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幼时她还在侯府里小住过几日的!
薛靖谦不意小厮还将唐家的表妹带来了, 不免要随意地寒暄几句:“……二舅母可来了?在母亲那里说话吗?二舅近来如何?”
唐玉清已恢复了神色,笑吟吟地一一认真答了, 继而莲步轻移,立在了薛靖谦身侧, 看着那赫赫有名的前朝古碑,轻叹道:“这《金刚经》的字迹实在是大气, 不输王羲之。”
一语出来,便知她既懂佛法,又懂行书。
她知道姑母和谦表哥都是信佛的人,表哥的一手好字还是陛下亲自称赞过的,这话应该会让他升起兴趣吧。
薛靖谦的心思却不在那已观摩了许久的石碑上。
近来因为政事,他有些心浮气躁, 特意来了这后山竹林观摩人人称道的前朝古碑, 却越发感到寂寥无趣。忽然想到她仍在母亲那处,兴许会有些疲乏了, 便让小厮寻了个借口将她带来,想与她说说话。
她今日穿了件缥色芙蓉团花暗纹上衫,月白的素面缃裙,兴许是怕出门太久被压得疲累, 发髻上并没有什么金饰和宝石, 只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镶白玉的梳篦, 耳边带了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
拾阶而上时面容被竹叶的影子一层层遮掩又拨开, 碎光洒在裙摆上亦此消彼长,如此素雅温柔的装束,却生生把身旁穿金戴玉,大红衣衫的国公府嫡出小姐比了下去,巧笑嫣然时整个人都流光溢彩,生生要将人魂魄吸了去。
见他看过来,程柔嘉便抿着嘴上前几步,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
一见她的神情,薛靖谦便知这小姑娘定然是知道了他是存心让她来的,心里不知正如何腹诽他,于是伸手去接那女儿家才用的小巧手炉,宽大的手掌却故意半握住她的手腕,没有松开。
程柔嘉吓了一跳,顿时涨红了脸,焦急地给他使眼色示意还有外人在。
唐玉清许久没有听到应答,蹙眉扭过身子,正巧瞧见这一幕。
素来端方冷静到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谦表哥正借着拿手炉的名义逗他那通房,深邃隽秀的眉目中皆是掩不住的笑意,指腹在对方如玉般莹润的手腕上状似无意地摩挲,似有无尽流连之意。
她就说,她站在谦表哥身侧,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灼热的气息,他这样顶天立地、战功赫赫的大丈夫,又怎么会讨要什么女子用的手炉?原来不过是个将他心尖上的人引过来的借口。
薛靖谦察觉到身侧的人转过身,不想惹她生气,意犹未尽地接过手炉松开了她,这才接过表妹方才的话:“这石碑确实不错,不过相较于颜真卿,我还是更喜欢柳公权的字。”
程柔嘉脑子里忽地现出他书房里那一堆颜真卿的真迹来,忍不住弯了嘴角。
这人撒起谎来真是眼睛也不眨,净骗小姑娘。
柳公权的真迹,她屋里倒是有一副,挂在了内室的床帏与多宝格之间的墙面上。有几回他将她拥在怀中,攀上顶点的瞬间使深深嵌入他肩膀的指尖都战栗不已时,因失神而无法聚焦的视线中央,正是那一幅忽高忽低的大字。
薛靖谦言罢回首,果然见方才还笑眯眯的小姑娘,如玉的脖子上渐渐染上了粉红色。
表哥对她,仍旧是一如既往地客气而疏离。
唐玉清将二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舌尖的涩意逐渐蔓至全身。她缓了缓神,才蹲下身子行了一礼:“玉儿还要去给佛祖上香,就不在此处多留了。”
左右表哥眼里都无她,她也不必在这里自讨没趣。
紫衣男子闻言从善如流地颔首,一面细心地吩咐小厮去送表小姐到大觉寺的大雄宝殿去。
偌大的竹林转眼间就只剩下二人,微风吹来,被积雪压着的竹叶奋力地婆娑起舞,引来簌簌的雪落声,轻灵悦耳的声音格外让人心旷神怡。
薛靖谦望着面前人红润娇柔的面孔,只觉得心难得地沉静了下来,方才一人独处时泛上心头的孤独和寂寥一扫而空,于是上前几步温柔地执起她的手,静静地牵着她到了石碑上方的角亭中暂歇。
*
直到到了大觉寺的大雄宝殿前,唐玉清的耳边还在嗡嗡作响,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谦表哥那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居然会对一个身份低微的通房如此上心,视她于无物……
她紧咬着唇,头晕目眩的一刹那,身边经年的丫鬟果儿急匆匆地过来扶住了她:“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却是喉头哽咽,勉强将事情交代了个清楚。
她自幼倾慕谦表哥,但她也知道,姑母一次也没有将她纳入儿媳妇的考虑范围中,是以母亲的教训她都悉数接受,不敢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
可事情突然就发展到了如此恶劣的局面,她退了婚,眼瞧着就要变成老姑娘,巴巴地求到姑母这里,不光是为了借侯府的光,也是心存妄念,想知道是否还有一线希望成为至今尚未娶妻的表哥的妻子……
但素来不近女色,如高不可攀的云峰般的表哥,身边却突然多了位容色倾城的通房。不仅如此,她甚至连侯府的人都不是,那她,会不会就是表哥一直以来不娶妻的原因——因为身份云泥之别,才耽搁在了那里?
