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知雾哪里晓得分寸,见许父不理他,又看向当事人许孜,攥着袖角语气弱弱地和他商量,“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童养夫,不要当我哥哥啊……”
许孜:“……”
许父不忍卒视地将许知雾拉过来,神色认真地与她说,“小孜就是你哥哥,以后不要再提什么童养夫了,知道吗?阿雾要是再提,一个月不准吃零嘴。”
这话于许知雾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她扁了扁嘴巴,万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而后许父趁机教育她,“方才阿雾说哥哥很讨厌,哥哥听见了是不是会伤心难过?”
一旁的许孜瞧出许父是在教导女儿礼仪,便看着并不出声。
在许知雾眼里,就跟等着她的道歉似的。
可她根本不是说许孜讨厌啊,她就是对哥哥这个身份没有一丁点好感。
许父拉着许知雾的手说:“好阿雾,跟哥哥道歉,道歉了才是好孩子。”
她又没说他坏话,为什么一定要道歉,爹爹还拿她的零嘴威胁她。
许知雾捏紧了手里的绢布小猫,方才的纠结迟疑统统化作憋闷,不情不愿地说,“对不起嘛。”
随即在许父转身去和许孜说话的时候,自以为隐蔽地瞪了许孜一眼。
仿佛瞪了这一眼,她才没有白白道歉。
许孜瞧见了,面色却丝毫未改。
许母将许知雾拉到坐榻上,拿帕子给她擦去了泪花,又捏着她鼻子让她擤出来。
许知雾斜着眸子瞧了许孜一眼,他还在听许父说话,时不时点一下头应一声,根本注意不到她。
但是……但是许知雾还是有些难为情,她摇摇头,躲开了许母的帕子。
当日许父便吩咐下人将许知雾旁边的松风院收拾出来,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也一并添置了。
因此许知雾透过垂花门便能瞧见仆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是平日里少见的热闹场景。
然而这份热闹全因为那个新来的哥哥。
屋里的两个丫鬟也跟着走出来,绿绮想要将许知雾牵进屋,却被许知雾躲开了。
另一个丫鬟焦尾以手作扇状,在鼻子前头来回扇个不停,皱着眉道,“这进进出出搬来搬去的,尘土都飞到天上去了。”
焦尾见许知雾一直瞧着垂花门外头,便笑着问,“姑娘想要出院子去?奴带姑娘玩耍吧。”
许知雾连连点头,“嗯,我要玩。”
焦尾牵着许知雾便往外走,而后转头对绿绮抛了个笑,“绿绮就别跟来了,屋里的活儿还要人做呢。”
许知雾听不出这些话里的小九九,有人能带她四下里逛就很开心了。
焦尾不敢把许知雾往前头的内堂带,便只好往后走,在花园里头转了转,而后在回廊里穿行,许知雾意犹未尽,还想走得更远。
“哎呀,姑娘。”焦尾惊呼一声,她正走得发热,想擦一擦汗,结果往身上一模却没摸到帕子,犹豫了下对许知雾说,“奴的帕子不见了。姑娘站这儿别动,奴回去找找立马回来。”
许知雾等了一小会儿,隐隐听见院墙那边有笃笃的声响,还有某种道不出的香气,也不知道那边是在做什么。
她瞧了瞧焦尾离开的方向,有些耐不住地踢了踢脚尖,而后挨着墙根悄悄挪了挪步子。
她越挪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
许知雾循着声音和香气跑过去,只见院墙一角有个粗糙的木质小门,她费了劲儿推开门,外头竟别有洞天!
好多的人,都在各做各的事情。
那个笃笃声响是一个妇人拿着捣衣槌往盆里敲打呢,隔了道墙,有个男子正站在□□上将一块块饼状的玩意儿往梁上挂,不仅如此,还有人在绕着一个大大的圆盘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都在玩什么?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地方?
许知雾认不得这些人的面孔,这些人却好似认识她。
率先看见她的是那个捣衣裳的妇人,妇人惊呼一声,“姑娘!您怎得来了我们这腌臜地儿!”
她往许知雾身后一瞧,没有跟任何丫鬟,顿时慌乱道,“姑娘您快别过来了,就站在那处别动,小心过来脏了您的脚!”
另几个做活的下人见状也附和,“姑娘您快回主院吧,来我们下人院子平白脏污了您!”
许知雾愣在当场,她眼里一张张面孔全是紧张惊慌的,哪怕堆着笑,也像是在极力将她往外推。
原来这么多人都不喜欢她吗?
