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了一切,她觉知到他的全部。他的心声,他的意识,他的念头,他的感官,他的听觉,全部,全部。
两个身体中,交汇成一整个灵魂。
她和另一个自己在彼此怀中拥抱,用着肋骨都要被压进胸腔的力道,这才汲取到了足以生根的力量。
你是我的幻觉吗?希斯莉甜蜜的想,又不管不顾把手臂箍的更紧。
——重要吗?
不重要。
如果她敢保证世界上有谁百分之百可以爱着、可以信赖,那么一定是另一个她自己。
最重要的是,我有家!希斯莉告诉自己,她重新快乐起来,眼眸中绽放出异样而快乐的光彩;没错,我到家了。
——你到家了。
她听见另一个自己平静而温柔地说。
第2章 良夜
但我总不能在我自己怀里将就一晚。理智回笼后,希斯莉意识到。
不只是不舒服的问题,另一个我不会生病,但我绝对会。
——希斯莉,过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男人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希斯莉肩头。他看上去比她要高大、强壮数倍,可那的确是另一个她。
希斯莉朝旁边看去,男人自然而然牵上她的手,十指相扣,她蓦然发现,皮肤接触可以带来更加无缝的意识交流。
两个希斯莉乖乖靠在一起。
希斯莉仰头去看,他穿着柔软的黑色t恤,棉料顺从地勾勒出他结实的脖子和胸膛。像一只矫健的大猫。
很强烈的男性魅力……希斯莉无声夸赞道,两个人的意识随着接触到的掌心传递。
肯?这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吗?我是希斯莉,你知道的。
——你也很漂亮。
肯放慢脚步,他手心温热,希斯莉指尖滚烫。两个希斯莉拥有着相同的审美观念,透过面具的孔隙,他凝视着希斯莉在路灯下笑意盈盈的面容,让她能够“看见”自己的脸。
肯的意识像山林间一阵清爽的夜风,没有闻多了会让人感到腻烦的花香,只是一望无际的幽深和平静。
现在,希斯莉被纵容地包裹进了温柔的夜晚。
这是她的梦,所以她还长着原来的脸,原来的身材。这并不奇怪,希斯莉对镜子里看了二十多年的熟悉五官也没什么感想,但习惯了平视,忽然站在肯的视角来看,她发现自己显得有些过于纤细了。
…肯是不是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她举起来?能举多久?
一个希斯莉的想法忽然脱缰,下一刻,就是两个希斯莉手心扣着手心,一起胡思乱想起来。
……直到肯出于体贴,抢先打断了希斯莉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你在发热,希斯莉,不要冒险。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恋人那样劝慰。
是啊。
希斯莉沉默了一会,放低了声音。
但我已经死了。
肯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握紧了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像是一种承诺。可说实话,希斯莉并不担心肯能不能生活下去,她知道自己的皮肤在微微发着热,走路也不算非常平稳,她只能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那样生活。
努力忽视掉让她感到窒息的痊愈期,希斯莉转念又想,肯比她的感官要灵敏更多,只是站在原地,他却更可以融进夜色中。
即使他带着那个奇怪的面具。
那么,为什么是你呢,肯?希斯莉有点好奇,即使她接受了这个奇怪的梦里几乎全部奇怪的事情,接受了曾经只在漫画和电影里看见过的超级英雄会真实地在她眼前漫天乱飞,接受了自己从没穿过的欧根纱裙子,还有突兀出现在她面前的繁华而陌生的城市,她在此刻依旧产生了淡淡的好奇。
肯是怎么来的?肯是她内心里的具象化吗?还是她也变成了什么超级反派人物之类的。肯为什么会出现?
——因为你需要我,希斯莉。
肯在说完这句话就没有下文了。他没有理会希斯莉若有若无的“可不可以摘下面具”的小问题,径直像一颗石子沉入了没有一丝涟漪的湖底。
希斯莉倒也不在乎他不回答。我们要去酒店吗?她摇晃他的手臂。可是我会进不去的,我没有身份证明。
——我有。
肯的平静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感染希斯莉,让她短暂忘记所有不愉快的时光。
真的有办法?希斯莉不是在质疑肯,她在借由这个问句软绵绵的撒娇;只是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来,有多久没像这样全身心的信任着一个人了?又有多久,哪怕只是一个不太衷心的人也好,肯陪着她说说话?
