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美梦瓶子所带来的微弱光辉以外,车厢里再也没有任何亮光,即使车窗外就是红艳似火的夕阳, 过道两侧的窗帘都被紧紧拉着,乘客们则蜷缩在被单里,只在床的角落露出一些个人特征。
抓着被单的手指、模糊的纹身、头发……克拉克边走边停,一边在心底默默思考刚刚面对那个小女孩的熟悉感,一边祈祷自己不会再撞见任何一个认识的身影。
进入这节车厢后,梦境女巫同样走得十分小心。
有几次, 克拉克都察觉到了她忽然僵住的身体,她的心跳变快, 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像一只蜂鸟在轻盈地振翅。
接着, 搭在他臂弯中的这双手会做出一个轻盈的跳跃, 避开地上的瓶瓶罐罐,或者任何会发出声音的小东西。
——————梦境女巫的裙摆太长了,她几乎全程都在盯着地面,确保自己的裙子里没有忽然多出哪个沉睡灵魂的所有物。
这条紫色的裙袍,在骑着法杖飞行时显得有多拉风,日常生活里就会显得有多衰仔。
【嘀哩。】
本来把舞台让给梦境女巫表演的游戏系统忽然上线,遗憾地嘀哩了一声。
希斯莉:…………
希斯莉:汪的一声哭出来.jpg
在第二次跳跃过一个半打开的啤酒瓶,跨过地上乱扔的杂志后,只顾着低头的金发少女, 终于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上氪星人宽阔、柔软的脊背。
希斯莉:!!!
克拉克:“………”
被忽然当作人肉坐垫的大狗狗没有回头查看“被害人”的状况,第一次延缓了那份细腻的体贴。
高速运转的大脑嗖然停止, 陷入宕机, 陌生的触感反馈回认知系统, 导致克拉克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在他迈出这一步后,有什么轻轻碰上了他的鞋尖。
“……………”
氪星人的心脏重重向下坠落了一次。
梦境女巫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她急切地攥住他的小臂,想要上前查看,但被克拉克一手完全拦住,严丝合缝地挡在安全的光明线后。
人间之神沉默着,假装自己的心跳没有在那一刹那飙升到二百码,将美梦瓶子一寸寸举高。
灯光一寸寸落在衣褶里,落在陌生的手上,照亮了陌生人仰起的脸庞,和那双空洞、寒冷的眼睛。
一节卧铺车厢,在有走廊的位置,通常也会有一张方便放置物品的小桌,以及小桌两侧可供折叠的休息位。
这个男人就坐在走廊这边的休息位上,一动不动。他的西装看上去极其脏乱,像是从土里把自己刨了出来,又闯到别人家的香槟塔里,来了一次有色液体浇头。
“……………”
人间之神为此陷入了沉默。
即使在克拉克·肯特最倒霉的日子里,他大概也没有像这个男人一样狼狈过。
克拉克的第一反应是要和他对话,但梦境女巫扒拉他手臂的力道提醒了他,这节车厢里的规则。
【他不能惊醒这沉睡的灵魂。】
——————但梦境女巫没有提到过,这里会有活人。
——————这个男人是醒着的,即使他像一座粗劣制造的蜡像般颜色凝固、一动不动。
除非是为了制止即将到来的暴力讯号,克拉克其实不想贸然碰触别人的身体,所以他选择了比较稳妥的手语。
【你好。】
克拉克做手势道,【你是谁?请问,你可以挪开一点吗?】
下一秒,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的两条裹在西装里的、干瘦如同行尸走肉的手臂缓缓伸出,平展开来,阻隔了克拉克想要前进的道路。
【你想要什么?】
克拉克木楞地望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又打了一遍手语。
男人和他对视着,眼睛眨也不眨。
在这样的视线里,克拉克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古怪的陌生男人并没有在真正地“看着”他。
那双漠然的眼睛扫视过人间之神的面孔,仅仅是为了寻找些什么。
克拉克:“………”
…………这就是最坏的一种情况了。
克拉克有些不忍地想。
即使他现在被男人拦了路,人间之神依然不想上手扯开男人抓住两侧墙壁的手————美梦瓶子的亮度足够克拉克看清,那两只手已经瘦成了嶙峋的捕鸟蛛状,上面青筋暴凸,沉默地讲述着男人过去生活中的苦难。
他的指甲上面甚至有渗入其中的褐色痕迹,根据伤痕来看,那确确实实是男人自己的血。
在确认男人无法被轻易动摇后,克拉克这才回头查看梦境女巫的方位,并对她露出一副歉意的表情。
