
他万万没想到,唐淑月忍耐的话语,原来是和宜川有关。
“是啊,”话已至此,唐淑月也没有什么必要忍下去,痛快地承认了,“我讨厌宜川总是看着你,我讨厌你和她度过一段我不知道的时间。我讨厌自己在山中一天天想着你的时候,你身边的人却不是我。”
平心而论,宜川长得非常漂亮,实力又强。如果唐淑月没有察觉出宜川行为举止中不自觉流露出对林宴和的依赖和眷恋,她大概会很喜欢宜川。
但是在察觉出宜川的感情所在之后,唐淑月便再也做不到这一点。
“我不能够。”
唐淑月曾经以为,自己内心所有的怨恨与黑暗都被掩埋了唐家庄的那座坟墓里。当时年仅五岁的唐淑月一厢情愿地将阿娘的悲剧归结到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父亲身上,并决定在变得很强之前,绝对不要见到自己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
但在看到宜川之后,唐淑月忽然明白了,嫉妒是什么东西。
“作为荆山之主,我当然不能因为这种小事针对她,不然会丢了荆山派的颜面。所以我尽可能地对她好,把她当做贵客招待,因为她名义上还是荆山派少宗主的朋友。”她低低地笑了起来。
“但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我已经照顾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了,师姐都挑不出什么错来,可又觉得暗中嫉妒她的自己是个卑鄙小人。”
明明脸上还在笑,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从唐淑月面庞滚落下来。她骤然松开林宴和的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大片大片地漫开,濡湿了唐淑月的指缝。
“我知道了。”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宴和张开双臂,珍而重之地将唐淑月抱进了怀里,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唐淑月的发顶。
于是唐淑月又闻到了,布料中深藏的阳光气息,一如很多年前林宴和背着她下山时那般热烈。
“之前和宜川在中州行走的时候,因为想要伪装身份迷惑南芷的视线,所以没有刻意地去解释我和宜川的关系。”
“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我很抱歉。”林宴和收紧了胳膊,“因为从前我不管和谁一起说话,你都显得漠不关心——”
说到这里,林宴和忽然意识到唐淑月已经不记得他们从前的许多事,再提也不过徒增伤感而已,当即住嘴不再说下去。
“我哭起来是不是很丑?”唐淑月也不问从前的自己是何模样,她将脸埋在林宴和的肩膀上,怎么也不肯把头抬起来。
“其实你回来之前我是从来不哭的,师姐可以作证。”
“一点不丑,比苏师姐笑起来还好看。”林宴和哄她。
“苏师姐不怎么笑吧。”唐淑月提出质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噗嗤”一下子笑了出来。
于是林宴和也笑了起来,吻了吻唐淑月的头发。
“‘林宴和一时看呆了去,苏染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比唐淑月的笑颜还娇美三分。’”
曾经被师妹当成话本读出来的笑话,曾经令自己反感不已的故事,如果能让淑月暂时忘却那些不必要的自我谴责笑一笑,倒比自己当初想象的更有价值一些。
轻轻拍打唐淑月后背的林宴和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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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原谅自己章
“所以唐师叔当真要走?在这种关头?”杨柳不可置信。
苏染一言不发。
自杨柳拜入荆山派门下, 她很少见唐淑月主动离开荆山。除去海内西南那一次,唐淑月受到血统的召唤不得不离开,孤身去了昆仑虚。
只除了这么一次, 唐淑月一直长久地驻守在山中, 一边提防着可能存在的妖族卧底, 一边等着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修真界认定的叛徒林宴和。
对于荆山派大多数人来说, 唐淑月几乎在这四年中成为了荆山派的某种象征。只要她还在,荆山派就绝对不会出事。山中那些年轻弟子坚信, 即便是南芷率着大军亲临,唐淑月也能在南芷的眼皮子底下将山门弟子安全带走。
因为她是唐淑月。
“林宴和说我应该试着去信任你们, 没了我的你们也一样能把荆山守护得很好。”唐淑月眼睛弯弯。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打算试一试。”
如今的帝台神器已经被污染,妫无咎被困在棋盘中生死不知。南芷对荆山派虎视眈眈,只是迫于妫无咎一党的威慑,不敢擅自出兵,唐淑月即便留在山中, 也不能再动用神器的力量给予荆山派以庇护。
唐淑月想, 也许自己亲身上休与山向众位侍神者道歉,也许还能求得一丝原谅。
