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砚山顿了顿,抬眸看向她。
“你不是要杀人吗?去吧,杀去吧,就按你说的,恶名留给你,大好江山留给我,你与阿瑞也不必父子相认,免得他将来的名声受你牵累,”赵乐莹说着便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本宫……不对,微臣告退。”
说罢,便要离开,却被傅砚山一把攥住了胳膊。
“放开。”她没好气地开口。
傅砚山抿起薄唇。
“放手,今日起,我们便是陌路人了。”她声音又冷了几分。
傅砚山攥着她胳膊的手却愈发用力,赵乐莹忍了许久,突然转身扑进他的怀里:“你是要气死我吗?”
傅砚山下意识抱住她,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我没办法……”他声音沙哑,“爹养了我十年,我不能让他白死……”
“可你不能杀林树,至少现在不能杀,他虽野心极大,可从未真正越雷池一步,你这般行事,群臣只会当你残暴苛政,将来无人对你忠心,无人对阿瑞忠心,殃及的是大沣所有百姓,”赵乐莹低声劝说,声音闷闷的,“砚奴,皇位不能让人为所欲为,只会绊住手脚,你从登基那一刻起,便不能意气用事了知道吗?”
先前她不说,是以为傅砚山会大局为重,抓他们几日吓唬吓唬便算了,谁知竟真要杀了他们。他这几日总是满身血腥气,想来那林树在狱中受了不少苦。
傅砚山不语。
赵乐莹从他怀中探出头来:“林家人都还活着,对吗?”
傅砚山沉默许久,微微颔首。
“林树呢?他如何了?”赵乐莹又问。
傅砚山眼神微冷:“还有一口气。”
活着便好。赵乐莹松一口气:“找个由头,罢了林树的官职,将他们流放吧。”
傅砚山垂下眼眸不语。
“砚奴。”赵乐莹声音微沉。
傅砚山别开视线,到底是妥协了。
赵乐莹笑不出来,低着头握住他的手指,许久叹了声气。
昔日最辉煌的世家,如今却被逐出京都,也算是为当日之事付出代价了。
这一日之后,赵乐莹更不放心把傅砚山一个人留在宫里了,于是不再提出宫的事,而是整日里盯着他,就连上朝也会在幕帘之后听着,生怕他再做出些乱七八糟的事。
好在傅砚山被教训一通后,便没有再乱来了,只是赦免林家之后,又颁了许多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尤其是其中一道,要秦安钱家已经出阁的二女儿,抄写佛经三百遍,一个月之内呈上来。据说那二女儿接到旨意后就再也没有出门,整日待在家里没日没夜地抄写,连觉都顾不上睡了。
赵乐莹听到这些圣旨简直头疼,可已经逼他放过林树一家,不好连这点事也制止他,只能任由他胡闹。不过盯着看了一段时日后,发现他胡闹归胡闹,正事上倒也没耽误,林家一党该贬的贬该退的退,短短几日便已经理清了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
赵乐莹总算松了口气,一日清晨再被他叫醒上朝时,只慵懒地拒绝了:“你自己去吧,我再睡会儿。”
“不去监督我了?”傅砚山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亲,身上透着些许凉气。
赵乐莹闭着眼睛,许久才淡淡道:“不去。”
傅砚山笑笑,转身便走了。
赵乐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来后随便用了些吃食,便去御花园闲逛,走了一圈要离开时,突然听到两个宫女碎嘴——
“长公主殿下也太可怜了些,先前只不过被囚禁在寝殿里,这几日皇上变本加厉,竟是带着她上朝去了,你说是不是很过分。”
赵乐莹一脸疑惑,不懂哪里过分了。
“叫殿下亲眼看着属于自己儿子的江山,如今落在了昔日的奴才手里,这种诛心之痛哪个受得了,自然是太过分了。”另一个宫女接话。
赵乐莹:“……”哦。
“还有啊,我上次远远瞧了一眼,看到殿下脖子上青紫一片,应该是受了酷刑。”
“真的吗?那也太惨了些,长公主千娇万贵的,定是想不到自己有这一日,”宫女连连叹气,“原以为皇上没立刻杀了她,是因为看在昔日情分上放过她了,如今看着倒像是留在身边慢慢折磨。”
“可怜,真是可怜……”
赵乐莹满脑子的可怜,再听不下去其他,转身便回了寝殿。
当天夜里,傅砚山将她拢在怀中,亲吻她的脖颈时,她突然而无表情地躲开:“以后少碰我这里。”
傅砚山:“?”