许知雾无措地往后退。
……
此时一个小厮正带着许孜熟悉府邸,远远看见许知雾站在下人房的小门处,便道了一声,“坏了。”
许孜循着小厮的目光看过去,“为何?父亲母亲不让阿雾妹妹去那里?”
“老爷夫人自然不乐意姑娘去这些地方,公子有所不知,咱们姑娘是好奇心最重的,以前见了卖糖画的,竟也要去学做糖画!老爷夫人无法,便给了那老丈人一些银钱,让他带着姑娘做出来。结果姑娘做完了不算,还要当街吆喝!”
听了小厮说的,再加上许知雾背着许父悄悄瞪他的那一眼,许孜心下算是对许知雾的性子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这小厮叹了一声,头疼地说,“绿绮焦尾怎的也不跟在姑娘后头照看着。罢了,公子您先在此地等奴,奴去把姑娘带出来,免得她起了兴致要去做下人的活。”
许孜闻言笑了笑,“我去吧。”
……
许知雾若有所感地往后瞧,在小门处见到了一道月白的人影。
许孜正站在小门外头看着她,与她目光相接之后便轻轻弯唇而笑,“方才见阿雾妹妹一个人往角落处走,不放心便跟了上来。阿雾妹妹想要瞧瞧下人房?”
大抵是在这么多陌生人里头终于见着了一个眼熟的,许知雾对他的抵触都少了一些,点点头,抬起下巴说响亮地答,“我就随便看看。”
许孜径直走过来,蹲下身平视许知雾,缓缓道,“自然可以,这里是许刺史的府邸,阿雾是许刺史的女儿,整个许府都没有阿雾去不得的地方。”
他的语调平和,却叫那些抗拒许知雾的下人目光躲闪起来。
这些下人随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眼前的少年至多只有十四五,哪里会是故意暗讽他们?
许知雾觉得许孜说得很对,她重重点了头,将手递给许孜,又骄矜地抬了抬下巴。
许孜会意,笑了一声,将许知雾那只软乎乎的小手牵牢了。
他慢慢牵着许知雾往前走,见许知雾眼睛亮晶晶,还笑着向她解说,“那是在洗衣裳,不过阿雾的衣裳不归她洗,她洗的应当是主院下人的衣裳,洗衣裳很累很累,手也会疼。”
许知雾一听,就对洗衣裳不感兴趣了。
许孜继续,“这人挂的是酒曲,日后可以收下来酿酒,不过阿雾现在还小,不能喝酒……”
许知雾听了个囫囵,却满足极了。
她不喜欢别人因为她是小孩子,就敷衍她或是不肯告诉她。
而这个“哥哥”却耐心地一个一个说给她听,走得也很慢,声音也很好听。
她好像一点也不讨厌他了。
于是友好地问许孜,“那你能喝酒吗?”
许孜答,“我也不能。”
许知雾惊讶地看过来,“你也不够大?”
“嗯……年十二。”
“可是你看上去好高,我以为你好大好大了!”
许孜:那倒不至于……
许知雾还纠结着年纪与身高的问题,比划了一大截,“你就比我大六岁,却比我高辣——么多!”
许孜闻言正想怎么安慰她,却听她极为自信地说,“也就是说,再过六年,我就有你这么高!太好了!”
“……”许孜动了动嘴唇,也没去打击小姑娘自信心,于是保持了沉默。
许知雾忽地伸手一指,“我想去看看那个怎么做的,你带我去吧。”
终于来了。
许孜倒没有头疼的感觉,耐心诱导她,“一块酒曲要做很久,我带阿雾妹妹去看的话,看到明天也看不完。不过阿雾妹妹且看,那边的酒曲都已经做好了,我们去帮忙挂上可好?”
“好!”
此时酿酒房里头一块块酒曲都已经绑好,只差挂在灶上,许孜便带着许知雾去帮忙递酒曲饼。
挂酒曲的下人原本犹豫,见许孜言行举止都很稳妥,这才没有出言阻拦。
许知雾是第一次见到酒曲,好奇地翻看了一阵,雀跃出声,“你抱抱我,我递上去。”
很快,许知雾腰间一紧,脚便离了地面。
她双手举着酒曲饼低头看。
许孜的眉浓而不粗,睫毛很长,眼瞳是沉静的深黑色。
此时正抬眼迎着她的目光。
许知雾不躲不闪,甜甜一笑,“谢谢。”
到底还是没有喊他哥哥。
她已经摸到了酒曲,好奇心得到了满足。
递了几块之后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许孜笑,将许知雾放下来,而后牵着她往回走。
许知雾走了几步又转头去看那些个下人,他们原本很抗拒她的到来,如今却没了原本的惊慌抗拒,一个个安心地做着自己的事。
多一个许孜,就这样不同么?