【你还好吗?】
他担心又愧疚地指指金发少女红红的鼻尖。
【我还好。】梦境女巫笑着和他胡乱比划,【这不算疼,我之前有一次撞在墙上,比这个稍稍厉害一点。】
她的目光渐渐挪到克拉克背后的东西上。
希斯莉:…………
她陷入了“超人为何如此好骗”的沉默中。
即使人间之神一开始阻挡得再严丝合缝,他作出手语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空隙,他这样一转身,就把梦境女巫之前偷看到的一星半点变成了七七八八。
美梦瓶子光线微弱,金光在瓶子里闪闪烁烁,但还是顽强地勾勒出了眼前男人的轮廓。
他过长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脸,肮脏的西装,以及空洞、寒冷、玻璃绿色的眼睛—————
【它们不是玻璃绿色。】
【在它们微笑时,嫩绿色的春天应当出现。】
希斯莉:……?
梦境女巫即将挪开的眼睛顿住,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一点一点转回到刚刚的位置上。
这辆列车、这节车厢,躺在离他们不到两米的地方的沉睡者们,并不是系统凭空制造出的东西。
“……………”
某段遥远的存在轻轻一闪,回应了那双玻璃绿色的眼睛所带来的呼唤。
被尘封的记忆似乎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但希斯莉接受了它,没有选择再次推开。
内心充斥在奇怪的宁静中,她坐在空荡荡的思维空间里,抚摸过书本的书脊,准确翻到了写满字迹的那一篇。
…
这是那个总是给她带书来的男人。
…
在“白房间”里,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戴头套的人;他的白大褂前有一个银色的卡,其他人并没有;他可以单独进入“白房间”,其他人似乎没有这样的权限。
在第三次实验室时,希斯莉被拘束带反捆在车床上,正面撞上了他的目光。
——————这个男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带着某种柔软的情绪,奇怪、不忍,甚至愧疚,像书本里形容的嫩绿色的春天。
在那一天,希斯莉对男人的样子忽然印象深刻起来。
这和“他的脸孔是否比旁人俊朗”无关,一片灰暗中,他的眼神就会天然比其他人闪闪发亮一些。
渐渐地,希斯莉学会了数心跳。
三千,三万,三万六千零八下后,他就会带着新的书本来见她。
书本可以告诉她什么是春天,却没有告诉希斯莉,为什么每次男人看见她蹲在“白房间”最近的入口处,都会抱怨着将她拉起,一边象征性地替她拍拍裙子,一边从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柔软亮光来。
“你知道吗?”
终于有一天,男人对她讲述了书本以外的事情。
“我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小女儿,几年前………”
说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了,而是冲她笑笑,但希斯莉总觉得,他嫩绿色的眼睛,已经快要滚出泪珠来了。
下一个三万六千零八,她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学会了一个崭新的词,自顾自决定这作为“安慰”相当合适。
“她去了天国!”
希斯莉记得自己揪住他的白大褂,这样追着他问,“天国、天国是个好地方吗?”
男人望着她,张张嘴又闭上,仿佛成了一个风化的滑稽木偶。
“我希望是。”他语无伦次道,“是的,我希望是……”
啪嗒。
一滴水从他的脸颊上滑落,滴在希斯莉手背上。
第一次碰到“水”的希斯莉有点好奇,下意识地凑过去接,于是她的手心里渐渐有了一小汪水。
冰凉、透明。
———————眼泪原来不是嫩绿色的。
她那时候想。
…
在她面前失态地哭泣过后,男人来得就不大频繁了,可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会陪她玩上好长一段时间,有的时候是陪她玩桥牌,有的时候是帮她用书搭起一间小房子。
有的时候,他还会给希斯莉讲故事。
讲他的小女儿,讲她是如何喜欢被父亲举高高在空中飞翔。
讲她的童言稚语是想成为一只能够长出翅膀的飞鸟。
讲他和他妻子去约会时,他的小女儿总是喜欢趴在玻璃窗上,向下欣赏城市里的景色。
“城市是什么?”