第59章 (完全纵容)
被宫女们闲话一通后,赵乐莹才意识到自己该回长公主府了,于是翌日清晨,不等傅砚山下朝回来,便施施然离了宫。
傅砚山下朝时,便听说了她已离开的消息。
“皇上,可要将殿下请回来?”宫人警惕地问。
傅砚山静了静:“不必,她许久未回,叫她陪陪阿瑞吧。”
“是。”宫人应了一声,便不敢再多言了。
赵乐莹到家时,小厮正在门前洒扫,一看到她从马车上下来,手里的扫帚都掉了。赵乐莹扬了扬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小厮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嚎啕:“殿下,我的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呀!”
赵乐莹吓了一跳:“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府中、府中一切尚好,您怎么还有功夫担心府里,小的听说您在宫中受了不少苦,您如今可还好吗?!”
赵乐莹:“……”
他的哭声引来其他下人,看见她之后也是扑通跪了一地,长公主府门前顿时哭声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她叫魂。
一片混乱当中,裴绎之款款而来,倚着房门看热闹:“殿下多日未归,我瞧着是清减许多,看来真如传闻中一般,受了许久的苦。”
赵乐莹横了他一眼,沉下脸看向下人们:“行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都给本宫回去!”
哭声顿时小了一半。
“谁再哭,就叫周乾赏他板子了啊。”她慵懒地拉长了音调。
下人们顿时不敢哭了,只是一边擦泪一边面面相觑。
赵乐莹叹了声气,遣退众人后才往府中走:“阿瑞呢?他近来可好?”
“殿下许久未归,我以为您已经把阿瑞给忘了。”裴绎之不紧不慢地跟着。
赵乐莹无奈:“行了,别说风凉话了,快将他叫来,本宫许久没见他,实在是想念得紧。”
话音刚落,阿瑞便冲了出来,看到她眼前一亮,大喊一声:“阿娘!”
赵乐莹眉眼瞬间温柔,噙着笑朝他张开手臂。阿瑞直接冲进她的怀中,被抱起来时还依在她的脖颈里:“阿娘,我好想你。”
说话间,竟有些哽咽。
赵乐莹顿时心疼,拍着他的后背道:“阿娘也想阿瑞。”
“阿娘还走吗?”阿瑞抬头看向她,眼睛红红的。
赵乐莹给他擦擦脸:“不走了,阿娘留在家里陪阿瑞。”
阿瑞吸了一下鼻子:“那我要你陪我出去玩。”
“好。”
“阿爹也要去。”他继续提要求。
裴绎之叫苦:“小祖宗,你已经缠了我许多天了,饶过阿爹行吗?”
“不行,阿爹就要去。”阿瑞揪着他的袖子执意道。
裴绎之无奈,只好答应了。
阿瑞又同赵乐莹腻了片刻,便被乳母抱着去换衣裳了。赵乐莹轻叹一声,扭头看向裴绎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殿下不必客气,我倒想多辛苦些时日,可惜待阿瑞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便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裴绎之眼底流露出些许惆怅。
赵乐莹噙着笑看他:“无论何时,你都是阿瑞的父亲。”
裴绎之眼眸微动,许久对着她郑重一拜:“有殿下这句话,裴绎之此生都知足了。”
赵乐莹拍拍他的胳膊,也不知说些什么,静了静后道:“去换身轻便衣裳吧,许久没带他出去,今日怎么也得让他尽兴。”
裴绎之失笑:“一想到要陪他闹腾一整日,我倒是不想做这个父亲了。”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转身回屋更衣去了。
半个时辰后,三人便乘着不起眼的小马车出门去了。
同以前带阿瑞出门一样,侍卫们在暗处守着,马车上只有车夫,三人的装扮也简朴许多,乍一看只是家境尚好的普通百姓,不会太引人注意。
阿瑞一出门便玩疯了,一手牵着赵乐莹一手牵着裴绎之,兴冲冲地在集市上跑来跑去,没多会儿赵乐莹和裴绎之便出了一身的汗,手上腰里都是阿瑞买的东西。
眼看着已经拿不下了,阿瑞又看上了一柄木剑,裴绎之头疼道:“殿下,你当真不管管吗?”
