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气氛不对,黑板那一头的男生,班上的体育课代表郭帅适时地过来劝阻:“好了好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别忘了你今天的任务很艰巨,再不抓紧完不成了啊。”
“可是,她也太不讲道理了吧,明明是她先撞的我。”
“哎呀,多大点事儿啊,你别那么——”
不等他俩说完,颜晞径自离开了教室。
银桦是强制学生一年四季都要穿校服来上课的,不像有些高中,只要求周一升旗的时候穿穿就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走在校园里,都会被一片起起伏伏的蓝白色海洋淹没。
颜晞喜欢这种身陷茫茫人海,谁都不用特别在意谁的感觉。
步行回到家,她换了拖鞋走进客厅,家里还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她进了自己的卧室,把书包放下,坐在椅子上,漫无目的地发了会儿呆。
下个月就要放寒假了,他们会回来吗?会一起过春节吗?
……
算了,不回来,生活也一样要继续。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开始暗下来,空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乌云的形状,正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颜晞终于回过神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拿书包,转身出了家门。
刚走出小区没多久就发现天空飘起蒙蒙细雨,她伸手,摊开掌心接了接,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回去拿伞。
但是转念想想又觉得,网吧距离小区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自己脚步快一点就是了。这雨总不可能连下几个小时。
于是继续向前走,没回头。
颜晞从开始记事的时候就住在这个小区里,五十平的房子,两室一厅,在她小时候那会儿,住他们一家三口,还算宽敞。
她五官小时候就很精致,跟着父母出去散步,总会被邻居夸长得像洋娃娃。
那个时候,爸爸也会得意地抬起头说,哎呀,这不是随了她爸嘛。
那个时候,她还算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可是后来,父亲炒股失败,欠了一屁股债,一家人把里里外外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完了,回头看看,只剩下这一套房子。
他们动了卖房的心思,却被姑姑阻止,拿出了自己六十万的嫁妆,帮他们补上这个窟窿。
姑姑说,晞晞还小,总得给她留下一个家。
那天临走的时候,姑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储蓄卡塞在她手里,说是学费,她摇着头,怎么都不肯要。
父母骂自己有毛病,矫情,不争气,她低着头装作听不见,跟姑姑说,如果有需要,会去找她。
后来,高速公路上那场事故发生之后,姑父当场死亡,姑姑下半身瘫痪,可能永远都要坐在轮椅上生活。
颜倦一夜之间就从孩子变成大人,从那之后很少笑,也很少说话。
她知道,不管是住院还是治疗都要花很多很多的钱,所以这一年以来一直在打工存钱。
为了成为在姑姑需要的时候,能够帮上忙的,有用的人。
小区附近,光是一条街上就有三家网吧,只有一家身份证查得不严。颜晞之前来过几次,前台都是同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每次都会让她进。所以后来,她都会先在门口看一眼,如果前台是他,就走进去。
轻车熟路地拐了个弯,她走进巷子尽头的那家名叫“零点”的网吧。
一推开玻璃门,就进入了那个烟雾缭绕醉生梦死的世界,颜晞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只口罩,早有防备地戴上。
上了楼梯,一眼就看到前台穿着白色T恤的黄毛男生,袖子被高高卷到肩膀处,露出两条精瘦的,布满彩色纹身的手臂。
他低着头正在点烟,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是她,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好久没来了啊。”
颜晞走进来,笑了笑,简单回答:“最近高一刚开学,压力大。”
对方了然地点点头,又问:“还是两个小时?”
点点头,她从口袋里拿出来五块钱,“麻烦给我找个人少一点的区域。”
“明白。”
对方把烟叼进嘴里,接过纸币放进抽屉里,动作熟练地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然后写了张纸条递给她。
颜晞家里没有电脑,她只有一部老旧的小灵通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之外,其他功能约等于零。
网吧里什么人都有,有□□着上身戴着耳机跟网友视频聊天的,有对着Game Over的游戏屏幕破口大骂的,也有桌面上挂着盗版电影片源昏昏欲睡的。
忍受着四面八方无处可避的烟草味道,颜晞把口罩拉高,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找到了那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前台给她开的那台机子。
本来想着高一上半学期,就一门心思好好学习,先让自己跟上银桦的节奏,但是交完学费课本费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之后,银行卡里的余额骤减,给了她非常强烈的紧迫感。
她打开电脑,在百度页面上搜索“高中生兼职招聘信息”。
很快,五花八门的页面跳出来。
她脑袋往电脑屏幕前凑近了点,一条一条仔细筛选。
两个小时过去,她的便利贴上虽然记了很多地点和联系方式,却始终想不好该联系哪一个。
找来找去都没有特别合适的。
叹了口气,她低头看了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关了机。
临走的时候,黄毛看见她,热情招呼道:“走啦?”
