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鸢忽然想起了七岁那年,她第一次回爸爸的老家过年,那是一个临海的小渔村,太阳和风都很大,空气里飘着腥咸味,她的堂姐堂哥堂弟堂妹个个皮肤黝黑,牙齿很白,笑起来特别好看。
他们一开始躲在屋里偷偷看她,等同桌吃了饭后,便兴高采烈地围着她,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和她聊天,问她城市里的各种事,还带她去海边玩,手拉手迎着阳光尽情地大笑、奔跑。
那是她儿时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曲鸢清楚地记得,年二十九的黄昏,一艘艘渔船满载归来,碧波逐浪,水花晶莹,夕阳把沙滩染成了柔和的金黄色,她和堂姐弟妹们围成圈,用沙子堆出城堡。
年纪最小的堂妹奶声奶气地问她:“姐姐,你是不是也住在这样的城堡里?”
“这还用问?!”堂弟很聪明地接道,“童话书里写了,公主都是住在城堡里的,等她长大了,就会有骑着白马的王子来娶她,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小堂妹用沾着沙子的手抓住她裙摆,大眼睛眨啊眨的:“姐姐,我也想住你的城堡,可以吗?”
“我也要我也要!!!”
曲鸢还没回答,妈妈冷着脸走过来,呵斥道:“你们别跟她玩,脏。”
小堂妹吓得马上把脏手从她裙子上移开,哭着跑回家了。
大人总是最清楚,怎样轻而易举地摧毁一个孩子的世界。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小玩伴们渐渐跑远,没有一个人敢再亲近她,过完春节回到S市,从此便没有见过面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妈妈精准地掌握了她的软肋,一击即中。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脚步声由远及近,护工进来了,曲鸢挣脱不愉快的回忆,收回手,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徐墨凛从沉睡中清醒,睁开眼,第一时间去找她,遍寻不着,护工告诉他,她两个小时前就离开了。
他眸光一点点地暗了,如同明月坠落深海,最后亮光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黯淡。
曲鸢没回公司,请了病假,打车回到星河苑,关上门,跌坐地面,弯着腰,双手抱住膝盖,起初压抑着呜咽,后面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
成年人的崩溃来得快,去得慢。
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哭哑了嗓子,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反而好受了些,哭累了,曲鸢拖着软绵绵的腿走进客厅,趴到沙发上,拿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
“今生母女情分已尽,以后就不必再联系了。”
发送成功。
她删除了妈妈的所有联系方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觉。
那只被关在牢笼里的小老鹰,挣脱束缚,飞向高空,自由翱翔,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东西能困住它。
曲鸢的内心恢复了平静,想了很多很多和他有关的事,从初识到求婚,再到婚后两年的点点滴滴,从他失忆到恢复记忆,从误会产生到真相浮出水面……她听见了自己心底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既然过去已不可挽回,离婚,结束这一切,就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她不是意气用事,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且不会后悔。
这场婚姻没有给他们带来幸福甜蜜,带来的只有痛苦和折磨,因为彼此相爱,所以才要离婚。
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曲鸢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任何人,她向总部打了报告撤销离职申请,等徐墨凛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检查结果没有问题,被批准出院那天,她换上5月27日穿的浅紫色收腰纱裙,搭配Jimmy Choo粉紫闪钻渐变高跟鞋,细细地描眉画唇,这次她用的是C家经典款斩男色口红,红唇莹润,风情潋滟。
曲鸢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妆容精致,明眸皓齿,雪肤细腻,白里透红,纤细腰身盈盈不足一握,白皙的脚踝在粉紫色映衬下,熠熠生辉,仿佛行走在星河之中。
她眸底浮现清浅笑意,犹如星光遍撒,转了个圈,裙摆飞绽,如繁花盛开。
心情极好的缘故,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完成一场随心所欲的独舞。
不为取悦任何人,只为取悦她自己。
时间差不多了,曲鸢抱着一束百合花,来到中心医院,病房里,护工正忙着收拾行李,高尚看到她出现,眼睛顿时一亮,给护工使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走出,给他们留了私密空间。
徐墨凛穿着烟灰色衬衣,笔直地站在窗边,侧脸轮廓分明,视线相撞的瞬间,那双漂亮桃花眼漾起微光,仿佛深夜的灯塔,沉静而温柔,在等待着她这艘远航归来的船泊岸。
一周没见,有种隔世之感,可思念分明已深入骨髓。
曲鸢杏眸笑意流转,慢慢地走近,将百合花递给他:“恭喜出院。”
徐墨凛接了花,隐隐有所预感,深沉而克制地看着她,心间涩意滋生,空寂如茫茫荒野。
曲鸢红唇微弯,嗓音清软,认真地说:“徐墨凛,我们离婚,好不好?”