她知道自己是越想越离谱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果儿脸上却忽然有了一丝笑意:“小姐不必在意,奴婢打听过了,那位程娘子,不过是个商户女。顶了天了,也只能在世子妃进门以后当个妾室。”
“什么名分,重要吗?”唐玉清木然地答话,越发觉得自己方才所思毫无错漏,“总归侯府是表哥一个人说了算……该不会,表哥是因为想挑个能容得下他那珍视的通房的正妻,才迟迟没有娶妻吧……”
“若真是如此,对小姐来说,反倒是好事。”果儿转着眼珠子,笑吟吟的。
唐玉清愣了一下:“怎么说?”
“小姐素来有贤惠温柔的名声的,再者,姑太太不考虑您的一些原因,放在世子爷身上,却样样都是好处了。”果儿意有所指地道。
相比于宗室、权臣和武将家的嫡长女,她的身份算不上显赫。若是表哥是一心想护着那通房的,定然是不想要个出生高门一身傲骨的贵女做正室的……
“小姐若进了侯府的门,嫡亲的姑母就是婆母,哪里有无法立足的担忧?等站稳了脚跟,日子长了,再收拾一个身份低贱的通房,又算得上什么要紧的事?”果儿吃吃地笑,青葱般的手掩在唇间,轻柔的话语字字落在唐玉清心间,犹如施了蛊般循循诱着她的心思。
唐三小姐迷蒙的双眸一点点清明起来,情绪在瞳仁中剧烈翻滚。
这似乎是她最后一次争取的机会了。
第32章 引见 [VIP]
凉亭里一早铺好了毡毯, 石桌和石凳也是干干净净未落浮灰。
被薛靖谦拉着进亭的程柔嘉暗松一口气。
幸好是打扫过的,否则小厮刚被支使走,上哪儿去找人扫亭子?这位爷可不是能坐在那等地界说话的人。
又想到在普通百姓心中佛法高深的主持大师, 在薛家人面前却是这般的周到细致, 甚至有做小伏低的嫌疑, 不免唇间也带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薛靖谦不知她想法,径直牵着她在石桌旁落座, 从亭中望下去,只见整座山绿意葱茏, 高矮错落的竹林沙沙作响,再往山顶瞧, 又见一朱红的亭阁高高矗立,在绿翠掩映间自有风骨。
“此处的景儿倒是不错。”她不由赞叹了一句。
身侧的紫衣男子落座后没有放开她的手,闻言没有作声,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带来些酥酥麻麻的触感,专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隐隐含些笑意。
程柔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比景色要美……
“世子……”她的耳垂顿时微微一红, 有些嗔怪地瞪着他。
薛靖谦见状轻笑,忍不住欺身凑过去, 捧着她的脸,在那红润的唇上亲了一口。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怀中美人睁开眼,乌黑的眼眸闪着如黑曜石般的光泽,唇色更加红润娇.艳。
程柔嘉大松一口气的同时有些怔忪。
他们二人独处时, 世子极容易失控——每每都说只是亲亲她, 可唇齿一交融, 温柔地抚着她脸颊的大手不过片刻就会伸入她的衣襟, 沉溺纠.缠,再清醒过来时,头顶便是朦朦胧胧的幔帐,帐中人已是滚烫炙.热,严丝合缝了……
可方才那样,倒像是毫无什么别的想法,像是在珍视的宝物上轻轻留下一个印记,才放下心来继续细细观赏。
她心里忽然有股掺了蜜似的甜,说不出是为何,眼角眉梢却忍不住透出笑意。
“明日我带你去郑家做客,郑六夫人这两日正忙着操持过几日郑太夫人的生辰,你去给她帮帮忙。”他思忖了片刻,含笑开口。
程柔嘉有些意外。
“郑六夫人……可是邵家的姑娘?”她依稀记得有位邵三小姐是和世子、方氏一起长大的,只不过当年侯夫人没想让世子走军功的路,就没有和邵家定亲,而是选择了方氏。
但如今听世子的口气,倒是和邵家更亲近些。
可她记得,之前去庄子上避事就是为了邵家的事……
“是。”薛靖谦颔首,见她这一番神色,猜到几分她的心思,不免失笑:“你不要多想,郑渊谨他们夫妇琴瑟和鸣,且邵家姐姐长我一岁,从小就是不肯和我们为伍,一向是跟在我阿姐后面的。”
程柔嘉猛然想了起来。
和世子初次见面时,莫名其妙拿石子打了他一下的那位,可不就是管事口中的郑家六爷吗?