路灯的光晕橘红而朦胧,点缀在她冰蓝的眼眸中,像一些忽然粼粼的水光。肯牵着她慢慢走,两只希斯莉都因为这股情绪冲击心头发酸。
希斯莉是没有家的,她的死就是一种孤独到极致的缩影。
别人可以看见你吗?沉默只持续了一小会,肯始终温热的手给了她重新开始话头的勇气,也转移了希斯莉的注意力。
——看得见。
肯回答她。
过了一会,他平静的情绪顺着意识传过来。
所以我才戴着面具。
我以为我们走了很久。
希斯莉被肯径直领进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在此之前,肯已经在上台阶时脱掉了面具,并单手把它揉吧揉吧塞进他那件外套的内侧。
酒店暖风开的很足,熏得人昏昏欲睡,希斯莉懒得开口,肯也没有说话,全程用手机屏幕和钱包与前台小姐进行有效沟通,希斯莉只需要拽着他的衣角,做四处张望的小咸鱼。
大堂里没有多少人,非节日非旅游季的深夜,只有两三个旅人带着行李箱坐在长椅边。他们都没有往这个方向多看一眼。
——没有多久。
——我预定了情侣房。
希斯莉觉得自己还没呆多久,她的目光刚追着酒店的大吊灯数到第十四颗施华洛世奇水晶,肯已经领着她匆匆去摁了电梯。
你要留下吗?她对肯的决定没有什么异议,电梯里,两只希斯莉亲亲密密地靠在一起。
——希斯莉,我还不能一直以这样的方式陪着你。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对应的楼层。
意识传输,接着被大脑理解。希斯莉在短暂的失重感里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她垂下眼帘,表示自己接受。
地毯铺满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云杉木和绿松石色,灰调,金边,酒店里不讨人厌烦的大众式优雅,绵软的触感带来轻微的脚步声。肯拿房卡刷开门,手臂绕过希斯莉摁开电灯开关,与此同时关上了门。希斯莉也借此机会,仔细的看清了肯的长相。
他的脸上同时存在捕食者的危险和某种空洞的安静,金栗的蓬乱额发垂着,垂到眉梢,像春天的柳枝那样多情而柔软。
这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会一直这样安静下去。
希斯莉让他仰头,用指尖在他喉咙上一寸一寸摸索,他也这么照做了,直到能够让她看清灯光下那道陈旧的伤疤。
不能说话了吗?
可以。
但男人只是无声地摩挲着她的手。
去洗澡,然后休息。他明确的告诉她。我想尽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回去。
希斯莉对此没有异议,这几个小时对于她来说已经算是漫长,她早就开始感到疲倦了。
半个小时后,希斯莉裹着浴袍,拉开了盥洗室的玻璃门。水汽把她的脸颊熏得粉红,热气蒸腾,娇艳欲滴。
灯光明亮的卧房里果然空无一人。其余窗帘都被拉得很严,只有一扇落地窗被保留下来,既不会暴露希斯莉的位置,又能让她在床头的角度轻易看见城市的美丽夜景。
你真贴心,我喜欢这里,希斯莉高兴的接收着这些。
肯没有回应希斯莉,他留给希斯莉的是一束沉思着的、淡蓝色的月光。
希斯莉边走边解开碍事的浴袍,径直倒回柔软的大床上。玫瑰花瓣落了她满身,她海藻似的黑长发在大片鲜红中铺了满床,又因为心情很好,面容隐隐显出某种奇异的绮丽。
我真喜欢你。
她快乐而无声的说道。
第3章 争执
希斯莉做了一个梦。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悬崖里的森林中。到处都是荧光紫和蓝的蘑菇树,奇异的藤蔓从石洞顶高高低低向下倒挂,亮黄的萤火虫在森林里漂浮,它们逐渐构成了一条指路的光带。
“往前走。”
希斯莉的指尖伸过光带,她摸到了一片虚无。希斯莉低下头,她发现一片蘑菇垫在她的赤足下。
她开始跑起来。
无形的风推着她的后背,仿佛她生出了一双翅膀。她跳的很高,非常之高,但她再也无法停下奔跑的双腿。
森林在她身后迅速的远去了,希斯莉尽可能的跳上一片又一片高高低低的蘑菇。金币和银币在她头顶闪闪发亮,它们和萤火虫一样,都是虚无的触觉。希斯莉不知道她有没有收集到全部的金币,她只能一直向前奔跑。
好在这种感觉也不坏,蘑菇上有大大小小的气泡,希斯莉伸手抓过一个,在那一瞬间,她的速度变得更快了,那几乎是在飞翔!随时有可能撞上荆棘和扛着长枪的卫兵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肾上腺素飙升,紧张和压力碰撞出兴奋。
“撞上去。”
蘑菇森林的荧光无法照亮整个夜空,但那些萤火虫再一次飘来,构成了三个字。
荆棘在下一个拐角出现了!可荆棘丛上方的蘑菇站着蓄势待发的卫兵,再下方则是万丈深渊,希斯莉无法减速,那些萤火虫组成的字丝毫没有消失,她狠了狠心,微微弓下腰,带着炮弹一样的速度,径直向荆棘丛撞去。