第46章 取悦她 离婚
“徐墨凛, 我们离婚,好不好?”
徐墨凛呼吸停滞,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碎裂成一片片, 碎片刺入血管,随着血流通向四肢百骸,横冲直撞, 难以言喻的痛楚汇集到眉心,头晕目眩,身形微晃,他靠到窗台上, 手紧紧攥住了窗帘,额间、颈侧、手背,青筋若隐若现。
住院的这些天,他大部分时间在昏睡, 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梦。
他站在薄雾笼罩的湖畔, 望向不远处开得正好的粉色荷花, 其中有朵含苞欲放的初荷上,栖息着一只小小的雀鸟, 它不捉鱼,只啜饮花上露珠, 慵懒地照水用红色嘴巴梳理绸缎般的蓝色羽毛,时而歪着脑袋, 打量他。
他朝它伸出手。
蓝羽雀鸟停下了所有动作, 安静地看着他,然后振翅飞远。
他落空了很多次,终于等到它的回应。
它停在他手心,不停地去啄上面的纹路, 他轻抚它的头,它轻啄他指尖。
它好像对他格外信任与依恋,趴在他手心睡着了,他耐心等它醒来,朝着蓝空举高了手:“飞吧,你是自由的。”
它从此从他的梦境里消失了。
眼前的女孩子清眸含笑,亮如繁星,流光四溢,没有半分的黯然神伤,徐墨凛怀着奢侈的期盼,以为在误会澄清之后,她会对他,对他们的婚姻有所留恋,可她离婚的念头坚不可摧,从未动摇,从始至终,被困在情爱里的人,只有他。
他等到了来自她的审判。
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他是做错了事,不至于连改正、挽回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判出局。
徐墨凛仍抱着一丝幻想,如果跪下去恳求,能让她心软,回心转意,那么,他会毫不犹豫。
在自己老婆面前,要什么面子和自尊心?
没用的,她心意已决。
她想要的自由,他会给。
曲鸢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书和一支钢笔,放到病床边的桌面:“遇见你,喜欢你,和你结婚,我从没后悔过。”
她的话简直是在剜他的心,怎么可以用这种柔软的语调,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徐墨凛缓慢地在椅子上坐下,翻到末页,盯着签名处,久久未动,犹如一座冰雕。
她已经在属于她的位置签了“曲鸢”二字,“鸢”字最上面的“丶”没有缺失,工工整整,棱角如利刃,锋芒毕露。
两人的名字出现在同一页面,最终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们之间,再没有可能了,是吗?”
曲鸢听到他轻轻地问,喃喃自语般,她瞬时心软了下,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徐墨凛已经从她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低声道歉:“对不起。”
他在心里默默地补了声,徐太太。
也许是最后一次这么叫她了。
这句对不起,是为他过去对她的冷落,犯下的所有错误,让她伤心、难过、失望、绝望,占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时光,得到了她最珍贵的喜欢,却没有给她的爱情和婚姻一个好的结局。
曲鸢悄悄红了眼眶,笑着告诉他:“我要跟你说的是,谢谢。”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谢谢你,喜欢我,爱我。
“好。”徐墨凛也笑,他不再说话,握着笔,在纸面落下了“徐”字的第一撇。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见。
外公寿宴,很多年轻女孩子跟着受邀的父母前来参加,他素来不喜热闹场合,陪着外公见了几位重要客人,眼角余光不经意地往楼下轻扫过去,女孩子们发出此起彼伏的低呼声,窃窃私语着他是在看她们中的谁。
他对此类情形司空见惯,甚至有些烦躁,为她们的肤浅和无意义的争论。
直到,他留意到角落里立着的娉婷丽影,她一袭白色棉裙,黑发如瀑,垂至腰间,鹅蛋脸,白皙如瓷,眉眼不笑而弯,很舒服干净的长相,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尽管全身上下没有珠宝首饰的点缀,可她是现场所有女孩子中最耀眼夺目的,就像满园盛开的花,一枝独美,幽香盈盈,谁也压不过她,只能沦为陪衬的背景。
相比其他人略显矜持的目光,她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眨不眨的,红晕从面颊迅速蔓延到耳根,毫不掩饰。
正如她眼里流露出的,赤诚,热烈,炽热,纯澈。
当时的她给他留下了独特印象。
“徐”字写完,初见的回忆画上休止符,“墨”字的第一竖,徐墨凛脑中闪过的是新婚之夜,她面染羞色,抱住他的画面,如果那时他没冷硬地推开她,而是抱着不放,像世间所有夫妻一样亲密结合……
他生病时,是她守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
他胃不好,她研究食谱,学着一日三餐亲自给他做。
无论工作到多晚,她都会等他回家。
在失忆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夜夜相拥而眠,浓情蜜意,共同领略感官与灵魂的极致欢愉。
徐墨凛眼底涌上热意,笔尖不是行走在纸面,而是一笔一划地刻在他心上,血肉模糊,“墨”字的最后三笔,几乎力透纸背。
“凛”字两点,他已有些握不住笔,不受控地画出去长长一截。
只要写完这个字,他们之间就再无关系。
以后会是哪个男人有幸承接她的全部爱意?和她共筑新的家庭,生儿育女,相守相依,陪她看尽余生的好风景?