“别去。”苏染难得没有第一时间纠正唐淑月的称呼问题, 声音沙哑。
想要说什么的杨柳被自己的师父打断话头,原本要说的话也忘在了肚子里。唐淑月看了一眼苏染极不好看的脸色,知道她还在为自己当日没能将贺云书擒下而自我谴责,暗叹一声。
“那是意外, 师姐你不也重伤了他吗?”唐淑月安慰, “大乘期不敌元婴, 即便贺云书成功逃回岐山派, 传出去他们岐山派也颜面无光。”
“何况巫九自己也说过,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贺云书在岐山派的下场会比当日被师姐你抓住还要惨烈。”
而苏染只是摇头:“是我的错。”
错在明知道贺云书是岐山派一手栽培出的弟子,却以为他会与他师父有所不同。苏染面对着满地横陈的尸体,心中想着的是自己曾经对贺云书存过的一丝柔软。因为觉得贺云书屡战屡败的经历有些可怜,对他想要打败自己进而走火入魔的执念也有些同情,所以日常起居中难免会对他格外宽容与留意一些。
这点“留意”和“手下留情”与前一晚门派弟子断裂的身体对比,几乎灼痛了苏染的眼睛。她开始仇恨自己,愤恨着自己当初的心软,恨到不能自已。
“巫九没有及时发出示警的那件事,我已经问过了他缘由,虽然能理解他当时的想法,但因此折损了我山门弟子也是事实。”唐淑月面色严肃了起来,“说起来其实不是师姐的错,而是我当初考虑不周,因为私下的交情,忽略了巫九并不是我门派弟子的事实。将这么重要的工作交托给外派弟子,还是本身就与岐山派有深仇大恨的巫九,本身就充满了危险。”
“所以要把巫九杀了偿命吗?”杨柳似懂非懂。
“冤有头债有主,动手杀人的是贺云书,巫九只不过是给了他逃跑的机会。”唐淑月道,“何况巫九本身最擅长藏匿,如果他下定决心逃跑,我也很难将他抓……”
话说到一半,一张传音符自唐淑月面前凭空出现,打断了唐淑月的话头。
“我要走了。”唐淑月只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黎师兄此次虽在战斗中受了不轻的伤势,但也因祸得福有所领悟闭关去了。山中事务我已委托给池师兄,其他人我并不放心。”
“连我也不放心?”
“以前的师姐,我自然是信任的。但师姐你也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并不算好吧?”唐淑月将手放在苏染的肩上,苏染只觉得一股热烈的火焰气息从自己的肩膀流入,并不伤人,反而令自己体内多了一份暖意。
这就是属于凤凰的治愈之火吗?苏染想。
“四年前我一个人回到荆山派,带着大家从中州逃走,从那时开始我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决定,会不会使大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唐淑月忽然说。
“但实际上我不可能不会犯任何错,一开始我还会自责,觉得如果自己当初这么做的话,可以让大家的损失变得更少。但很快我就发现,自责这种情绪并不能改变我犯下的错误,只会让我陷入低落的情绪无法自拔。如果我沉溺于这种自我满足的谴责和自我唾弃,只会让荆山派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所以,不要为了那种人难过。”唐淑月拍了拍苏染的肩膀。她本来就不太擅长安慰别人,这番话已经算是搜肠刮肚后的结果。
原谅别人很容易,原谅自己却很难,至少对唐淑月来说是这样。她虽不清楚苏染为什么会将贺云书的逃脱和弟子的死亡归咎于己身,但唐淑月想,师姐还是不要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会比较好。
立场一开始便泾渭分明,结局也早已注定。当年岐山派和荆山派关系还未差到如此境地时,唐淑月便知道贺云书实力过人,且心性坚忍,天赋远超自己,可也从来没想过要与他交好。
不完全为了林宴和,更多的是因为没有必要。荆山派宗主的入室弟子,还没缺朋友缺到这个地步。
“你犯了什么错,还有自责过?”苏染问,“我怎么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是应该关注的重点吗?”唐淑月有些无语。她潇洒地大手一挥,表示这是无关紧要的问题,随之一跃而出。
杨柳正要追出去送客,却见外面早已没了唐淑月的踪影。
“这么坚决地要一同前行,应该已经把话说分明了吧,那两个人。”
“欸?”杨柳回过头来,却见自己师父的脸上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
“真是的,我都在做些什么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寂寞,苏染却在微笑,带着些许自嘲。原本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少女,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坚冰融化,流成了春日中潺潺的溪水。
同时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冰封在了水面之下。
“师父应该多笑一笑。”看呆了的杨柳回过神来,认真地说。
“嗯?”