那样跳脱的人,也许就得邵家出来的将门虎女,才能降得住。
“世子爷的青梅竹马可真不少。”她笑眯眯地斜睨着他,顺着他的意思装出一副吃干醋的样子,果然对方笑意更深,捉住她欲要抽出的手捏了捏她的小指,耐心解释:“邵家姐姐如今怀着身孕,生怕宴席上有什么差池,你过去帮把手,到时候也好和她一道参加宴席,多认识一些和咱们家门第相当的女眷,博个好名声。”
她一时愣住,调笑的心思全无,望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妾身一个通房,要什么好名声?”
薛靖谦喉头一梗,有些躲闪地移开了目光,语气却是沉静的:“总不能一辈子这般委屈你。”
仅仅只言片语,却让程柔嘉心跳如擂鼓。
郑六夫人是正室,和薛家门地相当,出席郑太夫人寿辰的也都是正室夫人,薛靖谦让她帮郑六夫人打下手,多认识些宴席上的人,岂不是……
一个大胆的可能在她心中不断放大,难以忽视。
余光瞥见方才的小厮去而复返,正拾阶而上往这边来,她眸光微闪,咬了咬唇,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试探地贴了过去……
只见薛靖谦面色一变,眼底明明被挑得沉醉不已,却万年难得一见地将她的手快速移开,轻声告诫:“方才还在同你说要留个好名声,这是在外面……”
他竟是认真的。
从来没有什么妾室通房,需要维护什么名声——连垂花门都难出一次的侍妾,根本没有让别人讨论名声的机会。
“妾身知错了。”她低声告错,眼底却是无尽的茫然与欣喜交错。
喜的是这是她从来未敢肖想的机遇,茫然的是以她的家世,当真能顶住满京的风雨成为他的正室吗?
*
邵蓉目光带着几分奇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
夫君那回似乎确实提起过,他们在梅园中遇到承平侯府的一位“表姑娘”,阿谦似乎对她很中意,想来不日就会收入房中……
但她也只是随意一听。
兴许是因为她和阿谦幼时常来往,夫君对他总有股不服气的劲儿,也总爱在她面前怀小心思地扯一些阿谦的风花雪月之事,试图破坏一下京中第一美男子的在她心中的好名声。
她每次都是一脸认真地听着,实际上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哄他开心罢了——她还不知道阿谦是什么人?自小就比大人还规矩,这么多年了,别说什么金屋藏娇,只怕连女子的手都没碰过……
她也时常暗暗揣度着,是否是因为他心中还有阿嫣的位置,才迟迟不肯成亲。有时皇后娘娘召她进宫说话,时不时地两人也会一脸忧心地说起这事来……
可眼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娇艳得似朵海棠花似的。
柳眉杏眼,粉黛薄施,一身茜红色缠枝花褙子,月白的挑线裙子,乌黑的青丝上插着三寸长的金钗,簪头的蕊心上镶着熠熠生辉的红宝石,做工精巧,耳边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更是衬得整个人肤光如雪,娇俏又不失妩媚。
真真是个美人!
更何况,还是阿谦递了拜帖亲自带过来的人。
可见是真上了心,夫君倒难得说了一回真话。
邵蓉见她目光澄澈,面上却渐渐现出几分拘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忙和颜悦色地让丫鬟给她搬了锦杌过来,从桌上的攒盒里抓了把窝丝糖给她:“尝尝这窝丝糖,是一大早从廖记买回来的,我家弘哥儿可喜欢吃了。”
程柔嘉不意在邵家能被这样当成小孩子般的对待,顿时心头的紧张消散一空,抿着嘴笑着接过。
郑六夫人就像是才回过神来,掩袖轻笑:“瞧我,见你年纪小,就忍不住拿哄弘哥儿的手段来招待你了。”
“无妨,妾身尝着,六夫人这里的糖倒比我们府上的要甜些。”她笑吟吟地接过话。她能看出,这位郑六夫人对她的确没有什么恶意,反倒有种自觉照顾小辈的心理,目中含着一些怜爱。不似方氏,初次见面便觉得她绵里藏针,落落大方的行径下掩不住对她的不喜。
“你这嘴可真甜,怪不得阿谦喜欢你。”邵蓉听得眉眼弯弯,忍不住打趣她,又摸着肚子道:“我家弘哥儿够闹腾了,这一胎若是个女儿便好了,我也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人了。”
程柔嘉听着前半句暗暗红了耳尖,轻咳一声顺着她的话音转移了话题,问起她这次胎像如何来。
邵蓉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懂几分医术,闺阁妇人们说话到底比在太医跟前自在些,便也带着几分认真一一答了,便见她最后道了些从前太医诊治时说出过的脉象的问题,不免更是郑重,让身边的丫鬟将她说的注意事项记了下来。