在聆听这些故事的时候,难以想象的快乐从希斯莉的胸膛里窜出,她忍不住问。
男人让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在书本里读到的每一样事物。
在她想象好后,她需要自己用不同的语言复述出来,再由男人向她解释,这样的想象是错是对。
她学习了很多单词,父亲、家人、爱,男人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即使每一遍的意思都不一样。
“父亲———坦诚。”
他说,“父亲———爱。”
“家人———陪伴。”
在他这样垂眸看着她时,希斯莉觉得他又要流泪了。
“爱———温暖。”
“像衣服、像房间的地砖一样温暖吗?”
她有点迷惑地问。
“温暖到你不惜一切代价,都想要留住她们。”
男人回答。
他的声调在说出这些话时显得无比笃定,就像在说“太阳是热的”或者“草是绿色的”一样,于是希斯莉将他说过的话一一记下,当作真理奉行。
…
希斯莉从来都没有计算过他来了几次,就像她明明知道一分钟心跳有多少下,却从没在脑海中计算过这个问题。
随着他每一次到来,他的笑容越来越苍白,身上的味道也越来越重——————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尼古丁燃烧的气味。
希斯莉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她读完了《爱丽丝梦游仙境》,又躺在地上,数了三十万六千零八下心跳后。
他的脸色比“白房间”的墙壁还要难看,让她跟他过来。
她去了。
地面上到处都是红色,有一股蛋白质烧糊了的气息。
凉气从脚底一直渗到指尖,希斯莉想要回到“白房间”穿上鞋子,他却只是推着她,让她跑,跑得再快一点。
跑啊。
他的手像冰冷的钢铁,推得希斯莉身上的骨头硌啦作响。
跑啊………快点!
——————不要回头!
他的呼喝跟在她身边,像极了凶悍的野兽,绝望、刺耳,让人遍体生寒。
希斯莉眼前刹那间一片模糊,眼泪刺痒地从脸颊上滚落,痛得她在那一刹那弓下身子,几乎无法移动,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刹那,每一件都让那时的她完全无法理解。
但她还是继续向前奔跑着。
嘭。
嘭。
哪怕枪声在她背后响起。
…………
哪怕痛苦的喊叫声变调为濒死的鸣喘。
嘭。
嘭。
哪怕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冻僵了。
希斯莉还记得自己在雾气里飞奔,跌跌撞撞,意识模糊却不敢跌倒,把舌头和嘴唇咬得稀烂,直到口腔里的腥味盖过喉咙中的血气。
在跑了很久很久之后,希斯莉终于停了下来。
雾散了,露出后面她所熟悉的雪白墙壁。她的书籍们以老样子被丢在地面上,连同她离开时随便踢到一边的鞋子。
脚上沾着已经凝固的血,希斯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
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去白房间了。
…
站在超人身侧,希斯莉盯着那两片破皮的嘴唇,看着它们如何上下擦碰,风霜揉搽过这双曾经笑意柔和的薄唇,他们现在干涸如同冬夜里的土地。
它们发不出声音。它们不再年轻。
但男人教过她如何阅读旁人的唇形。
假如双唇微张,会发出这样的音节;舌尖上扬、抵住下颚,又是不一样的声音…………由于听不见声音,希斯莉从来都学得不好,只能懵懵懂懂猜出一些。
“带我、”
这个奇怪的男人重复着。
“带、我、回去。去。我的女儿,跑…女儿…………”
…
在短暂确认过梦境女巫的身体状态后,克拉克迅速扭回头,同样捕捉到了男人蠕动嘴唇的动作。
他有点不太自在,但还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的挪动方向,试图搞清楚男人来之不易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