说完,目光瞥见她手里的便利贴,仔细看了看,恍然道:“你在找兼职?”
颜晞点点头:“还没找到合适的。”
以前初中的时候,二中对面就有满满一排小吃店,上班时间就固定在学生放学的那个点,所以她打工和上学一点都不耽误。
但是银桦旁边原本的一条美食街前几天刚装修完,现在大部分都还没恢复营业。
黄毛冲着她笑了,伸手指了指她手里写满了联系方式的便利贴,想了想:“要不,你试试来我们网吧当前台?刚好最近在招人。”
说完,像是知道她的担忧,又补充道,“我们这上班时间比较弹性,你有事的时候我还能来替,应该不会耽误你学习,工资也算可以。老板嘛很大方,人也很好,经常给我们买吃的。”
颜晞还是犹豫。
其实别的都好说,这份网吧前台的工作也挺清闲,但是……这个地方,对于她而言,实在是太乱了。
如果有男朋友的话,还能让对方每天接送自己回家,但是现在自己一个人,打这份工还是有点风险。
半晌才开口,“谢谢你,我再想想吧。”
“没问题,你想好了随时过来找我,我去跟老板说。”
从网吧出来,才发现雨还没停。
头顶的网吧招牌掉了一块漆,“零点”变成了“雨点”,还挺应景。
作为一个南方小城,连州市的冬天总是阴雨连绵,真要说下暴雨倒也没几次,就是总淅淅沥沥地滴个不停让人心烦。
今天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再不抓紧回家今天的练习题就做不完了,她无意识地跺了跺脚,双手护在头顶,低头快步走进如丝雨幕里。
月亮被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乌云遮得只剩下一条薄薄的线,脚底墨青色的石砖被雨打湿,泥泞不堪,连空气里都蔓延着潮湿的味道。
路太滑,她停下来,一步一步慢慢的走。
从网吧走出来大概五十米是红绿灯,她在十字路口等绿灯,视线里全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雨伞。
红的白的绿的黄的,她百无聊赖地去看别人伞面上的图案和花纹,发现身边的人里面好像只有自己没带伞。
看起来很奇怪,跟其他人格格不入。
漫长的90秒红灯终于走到尽头的时候,颜晞抬起头,看到马路斜对面的一家理发店里走出来一个人。
身高很优越,没打伞,顶着一头扎眼的蓝色头发招摇过市。
步子慢吞吞,正在跟谁打电话,离得太远看不清脸。
放在人群里,比自己还奇怪。
颜晞顺着人潮走进斑马线,人太多,伞面来来回回摩擦在一起,转动的时候,抖落了几滴水到她头发上。
她无奈,伸手去擦。
过马路的人太多了,里里外外,挤得喘不过气。
走到斑马线正中央的时候,一时不察,与谁擦肩。
“不好意思。”她下意识便开口道歉,一抬头,电光火石间眼睛瞥过他招摇的蓝色头发,和一闪而逝的侧脸。
眼尾天生的微微上翘,很容易跟其他人区分。
耳边隐约听到他不耐烦的声音:“行,我滚了。”
人来人往的斑马线上,他打着电话与她擦肩而过,像风一样。
天尽头突然刮来一阵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原来是他。
颜晞下意识停住脚步,下一秒,却看到前面挂完电话的人回了头,隔着茫茫人海看了她一眼。
她形容不来那一眼。
好像很淡,又好像很热烈。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被人潮推着一路走到了马路对面,绿灯的最后一秒也随之结束。
她慢慢走在人行道上,分神去想,他嘴角的伤看起来已经彻底好了,露出了原本清晰利落的侧脸轮廓。
回过念头来,又觉得自己傻,距离书店那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怎么可能还没好。
又往前走了几步,说不上为什么,她偏过头,目光轻而易举捕捉到马路对面,那个无比引人注目的染着蓝色头发的男生背影。
挺拔,笔直,走起路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傲。
那个背影走到路口,身子一晃便进了她刚刚才走出来的那条泥泞小巷。
颜晞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好像非常擅长被人记住。
第4章 转学生(03) 没有像他这样的人……
银桦今年的分班制度是四班八班重点班,十班十二班差班,其余平行。
因此,作为重点班,就算明天就是月考,今天也不会有老师带着复习,仍然在催命似的往前赶进度。
颜晞记笔记记到手指麻得动不了,下课铃叮铃铃响起,班上却没有一个人动,全都趴在桌上奋笔疾书。
她趁热打铁把刚刚数学课上一道难度很大的大题捋着思路做完,扭头问赵小楼:“你的答案是多少?”