他们应该很喜欢许孜吧?
她哪里晓得,这些人是觉得她摔了磕了都有许孜担责,怎么也与他们不相干,这才放心地让许孜带她四下里瞧。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焦尾也找过来了,瞧见许知雾被许孜牵着手走在院墙下,一个是皎皎少年,一个是乖甜女童,原本是很养眼的画面,焦尾却心头火起,走过来便刺道,“公子竟将姑娘带到了下人房,可叫奴婢一通好找。”
“唔……”许知雾正想说什么,便听许孜淡淡开口,“你若是走得再久些,就不止是一通好找了。”
而后不再理会焦尾,转而蹲下身看着许知雾,温声嘱咐,“下次一个人的时候就站在原地不要动,不然会有坏人将阿雾抓走,怕吗?”
哪知许知雾响亮答道,“不怕!”
许孜失笑,她这是从没见过坏人吧。
而焦尾也从许孜话中听出是许知雾自己走开的,知道是错怪了许孜,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唯有红着脸将许知雾牵走。
头顶的蝉鸣孜孜不倦,后头的许孜看着两人一高一矮远去的背影,攥了攥手心。
手心有些微的潮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孩子手汗多。
这样温热潮湿的触感叫许孜蹙紧了眉。
他取出帕子包住手掌,将手心擦了又擦。
身后传来脚步声,想必是带路的小厮过来了,许孜收起手帕,面上又挂上笑容。
第3章 小马驹
“我过去找姑娘的时候,还听见钱二家的夸赞那个新来的公子温雅有礼好教养呢。哦对,钱二家的现在去了松风院伺候,改名叫松涛了。”焦尾一边给许知雾松头发,一边对绿绮说,“我瞧着,公子一来就讨了不少人喜欢,真真有本事。”
焦尾想起找到许知雾的时候许孜那一句淡淡的嘲讽,以及他转瞬就移开的目光,心里总是憋了一口气似的。他生得好看又如何,小小年纪就那般目中无人!更令人难受的是,他对钱二家的那些人笑脸相待,对自个儿却没什么好话,还看人下菜碟儿不成?
于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酸,“他还真是好命,原本的出身或许还比不得我们,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转眼就成了州府公子,人上人了!难怪眼高于顶,瞧不上我们这些个婢子。”
绿绮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而焦尾说得起劲,见许知雾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好似要坐着睡着了,便止了话头唤她,“姑娘,姑娘,您要这时候睡,头发扯疼了可别怪罪奴。”
许知雾咕哝一声,勉强睁开了眼睛。
“姑娘,奴有句心里话对您说,您可别和老爷夫人说。”焦尾将许知雾的发绳取了下来,凑近了些说,“姑娘是女孩,而公子是男孩,日后继承家业都是男人的事。姑娘您多了个哥哥,日后家底也要被抢去多半呢!”
许知雾敏锐地听见了一个“抢”字,稍微清醒了些,“谁要抢阿雾的东西?”
“奴也是心疼姑娘才会说这些……老爷夫人原本只有姑娘一个,姑娘想要多少好吃的好玩的都可以,如今姑娘多了个哥哥,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分一半给那个哥哥。”焦尾换了种许知雾方便理解的方式说,“姑娘愿意把这些好吃的好玩的都让出去一半给别人吗?”
许知雾一想就觉得很难受,她的好吃的好玩的已经很不够了,竟然还要分出去一半?!
半梦半醒间,许知雾呜呜摇头,焦尾还想说什么,却感觉到肘弯一重。
低头一瞧,她家姑娘的下巴挂在她肘弯里,软嫩地脸颊被挤得鼓起来,长长的眼睫毛乖巧地覆下。
已然睡得香喷喷。
……
这是谢不倦在许府安置的第一晚。
从此以后他便是许孜,有了全新的身份,全新的生活。
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姑姑,显然是在许府很有资历的老仆。
“公子唤我一声善姑就好,公子和姑娘这两个院落都是老奴打理的。”善姑面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笑,许孜很熟悉这种笑,他在宫中常常见到——分辨不出喜恶的纯粹出于礼节的笑容。
许孜也笑着唤了声善姑。
“公子可还有什么缺的?尽管与老奴吩咐,明日好去为公子采买。”
“劳善姑费心,暂时也想不到什么缺的。”
善姑点点头,慢吞吞走近,“那好,公子先这么住着,若是觉得少了什么,过几日吩咐老奴也是一样。今日也不早了,熄了灯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