光是想想就心如刀割。
徐墨凛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她所愿地签完了名字,刚收住笔锋,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掉落,砸在“墨”字上,往两边晕开,冲散了墨迹。
曲鸢不由得露出震惊之色,他哭了??!
向来清冷自持,从容淡定,真实情绪深藏不露的徐墨凛,居然当着她的面……哭了。
美人落泪,眸染水光,楚楚可怜的画面难得一见,曲鸢不合时宜地看呆了,尤其是,他眼尾处晕染的薄薄红晕,肤色白皙,格外明显,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脆弱易碎的艺术品。
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男人哭起来这么美的。
徐墨凛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两根长指按着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推给她。
他为了救她受伤,还没完全痊愈,又添了心伤,而且伤得不轻,不然也不会失控落泪了,曲鸢多少于心不忍:“徐墨凛,你还好吧?”
几秒后,徐墨凛重新偏头看她,浓密卷翘的睫毛还是湿的,像是受尽了万般委屈,他似乎有很多话说,但最后只是摆摆手:“你走吧。”
曲鸢知道此时他需要独处冷静,她收起协议书,虚掩着门,离开了病房。
午后阳光丰盛,金灿灿的光泼洒得到处都是,她眯了眯眼,回头望,轻声地和他告别:“再见。”
接下来是为期七天的国庆假期,曲鸢宅在住处,夜里失眠,听歌,看电影,白天补觉,黄昏到江边散步,学着他跟垂钓的大叔买新鲜钓上来的鱼,根据品种或煮汤,或清蒸,搭配喜欢吃的蔬菜做成烤鱼,也会钻进烟火气最旺的夜市,在路边摊吃麻辣烫,喝冰啤酒撸串,看年轻情侣在街头无所顾忌地拥吻。
她偶遇了沈暮三次,向他请教投资上的问题,总能得到一针见血的回答,他还推荐了几个前景不错的项目,她转告给甄湘,收到一连串赞叹。
7号这天,曲鸢坐孟老爷子的私人飞机回S市,徐墨凛也在,她和老爷子说说笑笑,聊天解闷,他坐在旁边安静地听,全程没说过一句话。
当晚,她住在宿鹤公馆的别墅,他则是回了孟家老宅。
次日上午,徐墨凛开车来接她,交给她一份补充协议。
曲鸢简单翻看,这是一份财产赠予协议,包括他名下的房产,股票基金,以及高达十一位数的补偿金,她下意识地拒绝:“我不要。”
她在律师拟定的离婚协议里已经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她不缺钱。
徐墨凛态度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签了字,我们再去民政局办手续,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听他意思,她不签字他就不离了,哪有这样强行送人一半家产的?
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最大程度地弥补她,让她下半辈子在物质上绝对不会有任何的烦忧。
双方对峙着,谁都不肯退让,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曲鸢旋开笔帽,签了名,示意他看:“这样行了?”
徐墨凛确认无误,启动车子,开往区民政局。
今天是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又是节后复工的第一天,结婚登记处热闹非凡,办理离婚登记的倒是寥寥无几,工作人员审查了各项资料后,两本离婚证新鲜出炉,两人在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就算正式解除了。
曲鸢摸了摸上面的国徽,打开来看了看,分一本给他:“徐先生,离婚快乐。”
徐墨凛薄唇抿成了直线,幽深眸色百转千回,沉默地接了过来。
出了门外,有风夹着日光吹过来,曲鸢深深呼吸,闻到了玉兰花的清香,男人站在她身侧,距离不远不近,他声线极哑:“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药记得按时吃,平时少喝冷饮,特别是生理期,早餐晚餐不能省,可以不吃多,但一定不能不吃。晚上还失眠的话,我有个朋友的实验室研发了新的安眠药,安全高效,要是需要,我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