对方看了一眼:“1/4。”
“行。”她放心地把笔记合上:“看来这几天夜没白熬。”
赵小楼看起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蒹葭,又忘了。”
“……让你早自习背英语单词。”
“好难背,记不住。”
颜晞忍不住叹气。
虽然班上没人说在明面上,但是开学时间也不短了,大家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一点,赵小楼,脑子有点问题。跟她说话有点费劲,反应也比其他人慢,平时老师都会对她格外照顾。
也就是因为这样,班上有几个吊儿郎当的男生总喜欢欺负她,比如路过她座位的时候,顺手把她桌面上的书本用手打掉,看她是什么反应。
但是她的反应实在很无聊,打掉一次就捡起来一次,从来不生气。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颜晞的保护欲被激发得很彻底,所以开学没多久的时候,就跟班上谁都不敢惹的霸王陈钦大吵一架,从此结下了梁子。
当时他俩吵得昏天黑地,一个教室的同学都凑过来看热闹,只有段小楼呆呆的,好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校服袖子,反复说,颜晞,别吵了。
颜晞心里面其实从来都不觉得赵小楼傻,傻子怎么可能数学摸底考满分,还当上了数学课代表。
不知道比笑话她的那些人强了多少倍。
当然,一码归一码,她承认,赵小楼的脑子在背课文的时候,的确经常离家出走。
比如此时此刻,语文课上,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语文老师谢意,抱着肩膀站在讲台上,笑盈盈地看着她。
赵小楼紧张得脸通红,手指无意识抠着桌面,磕磕巴巴了半天,才背下来前三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呃,宛在,水中央……”
颜晞偷偷在笔记本上潦草写下下一句的头几个字,“蒹葭萋萋”,想着这后面就是自己名字里的典故,之前跟她说过的,肯定不会忘。
刚想趁谢意不注意从桌洞底下递给她,谁知道讲台上那个看起来年轻到不像是高中老师的男人,眼尖得很,没等她手伸出去便悠悠开口:“宛在水中央,没了?”
赵小楼从来没有被老师在课堂上当众批评过,低着头,像是有点委屈似的努力回想,口中喃喃自语:“宛在水中央……中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颜晞心里面已经把这个笑面虎骂了一百遍,却听到赵小楼高兴到掩饰不住的声音:“啊,我想起来了!蒹葭萋萋!”
她语速无意识地变快,“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正常人被整个教室的同学看笑话一样盯着这么久,肯定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就赵小楼,这会儿还能文思泉涌。
眼看着又接不下去了,这一次谢意没有为难她,很随和地挥了挥手:“很好,坐下吧。”
还在努力思考的赵小楼听到这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旁边的颜晞拉着坐回椅子上,才不好意思地开口:“谢谢老师。”
年轻的男人露出一个笑,眼角眉梢都带着书卷气,语气很温和:“你背的很好,但是试卷上不会只考半首诗。”
虽然看在别人眼里,都觉得谢意是在刁难她,但是赵小楼却好像取经路上被唐僧用一通大道理感化的小妖,幡然醒悟了,接下来的整整一节语文课,罕见的没有发呆没有开小差,拿出了开学以来最认真的架势听讲,直到下课铃响起来。
谢意是一个从来不拖堂的人,不管正在讲什么内容,重要也好不重要也罢,只要下课铃一响,绝对走得比他们还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