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希斯莉看见破碎的荆棘丛在她面前炸开,寒铁一样的尖刺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但她丝毫没有被划伤。
就像一层无形的规则在包裹着她。
与此同时,游戏画面忽然顿住了,希斯莉被温柔但迅速地从游戏里“弹”了出去,在落入无尽的黑暗前,她听见一道清晰的电子音。
【检测到未满二十一岁的玩家非法进入游戏,将执行惩罚措施。】
我已经满二十一岁了。
希斯莉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电子音还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完全坠入了睡眠的黑暗。
【已学会技能:爱丽丝的奔跑】
第二天早上醒来,这个梦已经如同泡沫般被粉碎,一丝记忆不剩。希斯莉依然心情愉快,即使窗外乌云堆积,整座城市被沉重的铅灰包围,并且很快就会下起大雨。
肯的外套把她保护的很好,即使是在纽约不太清新的空气里,那条欧根纱裙子依旧没沾上一点肮脏的痕迹。只有鞋子……希斯莉嫌弃到嘴角忍不住下垂,别过脸去,眼不见心为静。
她依旧很久没有这么委屈自己了。
抱歉。
肯的意识像水潭深处浮上了一个微小的水泡。
你醒了?希斯莉高兴地睁大了眼睛。肯,我处理不好鞋子。
我知道你处理不好。肯平静且迅速的回应了她。
希斯莉,我昨天晚上把钱包留给你了,现在下楼去吃酒店早餐,吃饱一点,然后我领着你去你喜欢的服装店。
可是我不想穿这双鞋出门。希斯莉有些孩子气的踢了一下脚尖,不自觉地传递了同时带有愤怒和命令的语气,随即被自己的尖锐小小吓了一跳。哇,她想,生病让我连脾气都控制不好了。
没关系。肯吝啬力道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在希斯莉想法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看,这就是两只希斯莉排排坐的好处,希斯莉和希斯莉的想法是共同的……她胡思乱想道。
希斯莉。
肯温柔而坚决的拽回了她信马由缰被转移了的注意力。
我还不能随随便便出现在任何人面前,你很虚弱,我也是。
他把这行话在意识空间里加重了,像一块字迹清晰的小黑板。肯老师的小课堂。
——在这段时间里,我能出现的时机只有昨晚,因为那个时候你很需要我。
我现在也很需要你,肯。
希斯莉,听话一点,去吃早餐。
肯的语气听上去并没有被冒犯的不高兴,希斯莉换位思考片刻,意识到如果肯要求自己去做什么过火的事,她也都会觉得理所当然。
放在其他情侣身上就会显得太病态了,但这在肯和她的面前很正常,她珍惜自己,总比一点也不爱自己要好。
好吧。她最后妥协道,向自己妥协没什么不对的。
酒店早餐没有什么特殊的,那只是酒店早餐。
长桌上有自助的食物,班尼迪克蛋,烤吐司,烟熏三文鱼,粥,意大利香肠,培根……希斯莉转了个身,无数水果和点心被精致做作的摆在靠墙的橱窗里,在射灯的照耀中用各种程度熠熠生辉。
…早餐有冰淇淋这种事也不知道到底在挑战谁的底线。
我不饿。
希斯莉盯着这些,像盯着欠钱不还的仇人。
在发高热的第三天,她从得来不易的浅层睡眠里被强行叫醒,接下来有数个小时无法停止剧烈的呕吐与偏头痛。恨不得立刻昏迷过去,和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永别。
胃酸好像在那个时候一并灼伤了她的鼻腔和口腔黏膜,导致她每一次细小的咳嗽和吸气,都如同劈开一道鲜嫩的伤口那样劈进了她的后脑。越痛越想要逃避,越逃避就越会觉得痛苦。很恶心。希斯莉从没允许自己出现那么狼狈的姿态,只有在她临死前的日子里。
那些是漫长的最痛苦的折磨,对生命,也是对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希斯莉冰蓝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好在她早已在角落坐下,并没有因为视线模糊和什么人再狼狈相撞。
餐厅里没人会对边缘坐着的人多加注意,她伸出意识,顺着肯的方向,一路走到遍布月光的空地里。
男人坐在空地上一个烧焦的木桩子上,此时正半侧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不知道在沉思什么;明亮的月光几乎令人躁狂了,然而在一片混乱的哗然中,只有肯保持着静止。
希斯莉,我不是没吃过更难以下咽的食物:生老鼠的肉,蝙蝠翅膀,山洞里凝结的水。
觉得耻辱是不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