“因为会很漂亮,”杨柳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的话,应该很难不会被师父方才的神情打动。”
“……没大没小。”苏染重新板起了脸。
唐淑月离开院子之后,并未如苏染所想那般直接前去与林宴和汇合。她一声唿哨,通身雪色的白狼凭空出现在唐淑月面前,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然变成一身白衣的少年。
蛇山狼妖山雪半跪于地,头上两只长耳顺着低垂的头耷拉下来:“主人有事吩咐?”
因为山雪的身份特殊,又极为擅长幻术,是伪装身份刺探消息的好材料。因此唐淑月当初命他伪装身份混入妖界,打探妫无咎一派的消息。
如今妫无咎已然被擒,青蛟族如今的族长也到了荆山派,所以山雪没有继续在妖界卧底的必要,接到唐淑月的命令之后便连夜赶回了荆山。
“我有事要出一趟远门,但是对宗门中一些人不太放心。”唐淑月示意他起来说话。
“主人的意思,是要我去监视?”山雪抬起头,长长的耳朵一抖。
“并不是要你一天到晚贴身跟踪,只是平日里记得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唐淑月顿了顿,“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保持一定距离,不要让他发现你的存在,保护好自己。”
山雪的身份特殊,化形的时间晚,又颇为擅长幻术,藏匿伪装的本事比起巫九来只多不少。唐淑月后来将他派去妖界卧底,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山雪的人影。荆山派许多年轻的小弟子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山雪一面,因为他即便在山中的时候,也大多时候选择了利用绮罗幻术隐藏身形。
“是什么人?”山雪微微皱眉。唐淑月以前让他跟踪别人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强调要保持距离。
这次却特地嘱咐了他要保护好自己,怎么看都是相当难缠的角色。
“是……”
唐淑月低沉下去的声音被林间的风卷入云岚之中,怎么也分辨不清。
听清了那个名字的山雪瞳孔骤然放大,露出了相当惊愕的神色。
“可他,不是主人你——”
唐淑月苦哈哈地笑起来。
神葬之所,苦山脚下,赤色草丛中。
红白头发的渔夫坐在破烂的蒲团上打盹。
他的鱼钩上并没有饵食,那些游鱼却还如往常那般簇拥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吸引。它们绕着鱼钩团团打转,却也一个都不咬钩。温暖的阳光照在这位疲倦的侍神者身上,为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
“噗通”一声水响,一块石子落入湖中,惊散了鱼群。
“你来做什么?”
渔夫睁开了眼睛。
苦山侍神者众多,妖兽山膏化形却只有三个,最为年长的丹火,头发半红半白的丹离,和年纪最小的少年丹宣。
山膏天性脾气暴躁,最好骂人,但侍奉神灵之人当然不能满嘴脏话,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山膏化形便统统要修十年闭口禅。这正是少年丹宣受到惩罚的第十年,熬过今年,他便可以重新再说话了。
如今丹离问话,丹宣也无法用语言回答。他蹲在自己兄长身边,指了指遥远的赤色草丛尽头,又指了指丹离的胸口。
“有人找我?”丹离重新合上眼睛,“让他找去,不能靠自己力量上山的人,注定和苦山无缘。”
丹宣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如果他有见识过人间的拨浪鼓。他伸出手,用力地捣了捣兄长的胳膊肘。
“小屁孩翅膀硬了是吧?”丹离被戳得一下子跳了起来,“竟然敢吵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