“要管你管,我是舍不得。”赵乐莹许久没见儿子,此刻只想做一个慈母。
裴绎之无言片刻,刚准备黑了脸教训人,阿瑞便踮起脚尖递给他一块山楂糕:“阿爹,这个好吃,给阿爹吃。”
裴绎之:“……”今日他也只想做个慈父。
他与赵乐莹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无奈。
为了防止阿瑞将整个集市买空,二人只带他逛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诓着他去游湖了。
往东湖去的路上经过林家,赵乐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昔日辉煌无比门庭若市的庄园此刻大门紧闭,门上牌匾也歪了,欲掉不掉地悬在半空,随时有摔裂的风险,门前的地也许久没扫了,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枯叶和灰尘,行人经过时总是匆匆捂住口鼻,也不知是嫌弃满地灰尘,还是嫌弃这登高跌重的林府晦气。
“再过几日,林家人便要离京了。”裴绎之说。
赵乐莹眼眸微动:“去江南富饶之地,不算苛待他们。”
“是不算苛待,可也注定他们此生翻身无望,傅砚山这招确实狠,既堵了他们所有退路,都叫人人都夸他仁政。”裴绎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越是富庶的地方,官府盯得越紧,倒不如去些荒凉之地,还能指望一雪前耻。
赵乐莹听着裴绎之的评价,难得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林家几百口都被放出来了,林树和几个幕僚受伤严重,幕僚一出天牢便断了气,林树倒是命大,修养一阵子后倒也脱离了危险,”裴绎之说着叹了声气,“当初傅砚山抓他们时的阵势,明摆着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来,如今却突然放出来,我想应该是你说服了他吧?”
赵乐莹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林点星呢?”
“林家无事后,他便回府了,他不是贪生怕死的性子,我猜是那日宫变林树察觉不对,便着人将他绑起来带走了,如今瞧着没事了才叫他回来。”裴绎之不急不缓道。
赵乐莹微微颔首:“没事便好。”
马车经过一片泥泞的路,一时有些不稳,裴绎之将正在吃糕点的阿瑞抱进怀中,任由他将糕点渣拭在自己袖子上:“殿下,这些日子外头什么流言都有,连府中也是人心惶惶了。”
“我看出来了。”赵乐莹想起方才那些下人们哭丧一样,一时间有些无奈。
裴绎之似乎和她想到了同一件事,笑了笑后又开始聊正事:“如今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一切也该安定下来了,殿下打算何时将阿瑞身份昭告天下?”
“我与傅砚山商议过,打算再过几日,朝堂彻底稳了之后。”赵乐莹回答。
裴绎之蹙眉:“其实昭告阿瑞身份,更有利于朝堂稳定。至少那些老臣,会为了阿瑞一心效忠。”
赵乐莹倒没想过这些,此刻听他一说便陷入了沉默。
许久,她微微颔首:“待我见到他,再同他说吧。”
“阿娘要说什么?”阿瑞把糕点咽了下去。
裴绎之失笑:“吃你的糕点吧。”
阿瑞撇撇嘴,察觉到他的敷衍后报复似的在他身上擦了擦手。
三人很快到了东湖,下了马车后,便没有再聊公事了,而是专心陪着阿瑞。
孩童的精力是无限的,半晌午的时候出门,一直到天色彻底晚了才说想回家,裴绎之和赵乐莹跟着他东跑西跑一整日,都已经累得够呛,闻言当即答应了。
然而离家里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他又开始闹了,非要下去走着,不肯坐马车回去。赵乐莹无奈,只好叫马车先回去,自己和裴绎之一起陪着他往家走。
阿瑞还是如早上一样,一只手牵着赵乐莹,一只手牵着裴绎之,尽管脸上已尽是疲态,也不舍得放开。
赵乐莹知道,他这是许久没见自己,心里不安了,于是耐心地陪着他。许久,阿瑞的情绪好了些,朝裴绎之伸手:“阿爹背背。”
裴绎之叹了声气,将阿瑞背了起来。赵乐莹知道他已经累到了极限,便从后面托住阿瑞的小屁股,好叫他轻松些。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月光将身影拉得很长,裴绎之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赵乐莹笑得眉眼弯弯。
傅砚山坐在马车里,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皇上,请殿下过来吗?”宫人看着表情阴晴不定的傅砚山,心里懊悔怎么偏偏看到了这样一幕,早知道今日就让旁人跟着皇上来了。
也是不凑巧,皇上难得有兴致亲自来接殿下回宫,结果就看到了人家一家三口亲热甜蜜的样子,再想想平日在宫里皇上对殿下如何尽心,他都替殿下心惊。
……皇上要如何,冲出去杀了驸马爷,还是直接下旨灭了他们全家,又或者直接将殿下强行带回宫去?
宫人正忐忑地走神时,傅砚山突然开口:“回吧。”
宫人愣了愣,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不是接殿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